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戏——药十九郎
药十九郎  发于:2013年08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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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思暮想日日等待的那人就在面前,八朔反而退缩胆怯了,不敢上前一步。

当他二人还在世为人时,七阙曾经问过他,八朔,你可有心?言语里皆是玩笑意味,却是真心想知道。

八朔微微一笑:“自然是有的。”

当然有,如若没心,他念八朔早就进入轮回。只是这心他发觉得太迟,八朔很想问问七阙,如今他还是否会要他的这颗心。

七阙蹙眉扶额,略做沉吟,太多的回忆一下子塞入脑内,他需要理顺它们。

他忽而自嘲般笑起来,“啊,对的,八朔,你是念八朔。”说着两眼直视八朔的双目,“你怎么还在这世间?”

八朔手指微微一颤,对上他的目光。

下一刻,七阙的眼神滑过他的面上,转开身。八朔以为他要走,慌忙上去要拽住他。七阙不声不响收回手,避开了八朔的碰触。

他这避开的动作不小,明显带着三分厌恶,八朔也不在乎,干脆直接挡在他身前。

七阙唇角上扬,声音却冷得发涩:“怎么,八少又将我害死一次,还不够?”

他一手指向一旁摊在泥土上冰冷的尸体,那是宋忍,也是他念七阙。

八朔慌了神,以手势加上唇形告诉七阙,这一切他都没有预料到,他根本不知道会被那对魔物所袭。

“你若不强行将他虏来,他就不会死在此地,今日本是他成亲的大好日子,生生叫你给毁了。只因你不想让他成亲,他便因你的私欲死于非命。”

他推开满脸无措的八朔,冷声道:“我好不容易决定抛弃前尘记忆轮回一次,还未曾享受够人间乐趣,这条命又硬生生给你截断。你就这么不待见我好好活一回么?你难道就不能放过我?你去做你的销魂野鬼四处漂游,我去行我的阳关大道做个凡夫俗子,我们不要再纠缠不休了罢,你放过我可好?”

字字重如千斤,压得八朔浑身麻木。

他这么多年的等待,在七阙这番话面前,竟似变成一个天大的笑话。日日寂寥,看尽人间蹉跎,徘徊于世,不见归途。

唯一的归途便是面前这人,可是他不肯做他的归途。

似是有浓雾自四面八方包围而来,将八朔沉入黑渊深谷。

他捂脸笑起来,连双肩也跟着他的笑而抖动着。他胸口上那个伤口已经不再流血,只是恢复得缓慢,到现在还是一个血肉狰狞的洞口。

八朔心里想,为何连这样他都还是不能魂飞魄散,做鬼真不好啊。

七阙又开口了,口气些微软了下来:“我还记得曾经的念八朔最喜新玩意,当初绾秋堂的每场新戏,你念八少爷都是第一个前去捧场的,而看过的便不爱再看了。八朔,我们那一世的恩怨纠葛,不过就是一场旧戏,你又何必去执着,这般多不像你。”

八朔又是兀自笑了会,而后从衣中掏出一把折扇,不管七阙愿不愿意碰触他,一把捞过七阙的右手,狠狠将折扇塞进他手中。那力道霸道,似是交给七阙的不是一把折扇,而是他的心。

七阙看着那把折扇眼熟,半瞬后想起来,原是他送给宋忍作为新婚贺礼的那把空白折扇,不知道八朔为何又将它给带了出来。

八朔仍是不放开攥住他的手,死死捏着,七阙握着折扇,本想抽出手来,只是稍一使劲,八朔便加重了力道,生生要将他的手腕捏断。

“八朔,”七阙仰起脸,神态清明,“当初俯堂之上,众人面前,爹娘膝下,那时只顾着争得家主之位的你怎么不知道这般拽着我的手。”

他盯着八朔,岁月抹去了他那双好看的双眼上原本沾染的桃泽,脸色苍白,双唇也缺少血色,便是如此,他还是好看的,至少立在街头,应该还是会有姑娘家红着脸偷偷打量他。

这个男人,曾经神采飞扬,再如何摆出温雅谦逊的表情,也遮不住攀附在他骨子里的傲然不羁。

只是再傲气再纨!,在他面前,仍是露出纯真的笑容,软软地喊他哥哥。

他未被八朔紧捉的左手缓缓攀上了八朔的面颊,八朔抬眼不置信地看了他一眼,而后乖乖地歪头将自己的脸更加贴紧了七阙的手。

七阙轻轻地摩挲着他的脸,目光温柔,很久以前他便经常这么做,如今更像是抚摸着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描过他的眉,轻抚过他的眼,感受他的睫毛在手心覆上时微微颤动带来些微的痒,又以指尖滑过他的鼻梁,还有他柔软的唇。

最后锁在了他的颈间。

八朔陡然睁大了眼,然而整个人似乎不受控制般双膝带着他重重跪在了地上,扬起一小片尘土旋在空中。

七阙眼中温柔不再,眉眼里都是冷情。一根一根掰开八朔拽着他的手指,抽出来时碰到手中折扇,握得不紧,一下子掉落在地。

他盯着狼狈落在地上的折扇看了半晌,终于还是弯下腰捡了起来。

八朔被他下了缚身咒,动弹不得,握住七阙的手被他掰开后,身体唯一的支点消失,他整个人侧倒在地上。

他还是看着七阙,双瞳里都是乞求,张了张嘴想喊他,出不了声。他被缚住全身,瘫在地上,用泥土的角度看向七阙,发觉他忽然就变得如此遥不可及。

七阙别开眼不看他,他那绝代玉石般流光溢彩的弟弟,何曾如此低卑过。

握紧了手中的折扇,七阙转身迈出步子。

八朔惊恐地看着他,绝望如寒冰刺了他满身,他想拉住他不让他离开,却怎么也起不来身,想喊住他,才记起来自己早已是哑巴。发丝凌乱地落在他的面颊上,有几丝落入他嘴中,也顾不得。他拼了死命想挣开七阙的缚身咒,都是徒然。

他拼命地想喊,张开了嘴发不出一丝声音,扬起的灰尘呛入他的喉鼻,令他咳起来。刻着咳着,眼泪就被咳出来了。

七阙缓步走着,神思恍惚,感觉自己好像一直在死死地抓着什么东西,而后想起来,是那把折扇。

明知道这把折扇扇面空白,还是忍不住打开看了看。

却看到其上多出一首词,题词的那字漂亮得很,瘦而有力,独有的不羁风骨,和写下这字的人一样。

七阙回想了下,大概是八朔虏走宋忍的那晚,趁着宋忍在房内睡着进了他房中时写下的。

这词曾经无论七阙还是八朔都喜欢得紧,时不时就拿出来念一念。

玉树后庭前,瑶草妆镜边。去年花不老,今年月又圆。莫教偏,和月和花,天教长少年。

据说李后主作此词时,已是国破家亡,在深宫内做着可悲的笼中鸟,真切体会到失而弥珍,字里行间,无不洋溢着其向往及依恋失去了的美好生活。

远远的,人声嘈杂起来,有要进城的人在城外排起队,挑着担子的,推着车的,牵着小孩的,离城门近的和守城的士兵聊着天,城墙上有人朝下面喊了句什么,下面的人听了,挥手示意,就有几名士兵推开了城门。候着的人们鱼贯而入,也有人从城里出来。不知道是谁朝这边喊了声,许多人都看过来,有好事的干脆直接踢踏着布鞋跑过来,隔得更近了,看清了躺在地上那一具宋忍的尸身,还盖着一滩血迹,赶紧朝城门那边大喊:“不好了!有人受伤了!”

又稀稀拉拉地跑来了更多的人,守门的官兵跟来,从七阙身边擦过。

七阙这才回过神,定住脚步,回头看了一眼。

八朔躺着的地方离宋忍尸身不远,来处理尸体的官兵和围来看热闹的人群甚至直接踏过他的身体。

那一双双脚穿过他的身体,踩着他,和踩着地上的尘埃没有分别。

八朔大半张脸被散乱的长发掩住,七阙眯起眼仔细看了看他,便看见他在哭。

他没有什么表情,双目无神,眼泪无意识地顺着眼角留下来,一直流着,停不下来。

他微微动了动嘴,双唇动起的幅度很小,但七阙就是知道,他在喊哥哥。

七阙收起扇面,垂下手来。四周人潮浮动,还有人从他体内穿过。

他忽然就觉得不忍心让八朔就这样躺在地上,任人们从他身上踩踏过去。

几步快走过去,扶起八朔,给他解了咒,拉着他飞身离开人群,一直往前行进,直到入了一片寂静的小林子才停下。

七阙把扇子插入腰带,放开握着的八朔的手,侧过身给他理了理长发,用手指擦干他的眼泪。

八朔微微歪着脑袋,一脸迷茫地看着他。

“我真恨我自己。”七阙轻声道。“呵,还是心软了。”

他曾经那么喜欢他,喜欢他光芒耀人,喜欢他笑得无暇唤他哥哥,他那么骄傲的弟弟,被人当作尘埃踩在脚下时,他还是忍不下心来。

“八朔,我原谅你了。”

这话一脱口,反而是七阙他自己先舒了口气。

他憋了太久的怨恨,差点要忘记自己是有多喜欢眼前这人,也差点要做和八朔曾经伤害他时做的一样的事,那就是践踏一颗真心。

八朔缓了许久后,抬起手捂住眼睛,不可抑制地又哭起来。

他看见了他的归途,他唯一的归途。

他哭得太厉害,干脆蹲下身,一手抱膝,一手攥着七阙的衣摆,指关发白,把脸埋在膝间,哭得似个孩童。

七阙也蹲下来,轻轻拍着他的脊背。

“哭什么呢,八朔,我都原谅你了,你还哭什么呢。”

八朔抬起头,不想让七阙看见他哭时的脸,抱膝的手抬起来遮住眼,张嘴对七阙做了个嘴形,双唇都在微微颤抖。

别走。

七阙干脆把他圈在怀里,轻声哄着他。

“我不走了,不走了。我不上百鬼路,不去黄泉走轮回了。我们两个一起在世间做个逍遥野鬼,看山长水远,四时景致,直到星辰跌落,你说可好?”

自是再好不过。

那时我们两小无猜,那日天气实在太好,我们一齐逃了先生的课,翻墙出去,嬉嬉闹闹地跑到溪边,你脱下鞋子卷起裤腿就跑下去踩水,朝我伸手,喊着哥哥快下来。

远处有人唱:

玉树后庭前,瑶草妆镜边。去年花不老,今年月又圆。莫教偏,和月和花,天教长少年。

你眨着好看的眼睛,问我难道老天真的可以令我们常少年?

我说那是自然,天教我们,长少年,不相离。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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