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清理下屋子。”将钟毅带到隔壁,徐祯双手合十拍了两下,很快便有侍从听命而来,他拦下一个重新吩咐了早膳的菜式,随后亲自将今日的汤药端进房间,进门的时候他刻意放轻脚步,自然就看到了在他面前刻意隐藏、无人之时却流露在外的难受和疲惫。
瓷器和桌面碰撞的声音惊得男人睁开眼睛,徐祯叹息地绕到他的后面,慢慢揉按着眉角两侧。他没有像往常一般出声宽慰,只是默默地感受着男人的体温,既然这人无法放开,那么就由他一点一点去帮这改变吧……他们还有很多时间,不用急、无需急……
唉……也急不来……
“对付许如青的时候,可是因为这个?”环着男人,徐祯从适才端来的罐中、取出颗青梅送到他的嘴边。
钟毅身上紧了一紧,犹豫了一下并没有开口含下食物,“属下知错,请谷主责罚。”
徐祯闭了闭眼,并没有将梅子拿开,他捏了捏指尖那颗圆润的果实、宛若自言自语般低声说道:“错的什么,又应怎样去罚?”
钟毅呼吸微顿,随后用极快地语速作出回答:“属下失手牵连谷里,按照规矩……”
“你如果说出那个字,我便……”我便什么徐祯说不出来,于是他只得狠狠磨了磨牙,将梅子塞到男人的嘴里,“吃!”
钟毅垂着脑袋,顺从地咬开饱满的果肉。令人意外的是,那本应酸得牙软的汁水滑进嘴里,立即疏解了直到前刻还不断反复的呕欲,他愣愣地抬起头来,立即得到徐祯的亲吻,温暖的感觉宛如水浪冲刷着他的心脏,使得那处控制不住地加快跳动起来。
“好些了吗?”徐祯捏了捏钟毅不甚柔软的脸颊,让他将梅核吐在自己的手里,然后又从罐中取出一颗,将其放到男人的嘴边。
钟毅觉得眼里一涩,赶紧垂眼、一声不吭地开口就了。
徐祯也不逼他,只是让他靠在自己的身上、一颗接一颗地将东西东西喂到男人的嘴里,而当早餐送到书房、两人双双用过之后,这才算是整好了思路。
“还记得影十七、影堏吗?”徐祯坐在男人对面,第一句就是自己都想抽死自己的愚蠢问题。
钟毅愣了愣,连忙将摆正一点、用比徐祯还要严肃百倍的神情认真地回答,“属下记得,便是前总管将属下带进谷里来的。”
第53章:孕(三)
徐祯犹豫了一下,“那……可还记得你的父母?”
钟毅眼中一黯,言语之间却异样全无,“属下双亲均为殷姓,定居在榕城百里外的南县,如今想来,属下应是养子而已。”
这回换成徐祯愣了,他眨了眨眼,有些疑惑地问道:“如今想来?”那是以前并未察觉?
钟毅勾起嘴角大约是想笑上一笑,但平时太过习惯冷硬的表情,此时就算刻意做了、看上去也奇怪得紧。索性他也察觉到了,稍稍一动便没再勉强,“记忆之中,属下的双亲都是男子。又或者……”只是其中之一的子嗣。
谷主的脑子里一群草泥马疾速奔过。
他低下头揉了揉眉心,实在不知如何去看男人藏在眼底的黯然,纠结许久、最终只得叹息说道:“如此,你才确是他们亲生的孩子。”
钟毅呆住,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徐祯郁闷地摆了摆手,只好将容天歆告诉自己的那些一五一十地转述给了钟毅。当然,除了自己是从影十七的肚子里钻出来,与他一样是男男生子的产物除外。
毕竟,就算理智上已经了解,但要亲口说出、还是需要那么点勇气。
而且……钟毅虽然看着死板,实际头脑并不愚笨,甚至可谓理智清晰。既然自己说了他与影十七的关系,又告知只有同族之间的孩子才能算做彝族之人,那么,自己与他相同在何处、又不同于哪些,钟毅只要小做推算,便立刻能够清楚明白。
至少,看他这个呆傻的表情,确实已经想通理顺了,至于相不相信……这人何时怀疑过自己一点半分?
但相信和接受终归还是两码子事。
就在钟毅从呆愣中恢复回来,徐祯向前凑了些许,将手慢慢贴上男人平坦的小腹,“因此这次失败,主要还是我的缘故。”他选择了一个含蓄的说法,但钟毅显然没有明白。然而明不明白只在其次,当男人听到自家主人揽下了本该属于自己的过错,焦急立即否认起来,只是他刚刚开口便被温暖的嘴唇堵了回去。
又是极深的一个吻,徐祯环拖着男人的后颈,一点点地舔尽那口腔内部湿热的部分,灵巧的舌头几尽缠绵,仿佛想要将碰触到的部分全部卷进自己嘴里,看似柔和、却霸道得令人无法抗拒。
钟毅默默地接受着这样的吻,过了小会才抬起手臂将人拥住,仰着脖子尝试着回应起来。他察觉到徐祯的紧张和反常、本能地想要贴得更近,而徐祯则还是怕他弄到自己的双手,没过多久便退了开来。透明的丝线连接这彼此,俊美的谷主伸出舌头轻巧地舔掉,随后低下头去用鼻子拱着男人的颈脖。
男人以为他真的想要,便顺从地张开双腿、放松肌肉。
“不是的。”徐祯托住男人只能用腰部力量支撑的身体,他再次将手放到钟毅的腹间,沉默了小会才开口说道:“你作为纯正的彝族,拥有替人生子的能力。而这里,已经怀有我的子嗣。”而彝族之人,只要不喝特殊的药物便不会失胎,而胎儿只要足月、哪怕母体死亡也可剖腹取出。
一记直球再也没有拐弯抹角,钟毅哪怕蠢笨也都不会听不明白。而在此之前,他也并非无法想到,只是自小离开族里、接受的只有汉人的教育,再再聪明、也无法想象男人生子这样的离奇。
因此,钟毅呆了,彻彻底底的呆了。
徐祯没有说话,给他整理自己的时间。当知道自己是男男生子的产物那刻,他几乎感到五雷轰顶,而眼前这个比他更惨,不仅被男人生了出来、知道的时候还莫名其妙的怀上了另个。
如果是自己,说不定在听到的时候,已将腹中的怪物一拳打死了吧。
诶哟这事不能再想……一想他就风中凌乱。
好不容易等到钟毅有了些许动静,徐祯瞧着他有些慌乱又竭力隐藏的样子,有些心疼地去吻他的额头,“其实你也不要想得太多,你如何生长又怎样过了二十多年,我就算没有亲眼看到、却也能够猜得几分。这孩子,本就不是要你生的,如实告之,不过想是你有权利。眼下不过接近两月,打掉还是来得及的……倘若顾忌从今往后,药物调理也非绝无可能……”
徐祯越说,钟毅的眼睛则睁得越大,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神色平静、甚至带着微笑的谷主,绷紧的肌肉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他说打掉?将孩子打掉……?
强烈的痛楚撞击着钟毅的左胸,好像有一把利刃一刀刀地割着内里的心脏,那明明是他的骨血,雾谷的长子……而他居然考虑的只是自己心中那微不足道的小小别扭……
而他居然真的也能放肆犹疑!
很多时候,徐祯觉得已经掌握了眼前男人的思维模式,然而此时此刻,他看着越来越坚定、越来越认真的钟毅却莫名起来。
这表情怎么要去英勇就义了似的。
他自认已将并不执着血统的意思传达了清楚,却忘记这个世界格外重视亲生子嗣,更忘了自己的身份此般说出,只会让男人觉得自己是在委屈纵容。于此,他还在琢磨着如何告诉钟毅,“流的时候虽然有些难熬,但事后自己也能将他的身体调理如初”的时候,男人已经坐直身子、满脸严肃地说道:“属下愿意,请让属下产下您的子嗣。”
第54章:离(一)
夜凉如水、阴雨连连,密林之中急影穿梭,湿濡的草叶水花飞溅,但这点细微的响动却完好地被隐入了风与雨的声音里。一团形态奇特的黑影停也不停地在山林中快步疾驰,他的脚尖几乎没有着地,只是在草叶上轻轻一点、便已跃出数丈,就连身型也是须臾一瞬、不过眨眼换气的功夫便再也让人瞧之不着。
这样的身法不知江湖中有多少人羡慕,但使出他的人却没有半点自豪的感情,只是满心郁结又带着些咬牙切齿地奔跑着,直到瞥见隐藏在黑暗中的小小洞穴,才稍许松了那么口气。
“砰”地一声将肩上的重物丢到地上,徐祯呼出口气,满腹牢骚地嘟囔,“早知道这么麻烦,我就……”
“你就派你的手下来了?”被丢在地上的男人低吟一声,他的声音很是沙哑,里头透出了一丝痛苦和疲惫,但面上的表情却丝毫不乱,除去支起身子时的那份艰辛,很难想象这人内外都受了不轻的伤。
徐祯眉毛一挑,他默默地看着慢慢起身、极其艰难地靠在石壁上的男人、并没有好心的搭一把手,只是在人呼吸稍许平稳了些之后,才近到跟前、拉扯对方的衣服。
“你……”男人本能地挣了一下,察觉终是无力躲避、才深深地皱了眉头。而徐祯却勾了勾嘴角,有些挑衅地瞧着面前的男人,“怎么?将军可是在嫌弃草民的身份低贱,不可触摸您高贵的身体?”
男人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静静地看了徐祯许久,最终只是闭了闭眼睛,“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绷紧的身体也已渐渐地卸了劲力。
徐祯的眉毛又是一挑,但这次却是开口回答,他慢慢拨开黏在男人胸口的衣襟,那布料显然极好、就连上面的暗纹也绣得美不胜收。
只可惜是破破烂烂沾了血的。
“就连我都难以逃脱的乱阵,又怎能派属下白白送死。”大致擦拭了一下水痕和血迹,徐祯在伤口上铺起薄薄的药粉,男人的身上全都是伤,除了新的、还有无数旧疤交叉密布在麦色的肌理之上。看着这样的身体,徐祯突然想起自己搁在家里的那个,接下来的便语气不免软了几分,“他们虽然多是孤儿弃子,却也只有一条性命。”
男人微微垂下眼睑,并没有为自己辩解,他沉默了小会,任徐祯将他的裤子割开、开始处理插着羽箭的小腿,“是陛下派你来的?”
“请将其称为‘等价交换’。”前世身居高层而今生又是甚少出谷,因此即便到了现在,徐祯也没法习惯被人用‘派’这个词来形容,“还不是你那个好弟弟怕你出事,开了价码让我赶来,只是实在太不划算。”
男人眉头又皱了皱,似乎对徐祯的用词和语气有些不满,他并不明白“等价交换”是什么,却能猜到大致的意思。不过微微思量,男人已根据细微的消息猜出了大致的前因后果,他顿了顿,止了徐祯在腿上一寸寸往下按压的手,哑着声音淡淡说道:“雾谷谷主?”
徐祯索性反手听脉,有些赞赏地眯眼笑道:“近日里还有谁能让你们这样开价?就算开出,又有几个能救得了你?”
那样的枪林弹雨、夺命杀机,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带人躲避逃离的。就连他,也不得不付出某些代价。
当然徐祯不会无聊的去说,但男人却并非看之不到。他多年征战沙场,什么伤痛没有见过,即便对方隐藏得再好,他也能从行为举止中瞧出几分。更何况,徐祯根本藏都没藏,他一只手扶在男人的腕间,另一只手至始至终动也未动,而扎进肩膀的两只箭羽不过是被草草折断,此时一长一短地呆在那里,让人想要无视都难。
最重要的是,男人不是这样的人。
他一言不发地看着徐祯的左臂,就在他刚要启口时候,只听徐祯“啧”了一声,表情扭曲地说道:“闷骚都是一个样吗?中了毒也不说话?”他一边说着,一边去扯男人的腰带,当瞧见附在腰上那条狰狞的伤痕恨不得去挠一挠墙。那处刀伤倒不算长,说是狰狞,主要因为破口之处以及一片漆黑,就连冒出来的鲜血也是幽暗的颜色。若非自己认真检查,那血液混在深色的衣服里,倒还真的不易发觉。
男人顿了顿,只是淡淡地道:“既然中了毒,多是暂时没有办法,我先替你除去箭头。”他本以为徐祯的左臂是因箭伤而无法动弹,却不料对方苦笑着摇了摇头。
徐祯摇了摇药瓶,将仅剩一点洒在男人的伤口,然后从怀里取出一枚黑色的药丸,“所以说我太不划算。”他一边将药丸往将军大人嘴巴里塞,一边郁闷地说道:“这两箭倒是扎得挺准,还省了我几分压制的力气,但只要取出则血气逆流,剧毒就要遍布全身了。”
见一直以来都毫无表情的男人居然有些动容,徐祯又笑了几声,补充说道,“但你腿上的则不是这种,可见要你命的至少两批。”一种想要他立即毙命,一种则有留人讨价之心。而留人讨价这方涂抹的毒,对雾谷而言不过一粒万能药丸和一些伤药就能轻易解决的。
即便如此,男人还是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向洞口、亦或是那潜藏在黑暗深处尚未解除的危机。
“别担心,这山洞算是曾我留下的后路,外头有些简单的阵法,普通士兵无法察觉。”一眼就瞧出男人的顾虑,徐祯开始撕扯稍微干净一些的内衫。
“我来。”男人地伸手取过,无声地替自己包扎之后,甚至让徐祯转身靠近一些、用剩下的布条替他扎紧肩处的箭伤。徐祯也乐得如此,说实话,这世上能让他好声好气、耐心十足地服务照料的,也就只有钟毅一人,哪怕身后这人出声高贵,也没让他有半点伺候的。
“若是江湖中的高手呢?你还能坚持多少时候?”男人手法老练,很快便帮徐祯固定好肩膀,然而在他还在打结的时候,却发现对方微微一颤、用一种无可奈何的语气幽幽说道:“还真是,说什么来什么……将军可真是乌鸦嘴。”
第55章:离(二)
说话的时候,徐祯已经站了起来、他先是朝外看了一眼,随后回过头和男人说道:“草民方才失了武器,将军可还有甚能够借的。”
他当然知道对方还有一把软剑,扛着跑的时候,那东西之前一直搁着他的肩膀,而当除衣治疗的时候,才恍然看见上面的龙纹。
可能的话,徐祯并不像碰这种东西,但此刻危机却又容之不得。男人身上毒虽可解,但其他伤处却不容小觑。至于自己……若不是容天歆长年用他试药,这名为“花青”的剧毒,足以让他当场毙命。即使现下逼至左手,拖得太久也是麻烦……
将军当然知道徐祯顾忌着什么,却还是不免意外起来。毕竟这个雾谷谷主,在此之前明明放肆得不知尊卑为何物。
知道男人这是应了,徐祯笑了笑,拾起衣服堆中的武器,有些无奈地将他抖开,“不要这么看我啊,口舌之快也就罢了,随便拿走御赐之物可不是闹着玩的。”他虽受不了封建等级制度,但既然久居于此也知不能过分造次,这事儿说小是小,大了可就难撇清了。
将军也笑,只是笑得十分的轻,不善言笑的男人勾了勾嘴角,见徐祯试完剑后转身要走,犹豫了小会还是补上一句,“万事小心。”
徐祯摆手,几个起跃便消失在黑暗之中。
漆黑的树林连虫鸣都没有,徐祯神色平静地朝前走着,仿佛知道目的地似的不紧不慢,而当高处的影子渐渐清晰、奇异的怪笑也同时响了起来。
“桀桀桀,真没想到,真没想到!居然能够在这见到小娃儿你!”一个小老头从树杈上跳下来,绕着徐祯转了几圈。他大概七、八十岁,手脚枯地露在一身破烂的短打外面、仿佛轻易就能将其折断似的,而腰背更是直不起来。如果忽略掉那敏捷利落的身手,晃眼看去、不过是个快要作古的流浪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