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望他冷笑一声,将口凑到他耳边:“总有一天,等我当了皇帝,我定宰了这个小娘儿。”
岑嵘芝一笑,双眸清亮地望着太子道:“会有这天的。”
“……废话。”太子一怔,心中一跳,烦躁地拂袖而去。
午晌,岑嵘芝去拜过了太傅杜渊海,看了看时辰,便在太学门口等着。伫立了一刻间,便见前年底与岑岚荫一道被赐婚的十四岁的宁王妃、韩守拙的幼女韩莹莹带着王府的侍女急急来了。她一见岑嵘芝,脸上一红,放慢步子走了过来,便福道:“王爷。”
岑嵘芝见到她眼底不自禁地划过一抹温柔神色——两年间,无论是入宫学还是宁王生母万妃去世,都是这个和自己一般大的小小王妃陪着自己。与其父韩守拙一般,韩莹莹小小年纪并不多话,思虑却甚是清晰,一应事情想得很是周全,照料王府和岑嵘芝也颇周全。自去年末岑嵘芝知道了太子所做之事并决意报复,他什么都没有告诉韩莹莹,韩莹莹也什么都不曾问过,只是将他要求自己做的事一件一件都妥帖办了——有时岑嵘芝甚至有些羞于见到自己的这个王妃,他很难想象,如若被韩莹莹知道了自己在太子面前是怎样的一副丑态,定会不耻于自己。
“送来了?”他望着韩莹莹红扑扑的脸蛋——大风雪里一路赶来,在宫外还能承轿子,入了宫一应只能靠走的。宫门口到太学也很有段路,这女孩儿向来养尊处优,让她这般赶来定是走得急了:“下次你也不用这么急忙。”
“……没事。”韩莹莹脸越发红,低头细声细语道:“王爷回了条子,午晌赶回去便放鸽子,三天内就能到,不至于耽误事。”说着她回头接过侍女手中的食盒递给岑嵘芝,提高声音道:“今日让厨子做了王爷喜欢吃的玫瑰鸭脯,晚晌若不回府还请王爷早些派人来说。”随即挥手让侍女离远,压低声音道:“最底一层。”
岑嵘芝了然地点点头,假意在韩莹莹手中翻看菜盒,翻到最底一层,只见碗底压着一张纸条。他就在菜盒里看了,见正是岚荫的笔迹,却只寥寥几字:“孟曰取义”。
岑嵘芝想了想,便已知岚荫他们得了手,他抽出那字条塞入袖中,便对韩莹莹低声道:“回他们问锦宁二州事,让孟带着他们去找。”说完便接了食盒,朗声笑道:“这鸭脯颜色倒是不错,下回别配米饭,送些咸粥来吧。”韩莹莹低头答了声“是”,又望了他一眼。岑嵘芝冲她一笑,她便转身扶着侍女走了。
(下)
三日后,仍在锦州润丰客栈中的岚荫接到了韩莹莹送出的飞鸽传书。
“须提锦宁事,问道齐孟间。”
娟秀的女子字迹明明白白写着这么一行字。
岚荫坐在房里望着那张字条良久,却是一语不发。
“岚荫。”风邻雪看他半晌,忽的开言:“宁王此举,究竟是向你示好,还是陷你于险境?”
“我就是在想此事。”岚荫沉吟许久,说道:“一年前他就该知道了万妃的事,这一年间他与太子如此交好,却在背地里让我去挖太子的痛脚,如此阴狠刻隐,实在不像一个十四岁的孩童。”
“……说得好像你多大了一样。”风邻雪冷脸嘿了一声:“你不过比人家大两岁罢了——再说你十四岁的时候,怕也不是盏省油的灯——说到刻隐,宁王是你那时候的对手?”
岚荫无奈地望了一眼风邻雪,说道:“要说你十四岁的时候,那可是个闷嘴葫芦,怎么到现在这般会说话了?”
“……”风邻雪一时无语,良久方道:“说正事——锦州的事,你还办不办?”
“自然办。”岚荫狡黠地一笑道:“不过不能全照他说的办。”
风邻雪望他道:“说说看。”
“上一任锦州知州是陈申时,那是太子亲自保举的人。”岚荫想着道:“宁锦二州互为毗邻,锦州的事宁州人没有不知道的——就算不清楚内情,饿没饿死人、修没修河堤、防没防瘟疫,和邸报奏章上的一不一样,凭咱两人还寻不出蛛丝马迹?”
“……也是。”风邻雪点点头,却道:“但宁王会不知道你能跑到宁州去查?孟三齐不会是假的。”
“是,本来我的疑虑,见到孟三齐本人之后便也消除了。”岚荫低头道:“他是个真汉子。”
“那你又不信他?”
“我不信的是太子、不信的是陈申时。”岚荫咬牙一笑:“孟三齐兄弟这么活生生的证人都能成为钦犯,陈申时明晃晃一个贪官墨吏伪造政绩之臣都可以连升了巡抚,若光一个孟三齐,没有一击致死的证据,我拿什么和太子下这局棋?”
风邻雪一时讶然状望着岚荫,却不说话。
“……又怎么了?”岚荫心知不妙,微愠道。
“……刚才是谁说宁王‘阴狠刻隐’来着?”风邻雪斜斜瞧着岚荫:“此地可是有个阴狠的祖宗、刻隐的至尊啊……”
“风、邻、雪!!!”岚荫大怒,方要起身去打风邻雪,却听门口一阵敲门之声。岚荫无奈,只得狠狠瞪了风邻雪一眼,向门外道:“是谁?”
“小民孟三齐。”门外孟三齐憨实的声音响起:“求见云王爷。”
“……进来吧。”岚荫向外道。
门吱呀一声开了,便见孟三齐满脸不好意思地走了进来,望岚荫和风邻雪便跪。岚荫笑吟吟受了礼,待他站起来,便道:“孟三哥,我恰要去找你,你来了正好——我有事要让你做。”
孟三齐看了看二人——只见他是个夯实庄稼汉子,穿着岚荫给的蓝色布衫子,隐隐透出手臂胸腹间隆起的肌肉。他看了看岚荫,便道:“云王爷有什么事只管吩咐,我孟家三兄弟的命都是云王爷救的,水里火里您只管说,皱一皱眉头……”
“好了好了。”岚荫听他越说越吓人不禁一笑,站起身道:“我救了你,查案是一,自然也是不想让你死。我想送你们兄弟个功名,你们敢不敢要?”
孟三齐一怔,看了看岚荫,又望了望风邻雪,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别怕。”岚荫起身,绕孟三齐踱了一圈,随即笑道:“我是看你们三兄弟带着二十几个乡勇就敢下河修堤、拦巡抚轿告知县,有胆有识,不忍心你们就这样挂着钦犯的名字一辈子,这才要给你们个出身——懂吗?”
孟三齐望岚荫良久,脸涨得通红,跪下便道:“我们兄弟全凭云王爷做主——就是死,也绝不后悔!”
“好汉子。”岚荫回头看了风邻雪一眼,风邻雪便无声地递给他一个牛皮纸袋。岚荫掂了掂那纸袋,望孟三齐笑道:“这是过关的文牒,我已让人给你们三人造了出身……”他见孟三齐抬着头怔怔望他,一笑,道:“放心,还是姓孟——听好我要你们做的事。”
“是。”孟三齐狠狠点点头。
“绕锦州去北麓山川北三军孔毓露孔将军那,告诉他,云王爷的命,锦州有土匪,让他派五百兵乔装打扮成普通人,尽速到宁州郊外的土矻庙找我剿匪。”
“可是……”孟三齐一怔,问道:“我们没见过孔将军,他会见我们么?”
“这纸包里的东西便作此用。”岚荫笑道:“你到了孔毓露将军军前,将包里的东西给他手下随便哪个千总把总的瞧一眼,他们便能知道。孔将军见了你,你只提一个‘段’字,他自然会派兵给你。”随即他敛了笑容,一字一顿道:“记住,兹事体大,若出了差错,你兄弟三人送命事小,锦州百万百姓之苦,怕是无人能解了!”
“……是!”孟三齐胸中一阵澎湃,重重磕了个头。
“速去吧。”岚荫点了点头,孟三齐便推门出去了。
良久默然。
“……孟三齐把握么?”风邻雪忽道。
“……我也不知道……”半晌,岚荫道:“但他再怎么不把握,走西北的道总比不认路又满口官话的廛禁卫不引人注意些——此事成败在此一举,没把握也得有把握……”
两人互望一眼,都是无奈一叹。
3 宁州
(上)
孟三齐兄弟走了,岚荫和风邻雪换了布衣出了门。
宁州原是岑嵘芝的封地,宁锦二州地虽毗邻,却是分属不同省份。锦州地理偏西,属壶西省境内;宁州则在川北境内。
锦州城内大雪漫天,慢慢过了境入了宁州,雪却已下得小了。细雪如珠,一粒一粒落在人脸上便化了。岚荫风邻雪二人仗着年轻体强,又都有些内力,均穿得少。岚荫身上一筒的柳黄直裰,虽是大雪的天却仍是执着把绘着怒放的墨绿鲜黄两朵牡丹的象牙骨折扇,反面书着罗隐的《牡丹花》七律一首。花朵娇艳欲滴,书法如鸾跂鸿惊。岚荫手原生得白皙,雪天执着这扇,竟似分不出象牙与肌肤一般。他走在风邻雪前头,见远处一处酒肆,店名叫“绿绮酒肆”,他忍不住回头望风邻雪一笑:“这酒肆名倒风雅,不如进去坐坐?”
风邻雪随在他身后,只着一身青色一筒的袍子,一直望着他雪中的身形便忍不住心底发烫,此刻见他笑靥,绷着脸走到他身边,拿袖一遮便伸手掐了掐他腰:“这些天待着没动,腰越发粗了。”
“……”岚荫一怔,抬起眼帘看了他一眼,却见他满眼的促狭眼神,不禁愠道:“那你说怎么办?”
“……好办。”风邻雪脸上神色不变,冷声道:“晚上我帮你好好活动活动腰臀便是。”那“我帮你”三字说得极重,岚荫本欲发怒,看看街上人多,只得强笑着咬牙道:“今日我再让你得手,我就跟你入了云支蛮籍!”
“你也在想此事?”风邻雪语气甚是讶然:“我还以为就我想着让你入了我家的籍呢!——不过那可是倒插门,你好歹也是大商藩王,可要思量仔细了!”
“你……”岚荫一时无语,怒目望着风邻雪。风邻雪也不再说,只略勾了勾嘴角,揽了岚荫便往那酒肆快步去了。
进了酒肆,却听内堂铮铮之声,似有人正在弹琴。岚荫侧耳细细听了,正是司马相如的一曲《凤求凰》,不禁笑道:“这店有些趣儿。”便就着窗挑了张桌子与风邻雪坐了。
不多会,一名店伴便走了过来,望岚荫二人道:“两位公子喝点什么?”
岚荫看了风邻雪一眼,见他只望着窗外,便一笑道:“你们这有些什么?”
“什么都有。”那店伴晃了晃脑袋,嘿嘿一笑道:“公子想得出来的,要什么有什么。”
岚荫听这话不禁一怔,转过头环视了一圈店里,却见四处雕梁画柱,挂的书画也皆是名家手笔。外头看虽不显,内里却是颇有些山水。岚荫留了心,便望那店伴道:“夸这么大海口,我倒要问问——桂琼花露可有?”
“有!”店伴得意笑道:“琼璐泉的水酿的贡品,恰还剩二斤,公子赶得倒巧。”
“……来半斤。”岚荫忍不住心惊,便又道:“我初来此地,也不知你们这土产些什么——你给我说说,你这店里还有什么好的?”
“……好的倒是不少。”店伴瞅了瞅岚荫的一身,笑道:“瞧两位公子该是书香之家,倒不是咱要说什么……”
“银子无所谓。”岚荫一笑,从袖中掏出张一百两的银票放在了桌上:“你只管说。”
“好嘞。”那店伴忙陪笑道:“看公子不是此地人,怪不得不知咱们家的行情——这家绿绮酒肆,不但宁州,就连整个川北,也是仅此一家,许多富家官宦都到咱这来喝酒呢!”他见岚荫笑吟吟点头,便又道:“公子爷看起来不像是爱烈酒的,咱们这清淡雅致些的酒有您点的桂琼花露,还有第一水的寒山酿,是取的云北峰顶上积雪五蒸五酿的;公子若爱黄酒,有三十年的女儿红,都是老桂花树底下埋的,也是入贡的品;更有初道的桃花酿、青梅子酒……”他滔滔不绝说着,岚荫已神色微变,此刻打断他笑道:“就寒山酿吧,也来半斤。”
那店伴忙停了笑道:“好嘞——敢问公子可要点心?”
“……你家有什么点心?”
“冬天了时鲜水果少,有玫瑰瓒心糕、牡丹莲蓉糕、糯米做的雪兔儿样枣泥馅小包子,莲藕红稻羹……”他流水价说到此,方一喘气,岚荫便笑道:“就这四样,看够我二人的上些成了。”
“是了!”那店伴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您请少待!”说着便走进去传去了。
岚荫一时默默思量,风邻雪便回过头来看他。半晌,风邻雪道:“可是在想这店的来头?”
“……是。”岚荫抬着眼睛看着他点了点头:“酒都是宫里也少有的,点心也是御制的样式,这家店太奇怪了。”
“很奇怪么?”风邻雪望他道:“这毕竟是宁王的封地。”
“……不会是嵘芝。”岚荫摇了摇头:“我也是藩王,我清楚大商朝藩王敢做什么不敢做什么——宁锦二州去年同时饥荒,锦州大水宁州也没好到哪去,何况锦州在西,是上游;上游一尺下游一丈。这段上去年钦差御史来得比蝗虫还多,随便哪个看到这么家酒肆回去奏一笔‘坐享民脂民膏、不理藩地政事、不顾百姓死活’,就等着回京挨训挨板子了。”
“……那会是谁?”风邻雪忍不住眉头一皱。
“……你说是谁?”岚荫苦笑道:“还能是谁?”
“……可太子为什么要到宁州?”风邻雪皱眉道:“壶西巡抚才是他的人。”
“大商朝所有的人都是太子的人。”岚荫冷笑一下:“正因为陈申时太明显是太子的人,所以这反而不能在锦州开;在宁州,出了事有嵘芝担着,何乐而不为?”
“……那这么家小店究竟开来做什么的?”风邻雪疑道。
“北边就是川北三军,宁州军权是归川北督军管的——我可不记得我当初和师父在此地的时候听说过这么家酒肆。”岚荫咬牙笑道:“算我失策,我这是给孔毓露和太子送信使去了。”
“……孔将军变节?”风邻雪忍不住一惊:“他叛谁都不会叛段师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