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征还记得李建成被送回府邸时,对方的神情举止疯狂,言语间每个字竟都是带着颤抖。而此时此刻,在三日寸步不离的守候之后,那种疯狂已然只剩下一派死气沉沉。
顺着他的目光,魏征将视线投向床上的人。李建成仰面而卧,平静得如同沉睡,然而面色却是如纸一般的苍白,几乎不带一点血色。
自打坠马之后,他便只是昏迷不醒。动用了宫中所有的御医,把脉诊治之后,也只能无奈摇头,说不出是何症疾。
实则虽不愿承认,魏征心中却已然明了,以他愈发严重直至咳血的病情来看,若不及时医治,也许……当真如他所言,撑不了多久了。然而他未料到的是,李建成竟倒在了玄武门,这究竟是天意,还是,他打心底本不愿李世民于置于死地?
慢慢地收回思绪,魏征开口道:“今日陛下已有三日不曾上朝了,说是龙体欠佳。”
李世民自打入了太子府,便再未走出过一步,自然也是数日未曾上朝。便连秦王府的人来寻,他起初也是避而不见,后来索性勒令府中上下不得入东宫惊扰,违者杀无赦。
却方知李渊竟也是三日不曾上朝。
李世民闻言极慢地点了头,低声道:“难怪父皇不曾前来探视,想是龙体欠佳……日后我自会入宫赔罪。”
他声音喃喃,仿若自语又好似在同魏征说话,只是语气里早已失去了昔日那种剑拔弩张的气力,
魏征叹息一声,实则他大抵能想见,听闻三子自相残杀,一人生死不明之后,为人父者应有的心情。除却遣人送来草药之外,这三日他不曾亲自前来,不是不愿,只怕是当真力不从心了。
正沉吟间,又听李世民道:“为何……要将此事告知与我?”
“秦王果真明察秋毫,”魏征轻笑了一声,道,“秦王大概不知,此时满朝文武,均在私底下议论……若皇上有个不是,这继位的该是何人。”
“继位的自然是太子。”李世民慢慢道,“除了太子,还能有何人?”
魏征定定地看着他,然而对方背对着他,却究竟看不出神情如何。
默然许久,魏征一字一句道:“若太子长眠不醒,秦王又当如何?”
“魏大人……此言何意?”
魏征正色道:“太子若当真如此,为了大唐江山,殿下应当做好继位的准备。”
“为了大唐江山……这话倒同大哥所牵所念的如出一辙,”李世民轻笑了一声,却是将手伸入被衾之中,摸索到了李建成的手,紧紧握住。许久之后,喃喃道,“只是如今,总是将这江山拱手送我,我也不会要了。”
魏征闻言,抬眼望向床上的人。随后他收回目光,叹息一声,道:“臣之所言,应亦是太子之愿,望殿下三思。”说罢拱手告辞。
李世民仿若未闻,只是紧紧地扣着李建成的手,俯下身子,将脸埋进他身侧的被衾之中,喃喃道:“不,绝无这种可能……大哥你会醒过来的,一定……”言语间,神情竟真挚得仿佛重回年少。
“大哥……”
“大哥……”
“大哥……”
他低声一遍遍唤着对方的名字,直到太过疲惫,而陷入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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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民,今日之事便当未曾发生,日后……休要再提。否则,你我便连兄弟也做不成了!”
“世民,你大哥生性宽仁和善,唯独缺了一份决绝。父皇只愿你能做他的肱骨臂膀,为他所不忍为之事,若能如此,这天下便是稳如磐石了。”
“此番远征突厥,帐中无将,父皇已然许我借二哥府中尉迟恭、秦琼两名将军一用。圣旨再次,还望二哥不吝一借。”
“殿下,太子以‘太白见秦分’之说加以构陷,他已然容不下你,若不及时下手,便再无翻身之日了!”
“世民,你之所言可是句句属实?那朕明日便召建成元吉入宫,是真是假,一问便知!”
“玄武门乃太子并齐王必经之路,臣以为……便在此处。”
“末将常何,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臣斗胆一言,明日若不动手,日后遭遇不测的不只是殿下,天策府众人只怕也无法保全了!”
“殿下,我等便待你一句话,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殿下,不可再犹豫了!”
“殿下,快做决断罢!”
“殿下!”
“殿下!”
“殿下!”
……
“对不起,大哥。”
……
“传令下去,除李建成李元吉属籍,子女一个不留!”
“父皇,我杀了大哥,我……亲手杀了他。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哈哈哈,今日这渭水之盟,你堂堂的颉利可汗要的便只是一幅《兰亭集序》?!好,朕便给你!不过是一幅画而已,能换我北境安宁,朕……自然是求之不得!”
“传朕旨意,封李元吉为海陵郡王,谥号为‘剌’;封李建成为息王,谥号为……“隐”。”
“自今日起,恢复李建成皇太子封号,后人不得再做更改。”
“大哥……大哥……原来这么多年,我竟没有一日能忘得掉你?!大哥,你已折磨了我半生,你……放过我罢……”
“杜先生,这史书朕今日无论如何也要一看!朕要看看,那人在你们史书里……究竟是何模样……”
“不大哥,你绝无他们所写的这般好,半分也无!你什么也不是,你在我心里什么也不是,否则,我又怎会下手杀你?!”
“诏告天下,朕百年之后,《兰亭集序》必当随葬!……大哥,如此天下皆知,你的东西,我便是死也要带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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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实不相瞒,我后悔了,我当真……后悔了……”
“若有来生,我不要这天下,只要你……”
凌乱破碎的话语自脑海一一闪现而过,然而梦境的最后,一切回到了玄武门。
一人高坐于马上,长弓在挽,箭头直指着面前的人。定睛一看,正是自己。
而对面的那人,却是李建成。
李世民大惊,匆忙奔去想要阻止,然而马上的自己已然松开弓弦。
剪如流星,倏忽而过。
然后李建成便在自己面前,轰然坠马。身后的披风如火一般烈艳,顷刻便染红了整个玄武门。
……
李世民忽然惊醒,才发现自己仍是伏在床畔的姿势。
抬起眼,几乎怔愣一般,定定地看着床上的李建成。
许久,他忽然倾身上前,把脸埋入对方的颈窝。几乎是用尽全身的气力,颤抖着将人紧紧抱住。
完结章
“大哥,大哥……”他喃喃地唤着对方的名字,分明听到自己了声音里无可抑止的颤抖。
方才所经历的一切,哪怕不过在梦里,却好似蓦地触到了心底最深沉的某处。朦胧,却又清晰得仿佛触手可及;陌生,却又似熟悉得一如亲身经历。
只是,他忽然感到了莫大的恐惧。这种恐惧,是比死亡更胜一筹的折磨,是往日在战场上出生入死也不曾有过的痛楚。
他宁愿死,也不愿再经历一次这样的煎熬;宁愿放弃一切,也不愿……失去大哥。
“大哥……”把脸埋在对方的胸口,李世民一遍一遍低声唤着,声音里有无助,有迷茫,甚至带了哀求的意味。
心中分明怀有一丝无由的信念,坚信李建成很快便会醒来。这已然成为他此刻撑下去的全部动力。然而这信念的期限却是无止无尽的,这一个三日的等待之后,却还有多少个三日在等待着自己?
而每一刻的等待,已然有如一场凌迟。
李世民不知道自己还能将这种信念怀抱多久,他只知道,此时此刻自己愿用一切,去换取对方睁开眼来。
余下的人生,若无大哥相伴,会是怎样的踽踽独行?他无力,也根本不敢去想。
紧紧地拥着对方,他终是无声地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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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征推门而入时,李世民已然昏睡过去。
放轻了脚步,魏征徐徐走到他身侧站定,只见李世民丝发凌乱地伏在李建成身侧,一手却还是死死地扣着对方的五指,仿佛即便几个日夜不得安眠,也还残存着几分意念强撑着不愿睡去。
这样的李世民,竟好似一个无助的孩子。同往昔马上那个威风凛凛的天策上将,简直判若两人。魏征垂眼静静地看着,半晌无话,只是一声轻叹。
然而这轻微的叹息却让李世民蓦地醒了过来,他本能地抬眼望向床上卧着的人,随后才回身望向魏征,眼底还残留着分明的失落。
“陛下醒了,”二人对视了一刻,魏征稍稍清了清嗓子,道,“已派人传殿下入宫。”
李世民闻言微微一怔,随即才徐徐颔首,“嗯”了一声。
魏征道:“殿下还是稍做梳洗,赶紧进宫罢。”
“也罢。”李世民回身看了看李建成,随即站起身来,看向魏征道,“便劳先生在此……”话说一半,无声地笑了一声,不再继续。
“自然。”魏征看着他,徐徐颔首道。
“多谢。”李世民收回目光,留下两个字,便匆匆推门而出。
房间很快恢复宁静,落针可闻一般的宁静。魏征垂眼凝视着床上的李建成,对方平躺着身子,面容侧向里内,一眼望去,只能看见一段苍白的脖颈,以及其上零散缠绕着的丝发。
许久,他俯下身子,伸手抚了抚李建成露在被衾之外的一段衣袖,其上被水渍晕染开一片深色痕迹,触手之下,还有些润湿之感。
低笑了一声,魏征摇摇头,叹道:“殿下,你这是……要将他逼疯罢。”
他言语间没有抬头,而口中的话,却分明是对着床上人说的。
然而等待了许久,没有回应。
魏征却似并不在意,仍是慢慢道:“实则殿下虽没能在玄武门置他于死地,然而此时此刻李世民此刻已然失了心神,取他性命,却不过殿下一句话而已。”顿了顿,终是抬眼望向窗畔的人,徐徐道,“这一点,殿下心中应该比我清楚罢。”
话音落了,空余下一室沉默。魏征静静地看着对方,仿佛在深信不疑地等待着什么。
终于,许久之后,床上的人开了口,轻声道:“先生……是何时觉察的?”声音带着些许嘶哑,低若叹息。
魏征闻言方才露出笑意,道:“心有所感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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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病一场,卧床数日,李渊自觉一夕间已然老迈了许多。然而在看到李世民的形容之后,却发觉对方神情恍惚,目含疲态,举手投足间憔悴竟是更胜自己。
收回了心内的讶异,他靠在床榻上,待到李世民上前立定,方才在宫人的侍候下慢慢地坐起了几分,道:“世民来了。”
李世民应声请安,抬眼看了看一脸病容的李渊,却发现塌边已然立了一人,正是李元吉。
经历了玄武门前的刀兵相向,二人之间不免生了几分间隙。四目相对片刻,李元吉不冷不热地一抱拳,道:“二哥。”
李世民冲他微微颔首,方才上前走到榻边,对李渊拱手道:“父皇重病,儿臣未能及早前来探望,还请父皇治罪!”
“罢了,前几日见不得外人,世民纵是来了也无益,且不如……多陪陪你大哥。”李渊摇首叹了叹,道,“朕情形如此,想去看看他却也力不从心了。”
李世民闻言只是沉默。片刻之后,又听李渊道:“建成……情形如何?”
李世民垂下眼,道:“尚未醒来。”
李渊低低地“哦”了一声,道:“已是三日有余了罢……”
“是……”
李渊闻言沉默了很久,才慢慢道:“你三人那日……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日李渊听闻李世民意欲进宫求见,心中便已有几分犹疑。实则若非万不得已,他这做父亲的,又怎愿让任何一个孩子离开自己身侧?
然而为了阻止他二人自相残杀,他却也别无他法了。这其中诸多无奈,非在其位者而不能懂。
只是李渊不曾想到的是,他最为忧心的事,竟还是发生了。故而当听闻李世民玄武门遇伏,李建成吐血坠马的消息时,李渊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下一刻便是人事不省了。
醒来之后,事情大致如何,李渊虽已了然几分,然而终究是想从他们口中亲口听闻。
只是面对着太子李建成昏迷不醒,吉凶未卜的情形,他已然多少有些力不从心。
此问一出,室内当即沉默了下来。
见二人皆未开口回应,李渊叹了叹,道:“不说也罢,朕亦非全不知晓。只是不曾想到,建成一向宽仁,竟会下了杀手。”
“父皇,大哥无心犯旁人,旁人却未必如此!二哥觊觎皇位之事,在宫中早已不是秘密。若非如此,父皇又怎会让二哥只身去往洛阳?”李元吉闻言当即上前,斜睨了李世民一眼,道,“若不先行动手,难保日后死在玄武门的,会不会是大哥了!”
听罢李元吉一席话,李世民脑中顷刻又浮现出了梦中所见,那血染的玄武门,心里紧跟着便是一阵抽痛,熟悉而陌生的感觉再度浮了上来。
他暗暗握紧了拳,自嘲地笑了一声,叙旧才慢慢道:“我不会对大哥下手。”
李元吉冷笑道:“当年借杨文干一事告大哥谋反,意欲取而代之,此事二哥莫非已然忘了么?”
李世民闻言怔了怔,却只是道:“我……从未想过取大哥的性命。”
苍白无力却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分明已然无意替自己再做辩解。
他要的从来不是李建成的命,也从来不是那高高在上的王位,而是那人的依靠,那人的垂青,那人的赞许……甚至只是一个微微颔首间的认同,如此他便能不计所有地再度追随着那个背影,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他所要的到底是什么,从未如此时此刻一般清明如镜。
然而,任是他在这几日恍惚的等待期盼之中思索了千遍万遍,却仍是想不出,二人究竟是如何,走到了今日这般刀剑相向的地步?
一步错,步步错;相互紧逼,无人肯退。
却不知二人之间究竟是谁执念太深,让一切终至于如此。
可李世民知道,这绝非他所愿。多少年来,他对自己大哥的感情已近刻骨铭魂,戒不掉,斩不断,满心满意也再不可能容得下旁人,至死方休。
也许一切并不需想得太明白,也许如此,便够了。
只是这种心情旁人又如何能懂?纵是想说与那人听,却不知还是否有机会……
“以建成之性,此事或许还有内情,朕日后自会查明。”扭头见李世民神情有些反常,李渊微微皱了眉,对李元吉道,“元吉你先去罢。”随即又转向李世民,“世民你留下,朕还有话要同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