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戏——药十九郎
药十九郎  发于:2013年08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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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阙伫立在楠余巷口那户人家的屋顶上,愣愣地望着远方渐渐蒙蒙发亮的天际,脸上还带有已经干涸的血迹。

常阿环来到他身旁陪他站了好久,他才缓缓开口道:“阿环……我厌倦了……”

常阿环很理解地点点头,“这么多年都待在同一个地方,莫说是鬼,神仙也该厌倦了。”

七阙歪着脑袋,“其实也没有多少年,好像,百年也不到吧……对我们鬼魂来说似乎也算不上什么,听说我们这里最年长的魂魄,甚至有上千年,半个姑苏的鬼魂都得听命与他。可是……我还是觉得倦了……”

“倦了就别等了,也亏得你连自己在等什么都不知道都等了这么久。你连姑苏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吧,不如四处转转,虽然过不了多时也会厌烦,但也好过日日夜夜守在这小小的楠余巷。”

七阙听常阿环这么说,回头细细打量了遍楠余巷。

其实这么多年,他已经把楠余巷的每个角落都看遍了,数遍了巷内的一砖一瓦,每一块青石板他都踏过无数遍。就连巷口那株石榴每年开的花一共有多少花瓣,他都仔细地数过。巷内的那几只猫,看到他都不再有任何反应,视他为无物。他常常对它们扮好久的鬼脸,它们也只是慵懒地舔舐自己的毛发。

为何还要继续这种毫无希冀的等待呢?

可是想到要离开,他又觉得更加迷茫无助,心里有个声音告诉他,一旦离开了,有样东西,再也无法得到了。

也许就是自己在等的东西。

“阿环,我笑起来是不是很难看?”

“怎么会?我说过吧,你也就只有这张脸长得不错,其实笑起来更好看。”

那为什么他看到我笑,眼底都是满满的厌恶呢。七阙不出声地想道。

第七回:尔神余契 我怀子情

一布衣粗汉正挥舞着斧头,一把一把砍向楠余巷口的那株石榴树。分明不是什么粗壮的树干,却甚难斩断,粗汉满头大汗,双臂更加卖力。

七阙盘腿坐在那石榴树旁,仰头看向粗汉,对他轻言细语道:“这石榴树已快成精,只消几年它便可以修出人形。你何苦此时砍断它,让它近百年的修行毁于一旦呢?”

粗汉充耳不闻,继续发狠砍树。

他一介凡人,自是听不见七阙的声音,亦看不见他的身形。七阙却还是苦口婆心似的劝说他:“住手吧,趁现在还来得及。它本只是株树木,同活物不一样,修行来得更加不易,你这般做,可知会损你阴德。”

常阿环负手立于他身旁,听及此,不免露出嘲讽的笑容:“我看你最近真是越来越耐不住寂寞了,竟然明明知道他们听不见你看不见你,却还是同这些个凡人讲话。你是觉得很有意思么?他的阴德被损,这石榴树被砍,都干你何事?躲不过的,都说明是命中劫难,是他们自己跨不了此坎,乃是他们自己的命数。”

话音落下时,那株石榴树轰然倒地,粗汉欣慰地擦了擦脸上的汗水。七阙眼底闪过一丝黯然,抿嘴笑了笑,伸手抚摸着倒在地上的树干。

“看来,这是你的劫数。”他转头对着常阿环眨了眨眼,“这么多年,除了我,就是它守在此地,寸步不离。”

“它倒是想走,可它走得了么?”常阿环翻了个白眼。“也就独有你,肯在此地一守过百年。可如今,”他回首看了眼,“这楠余巷都没有了,你还要在这里枯等么?”

七阙没有顺着他的话也回头,他知道自己身后是一副如何破败的景象。破旧的被拆到一半的房屋,四处是断壁残瓦,满地石灰飘荡。据说此地由于风水佳,被一官老爷看中买下来准备修葺俯宅,原来的住户本就因为楠余巷的逐渐破落搬走了许多,剩下的便被牵至他处。

楠余巷不复存在。

七阙轻笑一声,手还在一下一下地轻抚被懒腰砍断的石榴树的枝干。“世事变迁,于万物都是再平常不过了。何况许久之前,根本就没有什么楠余巷。不过是到了该散的时候,便是一条巷子,也不会有永恒之说。”

“可是你似乎还不准备散。”常阿环垂首斜睨他一眼,“为何楠余巷都没了,你还是要继续等?”

七阙嘴角弯弯的,看似心情很好,眼底却无笑容。他的目光逐渐放远,看不出目光究竟停于何处。“我在此地等,只是因为觉得这里便是我应该在的地方。不管这里是楠余巷,还是其他什么。”

既然是为当官的修宅邸,工匠们的速度也快许多。日夜赶工,不出一月,这俯宅便完工。原来的楠余巷被这栋大宅院遮住,谁也想不出这里以前还是一条巷子时的模样。这处算不得是姑苏的繁华地,宅俯修得大气,却与此地幽静的环境相辅相成,摒弃了那些财大气粗的架势,倒是显出股大气之家的气质。

七阙站在在府邸的朱红大门前,一左一右的两只镇宅狻猊石像对他怒目而视。这种风水阵势,对没有任何道行的小鬼来说可能会有点震慑作用。但毕竟只是普通工匠雕刻出来的东西,也不是什么供奉在佛堂的东西,对七阙来说,没有丝毫影响。

他仰头望着头顶那块牌匾,看着上面写着“尹俯”,总觉得怪怪的。有些熟悉的东西仿佛要破蛹而出,他指着那块牌匾,想说什么,那个字却在他的喉头上翻滚,怎么也出不来。

一旁的常阿环察觉到他的异样,好奇问道:“怎么了?”

七阙的手指微微打颤,他把双手垂在身侧,安静地笑起来。“总觉得不对。”

“恩?”

“前面那个字不对,这里……不应该是尹俯……”

常阿环愣了愣,也抬头看那牌匾,金色的大字写得明明白白是尹俯。忽然他会过神来,惊讶地看着七阙:“七阙……你,想起什么吗?”

七阙但笑不语,身形一飘,竟穿过大门进了宅邸内,他右脚腕上的招魂铃也跟着他的动作荡出清脆声响。常阿环眉头皱了皱,还是跟了上去。

一进去,发现七阙站在院中发愣,脸上的笑容也隐了去。

感到常阿环来到他身后,七阙回头,表情呆怔,“不对,都不对。”

“哪里不对?”常阿环瞧见他那神情,心下更是觉得七阙与此地关系非同一般。

“这前院四角,应该都种上了龙眼,用以镇宅。”他手指之处,却是光秃,要么便是几盆假山盆栽,哪有龙眼的影子。

七阙嘴唇掀了掀,又向大宅内里行去。不知为何,一幅幅关于宅院的画面在他心底渐渐浮现,却与他现在双目所见差别甚大。

他在府中四处晃荡,时而又停下来发着呆。常阿环看他神色异常,眼底埋入一丝阴霾,不似平日那般总是带着一抹天真浅笑,生怕他忽然出了什么状况,不得不步步紧跟。

“七阙……”常阿环忍不住叫住他。

七阙正对着一处偏院发愣,两眼无意识地睁得略大。听见常阿环的声音,他回过头,指着那处偏院的院墙对他说道:“阿环,这里,原本是条回廊,一直绕向另一处偏院。四面八方的风都会从这穿过,所以夏日里我特别喜欢坐在这处的曲栏上看书,还在转角处的廊檐上挂了风铃……”说到此,他突然就噤了声,仿若喉咙被核卡住了似的。

那风铃不过是一些碎玉片子被细绳悬在一起的占风铎,风起时便互相碰撞,声响悦耳。似乎是孩童时,谁随手做来送他的,他满心欢喜,便想把它挂于廊檐下,送他这风铃的那人笑着摸他的头,要帮他系上去。其实那人也只是尚在舞勺之年,个头还未长起来,踩在阑干上努力地踮起脚尖,谁知脚下一滑摔了下来。

他吓到大声叫唤,那人却只是扶着栏杆站起来,对他笑道,不要紧。

那人似乎有着很温柔的笑颜,在他面前尤其柔和如玉,每一丝碰触都带着宠溺,从小到大皆是如此。

从小到大……思及此词,七阙心内的那个空洞裂开得愈发厉害。

他仿佛看见他自己倚坐在曲栏边,笑得漫不经心,口里缓缓念起前人诗句。

言以忘得。交以淡成。同匪伊和。惟我与生。尔神余契。我怀子情。携手一壑。安知尘冥。

是谁在一旁静静地望着他,寂然得快与天地交融在一起,唯有眉眼里渗满似水柔情。

又是谁缓步上前,细细拾起他散落在肩上的发丝,为他别于耳后。指尖携着淡淡的凉意,让他舒服地微微眯起眼。

更是谁俯下身在他耳边语笑嫣然,“谁会想到你这挥金如土,最喜流连花柳繁华地的纨!公子,居然喜爱吟诵这等清淡质朴诗词。”

他仰起脸,对那人笑得无害又无辜。

是谁?究竟是谁?

注:言以忘得。交以淡成。同匪伊和。惟我与生。尔神余契。我怀子情。携手一壑。安知尘冥。——郭璞 《赠温峤诗五首》

第八回:七月阙殇 八月朔现

月色被薄云遮掩,不浓不淡。

严府内有丝弦合奏声若即若离地缠绕,一节一拍无不轻漾。偌大的府内,只有一名小厮手提灯笼四处巡夜。待转到大门,顺手把大门上的第二道门闩也给横上。

做完这事,便又提起灯笼走远了。

七阙坐于门旁的院墙上,夜里有微风徐吹,却不见他的长发和衣袂有一丝拂动。

这凡间的风,自是对他无用。

他白衣赤脚,长发也不绾起,任意披散在肩头。嘴角微有上扬,好似总含笑意,肤色苍白,两眸有光隐隐闪烁,色泽若桃花,任夜色再浓也覆盖不住。

盯着一处发呆看得久了,两眼微微发涩。七阙眨了眨眼,垂下地两腿和着府内那绵延的琴声无意识地晃动,带动着右脚腕上系着的铜铃随着一阵轻响。

七阙觉得胸腔中有股道不明的浑浊之气在毫无规律地旋转悠荡,稍启唇,本是想叹口气,谁知那气从胸腔中一钻出,竟变成一声轻笑。

笑得毫无杂质,没有嘲讽,没有苦闷,只是天真地一笑。

忽而,右脚上的招魂铃拼命地晃动起来,铃音急促,每一声都会引来甚久回荡,回音还未落地,第二声铃声又响起,如此反反复复,回音夹杂,在夜里这铃声显得越发悠长。

也透着一丝诡谲。

远远地,弥来一片薄雾。有一男子,身影修长,踏雾缓缓而至。

待看清那男子的面容,七阙想扯出一丝笑容,奈何嘴唇像是僵住,他侧过脸不去看那男子,用单手捂住半边脸,揉了揉,这才转过来,笑得纷扬。

“你说奇不奇怪?为何我觉得我似乎知道,你一定会来。”他的声音轻柔,笑意满满,“而我又好似在等着你来。”

他右脚腕上的招魂铃方才还要命地摇荡,此时猛然刹住。惹地七阙忍不住摸了摸它,又轻拍了它几下。

这像是对待活物的安慰动作激起从薄雾中走出来的男子嘴角浮出一丝冷笑。

他布衣布鞋,分明是个船夫的打扮,脸上却清明干净得很,倒更像个书生。发上绕着水气,微湿的刘海服帖地搭在额上,掩去了眼中大半的光影。

无论转世几次都是看起来这般安静的人。

他蹙眉,“我不知为何会来到这里。”

这自然是假话,他所不知道的,是他究竟是被那招魂铃所引,还是自己心念而至。

要么是其中一种情况,要么两者皆是。总之他自己心知肚明。

“这一世你是谁?”七阙缓而问起,笑容时隐时现,语气还是那样轻快略带柔情。

“运河上的掌渡人,生来为孤儿,别人都唤我小七。”

口气甚是平淡。

七阙一听就笑开了,“诶,那我们名字不是差不多嘛。你也可以叫我小七。”

话落,从院墙上一跃着地,一拂衣袖,抬手间的潇洒气倒是这么多年都还在。小七听了他那话,只是淡淡地瞟了他一眼,什么话也没说。

“摆渡有意思么?”

“讨生活罢了,谈何有无意思。”真不知那人当初怎么就想去当个渡船人,当真是锦衣玉食过腻了么?

夜风阵阵,打落了满街的梨花。纯白的花瓣四处飘零,漫天漫地地飞舞,夜色中尤其显眼。

七阙随手捻起一片风中舞动的花瓣,搁在鼻尖下嗅了嗅,什么味道都闻不出来。

他便松开手指,让那花瓣又卷入风中。

放眼望去,这严府前街上,唯有他二鬼,长发衣衫静止。

“小七,”七阙软软地叫起他,“我不太舒服。”

小七嗤笑,“你还真是与其他鬼魂不同。”

“本来就不同,你们是完整的魂魄,我却只是一缕散魂,还亏得阿环当年拼死保下我。”

“便是散魂,也与一般鬼魂并无二致吧。你何曾见过有鬼怪说自己不舒服的?”小七嘲讽道。

七阙又笑,透出半分任性,“我是真的不太舒服啊,好像生病了一样,要去看大夫,要吃药。”

缓而又道:“小七呀,为什么我一见到你,就难受得要死呢?虽然说我本就是鬼魂,早已死了。”那笑容灿烂,和他所说的话语内容感觉搭不上边,“小七,你记得的吧,前两世都见过我的事,你都记得的吧?为什么要瞒着我呢?你也是,阿环也是,都有事瞒我。”

小七不为所动,仍是淡漠的神态,“我不记得你。”

“骗人。”七阙笑着靠近他,俩人之间距离越来越近,到最后几乎要躯体相贴,七阙每吐出一个字,小七都可以感到森森然的气息飘浮在自己耳边。

七阙还是笑容可掬,“我之前在你面前装傻,不过是因为,心口还没有这般痛罢了……

“可是我现在忍不下来了,我说小七,或者齐决,再或是程今朝,管你是顶着哪一个身份,灵魂总是不会变的。据阿环说,我从那道士处抢夺过这个招魂铃时,几乎是立刻地就下了咒在里面。招魂铃招魂铃,若我招的不是你的魂,它是不会在你出现时兀自摇响的。

“我现在心里越来越难过,却不知自己为何而难过。我的楠余巷没了我都没有这么难受过,我不知道活着的时候有没有这么难受过。我只知道,你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心口快要裂开了,而你每次匆匆而至又诀别而离时,我心脏那个地方又空掉了,可是我不知道缘由……

“所以说,你究竟是谁?”

这些话,怎么看都像是表白之语,他一连串说下来,情恸之处,语调是越来越轻柔,笑容依旧是不变的天真烂漫。

而随着他的话说下去,小七的眸色也是越来越深,最后竟也是笑起来,他这一笑,煞是温柔,把七阙看得一楞,刹那间觉得似乎有什么回忆要飞回脑海里。

小七笑得温柔,语气却还是冷淡的,“那你又是谁?”

七阙怔忪了一会,竟不知道这问题该怎么回答,“……我是七阙。”

“七阙?”小七笑出声,在七阙听来微微刺耳。“七阙?在你第一次对我说你叫七阙时我就觉得好笑,好笑得很。”

许是真的很好笑吧,他把右手盖在唇上,还是止不住那笑声一缕缕地溢出。

“用我的名字用了这么久,是不是该还给我了,八朔?”那个前一刻还说自己叫小七的男子眉目间刻了稍些刻薄,“不过你不还给我也没什么,反正,那本来就是我早就舍去的身份,已经不需要了。”

第九回:是身如幻 然戏成旧

前朝姑苏台亦是歌舞升平之处,繁花似锦,夜夜笙箫。而它与长安洛阳的繁华又有着天壤之别,吴中水乡,总是埋着几抹恬静悠然,刻在骨子里,任是盛世也掩饰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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