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摩罗前锋令忙下令整军，忙了半日方才整备完成，前锋五千骑兵竟已损了三千有余——奇怪的是，季墨却并未在此时下令再放箭攻击。那前锋令虽奇却也心中暗暗侥幸，一边继续整顿，一边忙派人将情势回报前锋营主将。等了半日方接到指令，说是让他原地待命。此时已是晌午。西番天气虽寒，太阳却大，此刻兵刃盾牌晃得亮闪闪一片，屠军一众兵士都是眯着眼极力望着土部分坛，却见对方忽的也都亮出盾牌，却并不作挡箭状，而是对着己方不住闪烁。屠军那前锋令深感奇怪，半晌忽的只觉脚下一烫，低头一看却是一簇小火苗，抬眼见是土部盾牌映着阳光在他脚下土地之上——西番地上本就都是砂土，热起来有时地表窜出火苗也并不奇怪。他又看了一眼土部教众，心中却忽的大惊，一时也顾不得许多，忙叫道“举起盾牌！”方叫了数声，只见那火苗已急速蹿升起来，一下子竟在屠军前燃成半个包围圈——却原来土部教众竟已在地表土层之下放了煤灰，方才双方盾牌闪烁，映着阳光在地上便是为了引燃这些煤灰！

一时间屠军又是大哗，军士纷纷抛了盾牌后撤。季墨一声令下，霎时土部又是万箭齐发——此刻屠军已无盾牌庇护，土部弓弩手却是三轮轮番放箭，箭雨不停，屠军忙乱后撤，踩踏烧伤箭伤又是无数。

待到退至土部弓弩射程，前锋再次整兵，三万五千人中已只剩一万余人。

17 一败

（上）

傍晚，屠军退兵入城，土部教众也退入了分坛守城。

开战初日便获小胜，季墨段斐容都大赞了罗蒙一番——这守城的第一战，无论是挂名的领将段斐容，还是拿着天尊神令的季墨，在这一天里几乎都没有起任何作用。

但罗蒙并没有任何高兴的意思，段斐容、季墨同样。

因为他们都知道，接下来才是真正战争的开始。

大商的史官对屠摩罗的评价中有一句“为人刻隐”，刻，既是刻毒；隐，则是隐忍。

他等一个动手的机会可以等上十年，对于这开战的一次失败，他毫不以为意。

本来天演教便是一个神奇的组织：十数万教众，五分部各怀绝技，北至土木沁、西邻玉蒙溪，包括东土大商境内还有无数人被这个组织统治和指挥着。而最近，连天下拥有最高权力的人，也拜倒在天演教天尊的一场舞雩之下——若说要对抗整个天演教土部而不付出任何代价，屠摩罗还没有这个自信。

而况，他坚信自己和天尊定下的乃是一个“密约”，目前的损失，他是完全可以接受的。

而重要的是，这刚开战的一小役无疑让他看清了天尊确实没有欺瞒于他：土部是尽了全力在“打仗”，可也就仅此而已。开战就如此拼命，后手自然留的有限，甚至也许这个将领都不知道真正的“后手”是什么——无非尽人事听天命，而天命即是天尊之命，天命归于他屠摩罗。

屠摩罗想得不错。

第二日，屠军诛其前锋令，另整五万步兵，缓缓绕开天演教的陷阱，来至弓弩手射程之内。顶着土部的箭雨，屠军急速来至土壕前。季墨和天九问率土壕内五千伏兵迎击，两军相交，一时战势惨烈。至晌午间，土部五千人几乎全灭，屠军死伤无算。季墨、天九问和仅存的二三十人退回分坛，屠军暂停攻势整顿。

“在战场上，什么高手不高手，根本不顶屁用。”待土部众人退出房间，季墨望着段斐容长叹一声。

“是么。”段斐容淡淡一笑，却是不置可否。

自那日以后，段斐容不得已将神令交与季墨，却是自此以后再也不曾提过一句那夜之事——季墨每次见段斐容便忍不住羞惭，但段斐容不提，他也不知如何去说。此刻见段斐容坐在椅上脸色煞白，呼吸之声也甚是急促，季墨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沉默半晌，便唤他：“斐容。”

“嗯？”季墨打仗之时段斐容虽未出战，却在土部分坛的了望台上整整看了半日，此刻只觉疲惫已极，不得已强撑着，却是一个字都不想多说。

“……你若是累了，便休息吧。”季墨想了半晌，眼见天九问一语不发立在一旁，只道：“也不差这半日间。”

“……不差么？”段斐容抬起眼帘看他一眼，一笑道：“半日半日的算，扳着指头也足够了。”他似无意扫了天九问一眼，却见天九问也向自己方向看了一眼，又是一笑，闭口不再说话。

那日之事天九问也从罗蒙口中有所耳闻。

三年前的那天，天九问至今仍记得十分清楚——清楚到他觉得自己一世都忘不了。

山顶，清风。他望着和他一起闯荡江湖一年多的季墨。

眼前的男人英挺而带着江湖人的豪气，落拓却洒脱。他是唯一一个看穿“风伯”的人，也是唯一一个曾和天九问喝过同一壶酒、睡过同一张席、走过同一条路的男人。

这一年间，几乎是天九问至今为止不长的一生中最快活的一年。他仿佛变成了一个初出茅庐的那个少年侠客，天下一切皆是有趣和美好的，仿佛一切的事都可以不用在乎不用理会，只要这个人在自己眼前便行了。

直到这一天为止。

“季兄。”他望季墨。

“什么？”季墨笑着，又灌了一口酒。

“我——我们二人，今生就这般闯荡江湖下去，可好？”天九问眼神有些闪烁——他自己也说不清究竟希不希望季墨懂他的意思。

“……好啊。”季墨毫不迟疑地笑答。

“……嗯。”他知道季墨没有懂，可他已经满足了——兄弟相称一世又如何？

“我还有个师弟。”季墨却又接着道：“他现在在朝中做官，等他把他要做的事做完，我们三人一起行走江湖。”他望天九问笑道：“他脾气不太好，却是个好人，你和他一定合得来。”

接下来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天九问也记不太清，他只记得，他一晚上睡得极深极沉，沉得一个梦都没有做。第二天醒来天还未亮，他便一个人走了。

他回到了问风谷，循着师父留下的书信，找到了天演教的总坛，成为了风尊者。

三年，无论在哪里，他只要一闭上眼睛，眼前始终是那天季墨的笑容——他看得清清楚楚，在季墨的眼里，那个他从未见过、甚至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师弟代表着什么。

他争不过，也不想去争。

或许久了就能忘了——本来那一年之前他也就什么都没有，一年之后，他不过又是什么都没有了而已。有过这一年，大概已经算是偏得了。

总能忘了的。

可季墨又来了，同时出现的还有段斐容。

不用季墨自己说，天九问也能看出段斐容就是那个人。

他没想过，季墨还会找他喝酒。

那天他喝醉了，季墨也醉了——他们两个的酒量其实不止于此。一葫芦酒，能让两个绝顶高手都喝醉，若非那葫芦酒的问题，就是这两个高手的问题。

喝醉了的天九问望着同样喝醉了的季墨，无声地笑着，这笑慢慢从他的喉管蔓延到唇边，笑声渐渐变大，天九问逐渐大笑起来，随即长啸。长歌当哭，可他却只能笑，笑得看不清季墨。

他忽然觉得，便是如此也值了。

他忽的低下头，望着季墨：“还记得那天的话么？”

季墨醉眼惺忪地望着他：“什么？”

“……我走之前那天的话。”他一笑：“既然你师弟也来了，我们何不就此实现当日所说的、三人一起闯荡江湖？”

“……不行。”季墨想了半天，笑笑，摇了摇头：“他是有正事来的。”

——这便是命。天九问想。

（下）

若说攻下天演教土部分坛算是屠摩罗这场战争中的第一场战役，那么段斐容可谓一语成谶：这第一场战役，半日半日的算，一共也就用得到两双手十个指头。

那日攻土壕得胜后，屠军并没有大举进攻土部分坛。

后两日中，屠军大军压境，却只是围在了分坛外——这一来，土部分坛却陷入了无比的窘境中。

背后是玉岭关，秦麓歌早已接到旨意，若无朝廷援兵，绝不能开关门，一个人都不能放进关内，也一个人都不能放出关外。

这道旨意除了“坚守”之外，还有两重意思。

第一，天演教土部教众虽是帮大商在守关，但假如他们想要退回关内，这只会是一条死咯。

第二，天演教若败了，秦麓歌将不能派一兵一卒支援。

土部对屠军这一站，是真正的背水一战。

秦麓歌在五年前被任命为岭西将军的副将时，曾见过段斐容一次——那一年，段斐容只有十九岁。

同年，云支国主风欲言领十万兵进犯大商北疆，老将秦朝雍职川北三省督军，正领七万兵守北麓。两军相接，秦朝雍竟中冷箭，回营便伤重而死。临危继任的副将陆愈，眼见风欲言大军压境，竟自率三千兵弃军逃走。

也是这一年，燕陵山死，段斐容反出师门，却在北麓山下无意遇见了陆愈。眼见他竟置守城之职于不顾，段斐容当场用剑指着他回到了军中，随即夺了帅印兵旗，陆愈成了傀儡，他自顾布阵守城——风欲言本以为城内空虚、陆愈又甚是无能，一时疏忽，竟被段斐容亲率的一千精兵夜袭了帅营，风欲言差点被刺。一时云支军大哗，风欲言方反应过来不由大怒，眼见段斐容尚未退回，顿时全营包围这一千人，准备合而歼之，未料后营火光大起，原来这夜袭也是幌子，段斐容竟另派了五千人前去烧了风欲言粮草库。

一时风欲言也来不及围歼段斐容，派人救火救粮，营中大乱。段斐容率兵方回城中，竟全不休整，逼着陆愈领三万人出城再袭风欲言左营，左营将官毫无准备，同是三万人的大营仅剩数千，陆愈军竟只死伤了百余人。

此一役以大商全胜，段斐容亲自押着陆愈回京——他本是殁了的段贵妃唯一的亲弟弟，且段家虽上代未奸人所害、几乎灭门，但翻案后便赏还了正四品虎锋营都尉之职，此刻临危救国，昌阳皇帝大喜，当下便命立斩怠误军情的副将陆愈，着段斐容即副将职，实执总兵印，代川北三省督军，镇守北麓山。

同一日觐见的便是秦麓歌——秦朝雍戎马一生、为国而死，昌阳皇帝下旨夺情，并派他镇守西番。

而当时的秦麓歌，便记住了身边这个年仅十九岁、看起来毫不像军人的替自己父亲血洗战败之耻的男人。

他想不通的是，为什么这个眼前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男人竟然能逼得陆愈回到军中、重新作战。

段斐容没有回答，所以秦麓歌也就没有答案。

五年间，云支大商战乱不断，段斐容也轻易积功从从二品副将代川北三省督军成为真正的正一品川北三省督军，而在平和的西番，副将秦麓歌几乎要忘了沙场是什么样子——但他知道，这场仗，总是会打的。

即使不是跟西番勒巴忽，也会是跟天演教。

天演教发展之快，令在玉蒙溪边呆了五年的秦麓歌瞠目。天演教土部不仅仅是教众，更是军队：他们造弓弩、购火药，六万人每日早起除了拜天尊便是演兵。但玉蒙溪是勒巴忽的地界，土部教众即使就在秦麓歌眼皮底下演兵，屠摩罗不管，他秦麓歌完全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一个月前，秦麓歌竟听说了天演教天尊的一场舞雩为大商全境求来了大雨，昌阳皇帝竟封了天尊为天师，天演教成为国教已近在眼前。同时，朝都竟来了一份圣旨，调走了他的主将和六万士兵，只留了三万人给他一个人镇守玉岭关！

他尚惊诧未定，一个月后，屠摩罗便下了战书，剑指大商——八百里加急军信送入京城，回给他的，只有一句：严守玉岭关，若无朝廷援兵，绝不能开关门，一个人都不能放进关内，也一个人都不能放出关外。

随即，他听说，段斐容率领天演教土部教众，替大商守起关门来了。

无奈的秦麓歌只能紧紧关着城门，看着战势——第一日，屠摩罗军出战，前锋大败于天演教土部军。秦麓歌却只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便下了关头。

第二日，屠军半日间攻下土壕，停在了土部分坛外。

第三日，屠军总数共八万人会围天演教土部分坛。土部向外射箭放枪，屠军死伤约千余，其余却是举着盾牌一步不退。

第四日，土部箭林枪雨明显变弱，秦麓歌心知，土部的存积快要用完了。

第五日，土部将领亲率教众出战——那个人，不是段斐容，却让在关头焦急地注视着战势的秦麓歌永世难忘。

他用戟，一柄折断了一半的戟，每一戟似乎都带着风霜，飞沙走石间，他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他向前，眼前便是血溅三尺；他回身，身后的人人头落地；他左冲右突，没有一个人能近得了他的身，却也没有任何一个人能躲得过他的攻击。

“这是天下第一……”秦麓歌凝注着那个身影：“天下第一……”

18 再败

（上）

率五千人冲杀得一阵，季墨终于在包围圈中冲出一个缺口。他眼见身后土窟中段斐容带着岚荫风邻雪跟了出来，便激出全身内力。霎时，他身边寒意大作，折戟上凝出一层厚厚霜层。而天九问在前执着长剑，手腕几转之间，便见屠军兵士断头残肢乱飞，血花四溅。两人神勇至极，一时屠军无人敢在上前，却都挡在路上。

“快走！”季墨见段斐容护着岚荫风邻雪骑着马却被几名屠军挡住，方要出手，只见那群屠军却皆是一怔，随即缓缓倒下，倒下时满面青紫。他抬眼一看，只见段斐容脸色煞白，紧紧咬着嘴唇，心下忍不住一抽，却知不能迟疑，一手抢过面前一名屠军的佩刀，内力到处霎时断为数截。他大袖一挥，尽皆飞了出去，段斐容路前屠兵被撞倒了都是立时吐血而亡。他倒转过折戟用钝头刺向马臀。那马吃痛，飞快奔驰而去——岚荫风邻雪共乘一骑，眼见面前没有敌军了，也是挥鞭而驰。

天九问早在前等着，此刻随着三人一起疾走如飞，长剑到处如风卷残云一般，再无人近身。顷刻几人已至玉岭关下。这一来秦麓歌忍不住一惊，想开关门放几人进来却又迟疑。正踟蹰间，却见岚荫从袖中掏出个银光闪闪的小银月钩，银链底下拴着一截长绳。他内力灌注，向上抛去——那银月勾钩子竟便勾在了关头上！

秦麓歌一惊，随即便是一喜，脸上神色不动，恍如没看见一般。他身边兵士见他如此，也都不动。三人沿着那长绳，提身纵了数下便跃到了关头——期间有屠军射箭，都被天九问及季墨挡了下来。

眼见三人平安入关，季墨一颗心总算是放进了肚里，他和天九问互相递了个眼色，便见天九问飘然跃了回来。他最后望了一眼关头，只见段斐容正默默望着自己。他一笑，转身再不回头，引着余下的土部教众退回了分坛内。

关头上，段斐容见季墨走了，忽的内息一滞，随即一低头又是一口鲜血吐出——他带着岚荫风邻雪冲出来之前服了三份药粉，又自闭了损伤的经脉方能运功，此刻劳动太过，又受内伤。秦麓歌站在一边见他吐血便是一慌，便上来扶他。段斐容摇了摇头，将手搭在岚荫肩上，喘了半晌，随即回头对风邻雪道：“拿出来吧。”

风邻雪点了点头，从怀中掏出一只鸡血石龙头小印，递给秦麓歌。秦麓歌接了过去，却见上面印着“令闻弥崇”四字。秦麓歌心下一凛，也不说话，引着三人下了关头便回至了他的营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