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交通外臣,我实在想象不出这家小店是拿来做什么的。”岚荫冷笑道:“孔毓露没变最好,他若变了,我也有法子对付他。”
(下)
“……那现在怎么办?”
岚荫望风邻雪道:“终究还不知孔究竟变没变,我要隔山震虎先敲敲太子。”他想着,一笑道:“还能试试嵘芝。”
三日后,岑嵘芝再次收到了岚荫的传书。
他在太学看的,方看完门口便是脸色一变。
韩莹莹见他神情,不由有些担心,便轻声问:“怎么了?”
“……岚荫对我有疑。”岑嵘芝苦笑一下,将纸条轻轻团了起来。他思量良久,低头看了看韩莹莹,见她一脸担心,便笑道:“没事,你别担心——你听我说。”韩莹莹轻轻点点头,岑嵘芝便道:“这几天,我都住到庆熙宫。你替我办件事。”他将唇凑到韩莹莹耳边道:“你派人去跟宁州知州吴炼传我的王令,让他把西北的打土匪的兵都调回来,我有别的用。”
韩莹莹一怔,轻声道:“用印么?”
“……不用。”岑嵘芝思量良久,说道:“但带上我的王命牌,给吴炼看完了就拿回来——记住,一个字都不要留!”
“好。”韩莹莹点点头,又道:“还有别的事么?”
“……这几天你没事就别来了。”岑嵘芝思索良久,终于道:“让他们五日之内一定要赶到传了令,五日之后我回府再商量其它。”
远远望着韩莹莹走了,岑嵘芝将袖中已团了的纸条拿出来,看也没看便放入了口中。
粗粝的纸磨着他的喉管慢慢咽下去,岑嵘芝忽然有种骨鲠在喉的痛楚。
兄弟不信兄弟,父亲不信儿子,丈夫不信妻子——生在天家似是无可选择,仅仅十四岁的岑嵘芝也并不知自己这样的感觉究竟是已经苍老了还是太过幼稚,他只知道,他恨这样的人生。
可再恨,这也是他的人生。
他轻轻转过身,小太监要过来相扶,他挥手拒了。
庆熙宫在禁宫东边——东宫东宫,建立在旭日初升的东边,太子在人的印象中似乎也该是这个样子;可在岑嵘芝的眼中,那个“太子”,只能让他嫌恶甚至憎恨。
缓缓走了不知多久,终于到了庆熙宫门口。他缓缓跨了进去,便见太子正倚在榻上看两个清俊小太监唱戏,却是并未听过,依依呀呀的煞是好听。岑嵘芝愣了一愣,便换了副笑容走到太子身前,缓缓下跪:“臣弟参见太子。”
“过来吧。”太子看起来心情颇好,拍了拍身边笑道:“你也来看。”
岑嵘芝款款提着腰坐到太子身边,一双手似有意似无意地便搭到了太子双腿上。听了半晌,他便问道:“这是什么调儿?”
“没听过吧。”太子得意道:“我让他们俩到徽州学的新调调儿,连父皇都没听过。”
岑嵘芝点点头:“父皇倒是不太爱听曲儿的。”
太子一听此语霎时扫兴,挥挥手便让那两个小太监下去了。
“你来做什么?”他拿眼利了岑嵘芝一眼,岑嵘芝一颤,便忙下了塌跪了。
“太子……”他跪在地上,全身簌簌抖着,脸涨得通红:“臣弟……臣弟可能闯祸了……”
“……怎么回事?”太子见他脸红,一时只觉娇艳欲滴、妩媚非常,便柔声道:“你说说,看我能不能帮你。”
“……太子恕罪……”岑嵘芝似是怕得厉害,眼眶都泛了红:“太子别怪罪,我才敢说。”
“你过来。”太子皱了皱眉,岑嵘芝乖乖点了点头便站起坐到他身边。他一手搂过岑嵘芝,捏了捏他脸蛋:“别跟我讨价还价,有什么话赶紧了说。”
“……是……”岑嵘芝顺从地点点头道:“太子还记得锦州的事么?”
“……你是说父皇派岚荫当钦差去查陈申时的事?”太子一怔道:“才一月前的事,我当然记得。怎么了?”
“……前几天,吴炼给我来信说,他们要剿土匪,怕光州里兵力不够,我就……我就……”他似是不敢再说,抬起头,泫然望着太子。
太子已觉不妙,忙问:“……你就怎么?”
“我就回信说,云王爷恰在宁州,他有钦差关防,你们请他调孔将军的兵就是了……”岑嵘芝眼泪如珍珠般大颗大颗掉下:“昨天我和韩莹莹略提了这事,才听说有回报岚荫已劫了孟三齐兄弟,正往宁州赶……”他话未说完,只听“啪”的一声脆响,他耳中霎时一震,竟被太子打了个耳光!
他一时有些愣了,趴在榻上直直望着太子——嘴边缓缓流下一丝细细血丝。
“蠢猪!”太子一时只觉手心发冷,看着半边脸已被自己打得微微红肿的岑嵘芝火气一窜一窜,想了想,一脚踹上他小腹,岑嵘芝痛得弓起身子,太子却越发火大,下了地走了数圈,忽然咆哮起来:“来人,来人!”
小太监们吓了一大跳,纷纷跑了进来,跪了一地。
“给我绑了宁王!”小太监们都吓得一怔,均是抬起头来直勾勾望他:“我说绑了就绑了!”太子烦躁站在当地,岑嵘芝捂着脸颤巍巍站起身来,默默走到几个小太监当中——小太监们看他一眼,几个便跑到后堂,拿了裹了绸子的细链,望了望岑嵘芝。
岑嵘芝只回头看了一眼太子——复杂的神情一闪而过,便顺从地低下了头。
4 先机
直到五天后,岚荫与风邻雪正在宁州西北城门口上闲晃,忽的看到数队兵马风风火火进了城。
队伍停在城门口,在一名身着五品白鹇补服的男子站出队伍——宁州乃是直隶州,这男子便是此地知州吴炼了。
岚荫看看这吴炼,见他眉宇平平,看去颇为斯文;却早曾听岑嵘芝说过这人剿匪是一套好手,只中过举人,却是从县丞做起,十年间靠剿匪积功成了知州,却才三十出头。
他见吴炼站定,一旁围了一圈百姓,便只站在圈外看着。便见吴炼清了清嗓子,一摆手,百姓便都静了下去。
“众位乡亲父老。”吴炼开口,声音却颇清越:“给大家带了个好信儿。川北的孔毓露孔将军将要派人来帮咱们剿匪了。”
一众百姓一时议论纷纷。
“众位,众位。”吴炼咳嗽一声,四下环顾了半天,张了张口满脸茫然之色,却道:“此事就这样罢。”说完便回身上马,抽出鞭子一打,飞也似地望府衙奔去。
岚荫和风邻雪一时面面相觑,却见旁观百姓似是很习惯这吴炼这般做派,见他走了,便也纷纷散去。
岚荫一时有些无语,便扯住了个挑着菜担子的汉子问道:“大哥,问问您这吴知州刚究竟是什么意思?”
“……不是本地人吧?”那汉子看了看岚荫和风邻雪,便道:“我们这知州大人就是这样,说话前言不搭后语的,办事倒不含糊——他刚是说,孔毓露将军要派人来剿匪了。”
岚荫一时有些哭笑不得,便道:“这我也听见了——那咱们州里的兵怎么办?”
那男子听他此语,便笑道:“不怪你们——咱州里的兵一共就刚跟着吴老爷回来的那么点,咱这州是直隶州,又是宁王爷藩地,按律守军不得超过三百的。”
岚荫一时恍然大悟,连连道谢。那汉子便挑着菜担走了,岚荫回过头,便见风邻雪冷着脸站着,眼神却微带笑意。
“走了。”他走回,望风邻雪笑道:“嵘芝毕竟还是我亲兄弟。”
风邻雪看了他一眼,却不再说话。
二人回到落脚的客栈,便带了从绿绮酒肆赎出来的弹琴的小官儿颜屏。
三人一同上了大套车,那颜屏弓着身子坐在二人的对面,头深深埋着。
“颜屏。”岚荫忽的唤他。
那颜屏似是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来,眼神如受惊的小鹿一般——他看去也不过十五六岁模样,长得却几乎和岑嵘芝一模一样——岚荫第一次在绿绮酒肆见到他的时候便大吃一惊,看了这几日不觉那么惊异,每次一望他脸还是觉得有一种莫名的错乱感。
“云王爷。”颜屏见岚荫看自己,又红了脸,低下头声若蚊鸣:“有什么事么?”
“……没事。”岚荫一怔——这颜屏虽然相貌身形均像极了岑嵘芝,但岑嵘芝身上自然的那种媚气这颜屏身上却一丝没有,反而谈吐举动却颇青涩——他想了想,温言道:“这么些天你都想明白了么?”
“……云王爷……”颜屏似是抖了一抖,良久才抬起头道:“我能见一见……那位……宁王爷么……”
岚荫不禁又是一怔。
“……云王爷!”那颜屏见他沉吟,不禁急道:“当时我都说了,您赎了我,我这一身一体都是您的,您让我做什么都成,我只想见见……见见那位……”他说着,又低下头去。
“……让你见嵘芝倒是没什么。”岚荫望着他这般着急的样子却不禁有些怜悯,温言道:“我本要让你学他一举一动,你们怕是要常常见面了——我原以为你不愿意见他的。”
“……”那颜屏猛地摇头,随即抬头望着岚荫道:“我做了别人四年替身,这四年我每日要么便是盼着……他……”他说到那个“他”字时,声音已带哽咽:“他……太子爷来了,要的却从来不是我……”
岚荫不禁又是一怔,回头看了风邻雪一眼,却见风邻雪只是抬眼望着车顶。三人一时无语,岚荫甚觉尴尬,只得扯扯风邻雪袖子。风邻雪低头看了他一眼,冷声道:“你们兄弟也真能造孽。”
岚荫无奈,只得望颜屏温言道:“放心,你帮了我们,我们也会给你个好出路……”
“我不要。”颜屏摇摇头,忽的望岚荫道:“您是想跟他争太子么?”
“……”这话实在太直白,岚荫和风邻雪一下子都被噎住了,良久,岚荫才道:“你怎么这么说?”
那颜屏想了想,说道:“您赎了我,却并不是太子的命,能用得着我的地方,只有太子身上了。”
“……既然你已这么说,我也跟你说了实话。”岚荫沉吟良久,这才笑道:“你知道太子喜欢宁王,可你知道宁王喜不喜欢太子?”
颜屏一怔,摇摇头道:“我不知道。”
“宁王喜欢太子,可不是那种喜欢。”岚荫望着颜屏,极诚恳地道:“宁王只当太子是哥哥,可你知道,太子要的不是这样。”
“皇子们的关系,并不像你看过、弹过的戏文里头那样——你大概以为,废个太子跟砍瓜切菜一样。”岚荫笑道:“太子的娘是皇后,太子又是长子,无论是我、嵘芝还是五弟六弟的母亲都没当过皇后——大商向来立嫡立长,哪一条我们都不占——况且到现在为止,太子并没有失德。”
“……那是什么意思?”颜屏听他停下,不禁问道。
“大商到现在一百多年,史上共有过十一名太子,其中十名都做了皇帝,只有一个没当上——那便是太祖时杜皇后的遗腹子,三岁上便殁了。”岚荫笑道:“也就是说,大商史上,凡是做过太子的,没有一个被废了的——若非坐实了谋逆、大不敬这类罪名,太子哪是说废就废的?”
颜屏听他说到此,脸上已泛起红了。
岚荫无意地观察着颜屏的神色,此刻便一笑:“况且你和太子在一起这么久,我也跟你说句不好听的,我那二哥是有胆子谋逆、大不敬的人么?”
“……不是。”颜屏摇了摇头。
“那便是了。”岚荫温言道:“藩王自十五岁后便要离京去藩地,便是祖宗怕出了皇子夺位的事。这是大霉头,一个不好搭上的便是全副身家性命。当藩王天高皇帝远,又有钱又快活。你也不是没见过太子,太子难道比我过得便好些?”颜屏便摇头,岚荫笑道:“那便是了,若非脑子烧坏了的,谁要去争那个位子?有史以来哪次藩王造反不是因为实在活不下去、或是皇帝已刀刃加身了才逼上了梁山的?”他看了看颜屏,笑道:“就像老百姓,能吃饱穿暖了,哪个想要去造反?这是一个道理。”
话说到此岚荫长出一口气,风邻雪只是抬头望车顶,颜屏已羞愧得满面通红。
“……所以啊,我们只是想让太子慢慢从嵘芝移情到你身上。”岚荫看着颜屏的眼神极为温柔:“嵘芝和宁王妃感情甚笃,太子这么对他,他也是很烦恼的。你伺候过太子,长得又像嵘芝,调教段日子,真让太子喜欢上你,也非全无可能。”
“……可……可我已有半年没有见过太子了……”颜屏一时心下喜悦,却忽的想起道:“只怕……”
“那更好。”岚荫笑道:“太子这半年净和嵘芝在一道了,说难听点他怕都忘了你了,这样反而更易成事。”
大车走了半晌方到了城门口停在一处破旧小庙门前,岚荫和风邻雪便下了车。
“又是土矻庙。”风邻雪抬头望着庙匾叹道:“落果师父在大商究竟有多少处这般小庙?”
“连这宁州都有,那大商二十八省三百四十余州府,估摸着怎么也得有个百来座?”岚荫一叹:“看来你们云支国师倒是个美差。”
“你是真当这是落果自己开的?他开来化斋吃?”风邻雪哼了一声:“风蒙河早想打你们了,只怕如今大商一山一水都在我们云支国师落果和尚乾坤袋里。”
岚荫心中不禁一凛,抬头看了风邻雪一眼,轻声道:“记得两年前落果师父还说只十余座的?”
“明白了吧。”风邻雪望岚荫道:“照我看动兵大概也就在这几年之间了。”说着他望天轻叹一声:“你说到时候打起来我可是帮谁好?”他低下头,看岚荫脸色已微有些变了,忙挤出个笑容道:“得了,也不用你入云支蛮籍了,我看我反正也回不去了,干脆换我倒插门入了你们大商籍,顺便还能打打风蒙河。”
岚荫心知他安慰自己,勉强一笑,再不说话,便跨入了那土矻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