旧戏——药十九郎
药十九郎  发于:2013年08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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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在姑苏台有一大户人家,姓念,姑苏人尽皆知。念家风光无限,十里店铺,百里扬名。念老爷有妻妾四名,只是不是是否犯了太岁,接连夭折了两个孩子。于是念老爷从外地请来一极富盛名的风水先生,据说那先生把念府上下一审视,又掐指一算,告诉念老爷,他念家如今的大富大贵是得亏了曾于此镇宅的六个小鬼,只是小鬼是要索要回报的,所以念家的前六个孩子注定活不长。

念老爷心里发怵,连连谢过先生,给了重金为报酬。来年念家又诞一子嗣,念老爷遵从那先生的话,给这孩子取名为七阙,乳名念七。

这孩子果然就活得健健康康,后念老爷又得一子,便取名八朔,人称念八少爷。

念老爷百年之后,由念八少爷掌家,一路财运亨通,生意越做越大,富可敌国。却终是挡不住乱世风云,压错了宝,排错了队,新朝建立时,被打为谋反篡权,念八少爷也由闻名遐迩的公子哥沦为阶下死囚。

几负盛名的念家就这样销声匿迹了,只是人们从未听到关于念七少爷的消息,想来也死于乱世之争了。

这些,不过是市井里流传的闲言闲语,传了那么几年,还记得那些前朝旧事的老人们离开了,念家算是几乎彻底从世上消逝了。

后来,念家曾经华丽的俯宅成了碎瓦,荒草丛生。再后来,官府把这一片划为普通民区,推去残砖断壁,百余住户迁入,几条新巷盖去了这地原有的面貌,其中一条巷,坐西朝东,巷口有一株石榴树,名为楠余。

再再后来,这楠余巷也没了。

远方的天空呈现一片炫紫,天要亮了。

“记起来了么,我的念八少爷?”男子挑眉,双眼逼视着他。“你才不是什么七阙,你是八朔,念八朔,当年盛名在外的念家二公子。而我才是七阙,你的,哥哥。”

哥哥那二字,说得极轻。

八朔只是死死地看着他,脸上一贯的笑容都已不再。他缓缓抬起右手,那一刻男子甚至以为他是要抚摸自己的脸庞,一楞间便往后退了半步。却看见他只是握成虚拳,抵住自己的双唇,而后张嘴狠狠咬住自己食指关节。

过了会,他松开口,面色惨白,方才他咬得那么用力,牙印深深陷在皮肤上。那双微染桃泽的两眸还是定定地锁在面前男子身上。他就这样看了好久,忽而缓慢地扯出一个笑容,脑袋轻轻一歪,天真美好。

“七阙……”他声音喑哑地喊了一声,几乎低不可闻。

真正的七阙望向他的目光暗了几分,轻笑一声,半是嘲讽半是涩然,“你都回忆起来了的话,应该记得我有对你说过一句话吧。念八朔,我最恨的,就是你这该死的笑容。”

八朔的笑凝在脸上,半天退不下去。

七阙的目光从他面上向下滑至他的指骨分明的右手上,食指关节处还带着八朔刚刚咬出来的牙印。

他想起自己曾经卖力地舔舐过那根手指,用舌头和口腔让它变得湿润,然后把它塞入自己的后穴。在他亲眼看到八朔和美人于细雨里游湖,他那么温柔地替美人撑着纸伞,不顾自己被淋湿的半边衣襟,那日夜里,他便是这样努力地讨好八朔。

八朔极厌雨水和潮湿天气,从不曾与自己漫步雨中,同撑一把伞。唯一一次俩人在外出归家途中遇雨,也是寻了一处屋檐躲雨直至雨停他才肯继续上路。

是不是自己做得还不够多,是不是自己的还不够好。他这样想着,不知廉耻地讨好他,只是希望他心里多想自己一分,多念着自己一点。

八朔从来不会在他面前掩饰他对其他人的喜欢,无论是在他们坦诚相对之前抑或之后。他是个多情人,心太大,为人又太过不羁。像他这样的人,是不会甘心身边只有一人的,更不会甘心年少韶华平淡而过,他要做足纨!子弟,觉得这样才对得起自己的芳华时光。他不怎么在乎别人是否恨他爱他,只在乎自己是否欢喜。

而他八朔偏偏,又不是个无情人。他把真心分成无数份,但凡是他喜欢上的,他都是以真情相待。却是那被分割的真心,让七阙不可自拔。

往昔的一丝一毫都那么清晰。每每七阙压着痛楚问起他今日又去哪里风流快活,他在悠然自得地描述了一遍此日风流韵事之后,总是会说:“不过我还是最喜欢哥哥了。”

那般深情款款,那般温柔似水。轻捧着他的发,吻着他的眼。那笑,亦是纯真,仿若这世间明净无比,毫无污秽。

他从小到大都是这样的笑容,微微歪着脑袋,眸子里闪着光泽,嘴唇的弧度极其好看。

不知不觉就沉迷其中。

他还记得八朔伏趴在他的背后,温柔地拥着他,胸口贴上他携有凉意的背脊,在他耳边倾吐让他羞赧的情话。意乱情迷的喘息间,他朦胧看着与八朔覆盖在自己右手上的手,十指交汇,握得那么紧那么紧,那一瞬间他产生错觉,以为可以这样一辈子,以为八朔这一生最爱的人就是他。

无疑,八朔是个很好的情人,他可以让你觉得他至此一生只深爱你一人。

一床旖旎,终究不过是旖旎罢了。

明明知道他不可能会掏空真心只对一人,明明知道自己困不住他,还是忍不住去嫉恨。

爱到惨烈,会被熬制成恨,不是陡然生成,而是一点一点,小火熬粥似的,清水和小米,渐渐融合,越来越粘稠。

然而恨来恨去,其实不过是以一种最卑微的方式去爱罢了。

他那一生,大半时间活在戏里,戏里戏外,总是离不开那个人。戏里吸食着那人给他的创造的所有梦境,戏外追逐着那人云淡风轻的背影。

七阙逐渐抽回思绪,对八朔冷笑:“不过,管你如何,反正我也不再是那个傻不啦唧的念七阙了。只是我当真也没有想到,像你这般骄傲的人,最后竟落得个尸骨无存化为孤魂野鬼的下场。八朔啊八朔,我是否该拍手叫好,道老天有眼?”

更没想到你居然真的在这里等,一候便是我的三世。七阙在心内加上了这一句话,然后立刻把它打碎吞掉。

任何一点心软都不行。

他这样想着,满意地看到八朔的脸又煞白了几分,看到八朔又抬起右手,狠命地咬着食指关节。

两眼还是死命瞪着他。

这次他咬了更长的时间才松口,那种少肉的骨节处竟都被他咬得渗血。不过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继续眉开眼笑,一张秀气的脸庞立刻柔和起来。

“我不在乎我的下场,只要还能遇见你,任何下场都是好的。”他笑得恬美,声音如蜜,“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七阙神色淡下来,“八朔果然就是八朔啊,甜言蜜语沾手既来,如果我还是以前那个七阙,一定立刻又沉陷进去了吧。”

天光已是全亮,一夜的晚风,吹的满地皆是残花。

八朔神色自若地继续笑。

七阙横眉冷对,继而又开口道:“八朔,你还记得我是怎么死的么?”

那场戏,再如何令他执迷,再如何令他不悟,毕竟也只是场旧戏了。

第十回:此去经年 良辰不复

曾经他的一抬眸一弯眉都是美的。

曾经被他紧扣五指时就连铺天鹅毛雪也是暖意缠绵。

以为指尖上缠绕的是自己期盼的地久天长,下一刻却发现那不过只是他一时兴起在戏文里随意勾画的一笔。

又年,戏散,丝烬,心死,轮回。

当初的情深意切,沈淀下来的不过是今日嘴角那抹冷笑。

那一日七阙抱着万念俱灰的心境同八朔表白了心迹,对自己亲生弟弟产生这种有悖伦理的情愫,他本是想让这见不得光的情爱永远深埋。可是若要他眼睁睁地看着八朔娶那贤淑女子进门,他办不到。

八朔的风流多情他不是不知道,可是他同时也明白纵使他八朔再如何多情,没有任何一段情可让他驻足。

他容易动情,亦容易厌倦。

每每此时,七阙都暗自庆幸自己同八朔的血缘关系。正是以血为盟,自己才可以长长久久地伴他身旁。

可若是娶了谁,有婚约为缚,他身边会长久相伴的人,不再只有自己了。

他的表白直接而绝望,只是低声下气,却让他声嘶力竭。

“你可不可以不要娶她?”

“……为何?”

“……我不想看你娶她,不想看你娶任何人,不想你身边除了我还有其他人。我喜欢你,即使被血缘相绊我还是喜欢你,控制不了,压抑不住。”

于是万劫不复。

他这番话一股脑地倒出来,自觉颜面无存,不敢看八朔是以何眼光看待他这种心怀不轨的兄长,垂着头,双拳紧握,指关发白。

这样停顿了片刻,七阙都已经彻底绝望时,却被环进了一个不甚温暖的怀抱。

八朔脑袋埋进他的颈窝,鼻尖是凉的,呼出的气息倒暖得让他微微发颤。

“呵。”

七阙一时分不清他这声轻笑是嘲讽还是欢喜,但他接下来的一句话立刻把他推进了云雾里,满脑混沌,甚至连应该感到欣喜都忘却了。

“我还以为,只我一人在受相思之苦,喜欢却不能言。太好了,原来哥哥也是一样的。”

八朔即便早已是个可以独当一面的男子,仍旧喜欢唤他哥哥,叠音显得满含稚气,微有赖皮,懒散的,粘糯的。

让他心里登时软成一片。

那之后,八朔果然退掉了婚约,念家上下都极宝贝这位二公子,便也依了他。

其后便是日日温存。耳鬓厮磨之时七阙心里仍旧带着一点惴惴不安,八朔这一回,又是什么时候会开始倦怠?

果然没过多久,他又开始日日出门寻欢作乐,且也不在意七阙知道与否,毫不掩饰。

他本就是这样的人,只要自己开心便好。

七阙不是不心伤,怎么可能不在意呢?谁不期望一生得一人,白首到头。可八朔不是这样的人,八朔要的从来不是这般庸俗的东西。

常常是在如水的夜里,七阙独伫回廊,遥望悬于天际的半轮明月若有所思,忽地就被从背后满满抱入一个怀抱。

身后人身上带着甘甜的酒气和脂粉味,满是陌生人的气息覆盖,但七阙知道那些气息也并不陌生。

他若是有一夜回来身上清清爽爽的,那倒是奇事一件了。

“哥哥。”他呢喃了一声,轻吻了一下七阙的后颈窝,然后是颧骨,最后伸长脖子,吻他的嘴角。

“这么凉的夜,就不要站在外面了。”他声音暗哑,带着情欲,轻易地就拨动了七阙的心弦,“连唇都是冰凉的。”

七阙侧过头,与他对望。那双清丽的眸子里,深情款款,丝毫不假。

八朔待他是真心,可八朔又待谁不是真心?

七阙扣上八朔环在他腰间的手,轻轻地抚摸揉捏,温文笑着:“我们回房吧。”

廊下的占风铎摇晃了一下,荡出脆响。

七阙不是一个去留无意,清淡洒脱的人,也从来不认为有些东西只要曾经拥有过就可以满足。得到了一点,他会想要更多,既然有机会可以前进,他便不会止步。

他是不懂什么是浅尝辄止的,七阙有他的隐忍,亦有他的野心。

若困住八朔,算得上是野心的话。

只要他继承念家家产,成为念家的家主,他便可以控制八朔。说到底,八朔再如何在外风流不羁,也是靠了殷实的家底。

只要这家底是在他的掌控之下,他就能够牵制住八朔,也许是一生。

八朔可以在外风流快活,但他终归要回到自己身边。

在血缘的羁绊上,再加上一层更深的羁绊。

心底泛起层层悲哀,他只能靠这些东西,来让自己在八朔的心里占据更重要的位置。

直到有一日八朔前来寻了他,笑意盎然:“我原本还不知,原来哥哥也如此看中家中继承者的位置。”

七阙心头一跳,面上无澜,“我既是长子,这本也就是我的责任。”

“可我还以为,在哥哥心里,我可是比这家中家主之位重要。”他仍旧笑眯眯,眸色转深,“我还以为,哥哥对我的情意之深,是可以把继承之位拱手相让的。”

“连你都看上这位置,我又怎么可能会不动心。”

八朔埋下眼中的魅惑之色,只留下天真的笑意,“呀呀,我自是抢不过哥哥的。”

七阙噌地就恼了,言辞犀利了几分:“抢?八朔,长幼有序,这家产本就是由我来继承,又何来与你相抢之说?!”

原来在他眼里,自己还不如这家主的位置;原以为他纵是多情,这情中也是有着自己的,可谁料竟是如此不堪一击,这段时日他与自己欢爱,指不准都是冲着这继承之位。

让给他?要真是让给了他,他还会再看自己一眼么?他还会再屑于给自己一个怀抱么?

八朔难得见七阙动怒,此时也是一楞,转而又笑起来,搂过他用唇在他眉尖轻点一记,“为这种事情恼火,不值得的。若是我说错话了,那哥哥就罚我呗。肖铭公子你知道的吧,肖家四少爷,每当他说了什么话惹恼了他大哥,他大哥可就是直接一个大耳刮子给抽过去了。”说着,他拉起七阙的右手对准自己的脸,笑眯眯的,“不如,我也让哥哥抽一耳光吧?”

七阙哪里忍心打他,本就只是微恼,此刻连自己刚才恼火什么都不记得了,只是就着他的手,怜爱地抚了抚他的面庞。

“我怎么舍得。”

当初千万般不舍,从小到大只一心一意爱护着自己的弟弟,那般深情,却换来心如死灰。也许曾经是想狠狠抽他一顿,如今早已疲于恨意。

“八朔,你还记得我是怎么死的吧?”七阙看着眼前这个白衣赤脚,两瞳无光的男子,咄咄逼人地又问了一遍。

八朔的双眼微微眯起,脸上再次挂不住笑容,他觉得头疼,心疼,浑身都疼。为什么会有痛感?明明是鬼,为什么还会有痛感?

他身体发颤,抬起右臂一口咬了下去,毫不留情。

七阙冷眼看着,纹丝不动。直到一个身影挡在他和八朔之间时,他才极不可闻地发出一声质疑。

常阿环长袖一甩,右手飞快地扶上八朔额间,迅速结了个印,八朔还未反应过来,便失去意识,身体软软地倒在他怀里。

“我说,我可是在旁边看了半天戏了。”常阿环颇为不满地对着七阙说道,“原来你就是七阙他等……啊不,刚才你说他叫什么来着,八……八……,不管了。原来你就是小八要等的人,我说你干嘛不早点同他相认,这么多年在他身旁来来回回,累不累啊?!”

七阙皱眉,并不想与他多言,只是盯着他怀里的八朔看,眼中各种情绪变换了一瞬,最后只剩淡然。

常阿环自顾自地对他继续喋喋不休:“你看你把他逼成什么样了,你是没注意到吧,他本来就是残缺的魂魄,能够承受的记忆和修为是有限的,这就是为何他之前失忆了。如今你让他一下子回想起这么多,你以为他跟你笑一笑是那么容易的?他其实现在难受得要命,还能保持清醒都已经是他修为有道了……”

“又与你何关?”七阙忍不住去驳他。

清晨打扫的老头正在他们不远处驮着背把满地的落花扫到路旁,唰唰的声音对常阿环的长篇大论丝毫不影响。

“怎么与我无关啦?当初可是我拼了半世修为才让他得以继续留在这世上的,没有我你以为如今你还看得见他么?这么多年他半步不肯离开这里,也只有我来陪陪他。你等个百来年试试,无聊不死你。听你们方才说来说去,似乎你们还是亲兄弟,亲兄弟之间哪有多大的仇恨,你……”

“你知道什么?!”七阙嗓音还是压得较为低沉,只是带上了怒意,“你又明白什么?!你懂他么?!你认识他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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