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多锦绣 下——猫图案
猫图案  发于:2012年06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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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罢,将王淳的长刀随手一丢,就要纵身离开。

“慢着!”电光火石之间,有一些不确定的事情浮上心头,王淳有些犹豫,却还是开口询问道:“你说的徐文玖,可是阿九?”

“……他叫阿九吗?”突然听到的这个名字令雷逾渊也感到陌生,但他终于停下离去的脚步,想了一想,声音中透出一丝无奈,“应该就是他吧。”

阿九,死了。

“我在京师偶然遇到他,那时他刚刚被开封府放出来,已经被折磨的脱了人形,没两天就去了。”雷逾渊说的时候语气平淡,并没有他最初意图刺杀王淳时的恨意,也不复潘楼大街上初见时的狂妄。他好像在讲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的故事,那漠不关心的口吻实在很难让人把现在的雷逾渊与刚才那个凌厉得如刀锋一样的男人联系在一起。

“临终前,他要我来这个地方,给你留句话。他说他负你良多,要你以后看在他已经去了的份上莫再怪他。”顿了一顿,雷逾渊继续道:“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已经把话带到。但还有一句我却不得不说。”他眼中闪过一丝凉意,“你在潘楼大街上曾因我偷袭那一箭说我是人渣,那时我当你是光明磊落的汉子敬你三分。谁知你升官发财后便将他弃若敝履,这种作为我雷逾渊亦是不齿。我与徐文玖仅见过三面,欣赏他那淡泊的性子,如今已当他是故人,今夜前来便是要替故人出这一口胸中恶气的!”

一番话说得慷慨,王淳却恍若未闻。

阿九不是承启,他也并未给过他任何与感情有关的承诺,但他也确实曾信誓旦旦的告诉过他,有大哥罩着,在京师不会让人欺负了他去!

雷逾渊质问他的话一句都没有错,自打阿九对他说要回苏州老家的时候起,他的心就再没有往阿九那边飘过半分。

阿九的旅途,行至哪了?他身上的盘缠是否足够?他有没有找到苏州的族人?阿九不跟他讲,他也就不去问,嘴上说是相信阿九能将这些事处理得很好很好,实际上却自私的怕与阿九再生出情感的纠葛,故意吝于给他一丝一毫的关心。他曾答应过阿九要送他离京,却因为承启的一个宣诏急急入宫再未回来。毕竟在承启面前他不能错半分,而阿九却始终可以带着一丝浅笑,留在这个小院中一直等他回来……

可是恍然之间,再听到阿九的消息,竟是幽魂已逝,故人已远。

那个伶俐的少年,有着顽皮的性子,精致的容颜,大把大把的青春。那个从初见到分开,总是无怨无悔等着他的人,如今再也不会回来。

偏偏他还是从一个外人的口中得知了这个消息。

如果不是雷逾渊恰巧遇到重伤的阿九,这名无亲无故的少年的名字恐怕再也不会有人提起,这世上也不会再有谁记得曾有阿九这个人。

王淳望向雷逾渊,深吸一口气压下了澎湃的情绪,才缓缓道:“潘楼街上那人,是当今的皇帝。”

雷逾渊的脸色变了变,却没有再说什么。

“那时候他还是太子,我是他身边的侍卫,阿九正是他赐给我的。”连王淳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何要对一个只见过两面的陌生人吐露这样一段尘封已久的私情,他只是想说下去,也许多一个人知道,阿九这个名字便会多一个人记在心上。

“他们长得很像,性格却完全不一样。”思绪仿佛又回到了那些年前,他陪着少年时的承启微服出访、去大相国寺看桃花的时候以及他瞒着阿九独自跑掉,却看到阿九在雨中痴痴傻傻等他的时候。

这个小院落,两个人都曾经住过,都曾与他一起抬眼看过漫天的星星,只是一个怒着,一个笑着,一个淡漠着,一个温柔着。曾经的一切一切如今鲜活的浮在他的面前,王淳觉得自己的眼眶很潮,有些热腾腾的东西不受控制的往下落,他看着它们大滴大滴的落在砖红色的小路上,再开口,声音中就带了几分哽咽。

“他想让阿九做他的替身,我干不出这种事,撕了阿九的卖身契,认阿九当弟弟。我……我跟阿九说,他想去哪都随他,想做什么也随他。阿九说好,想回苏州,我没多想就放他一个人回去了,结果……却害了他。”

手握成拳,随后又缓缓张开。“你知不知道开封府为何要囚他?”

“不知道。原因他不肯说。”雷逾渊摇摇头,“我私下去探过,主审的是开封府推官陈绛和翰林学士杨衡,一言不合便开始用刑,倒像是有意用大刑逼供。”

陈绛这个人王淳并不认识,但杨衡他却是知道的。这个两年前在大相国寺匆匆会过一面的年轻人,如今正是承启改革国家制度的得力干将。王淳的心头猛的沉了下去,似是坠上了千斤的坠子。能在这个时候劳动杨衡来主审的案件,不会是什么无关紧要的小案,承启……也未必会不知情!

雷逾渊亦皱起了眉,显然也想到了类似的地方。

“徐文玖既然曾经是皇家的人,那些一心向上爬的狗官没可能不知道!”鼻子里发出一声冷笑,雷逾渊显然不相信王淳的一面之辞,“即便他们真的不知情,也该从户籍上查出来你与徐文玖的关系,你们同在朝廷为官,怎样也会派人来和你通个声气,哪有你一点不知道的道理?!”

“我刚刚从环庆回来,有六七个月不在京师。”王淳的神色十分疲惫,“信不信由你,若不是你来报信,我……”他深深的叹了口气。

“你说你刚刚回来?”雷逾渊似是想到了什么,喃喃自语道:“难怪……”

他的神情并没有逃过王淳的眼睛,“难怪什么?”

“我有些明白了。”雷逾渊笑得有几分邪气,几分诡异。“难怪徐文玖会被开封府囚了三个月,然后打个半死莫名其妙的丢出来。看来是有人不愿你知道了!哼……恐怕,这件事还得从陈绛和杨衡两个人身上才能问出缘故!”他心中打定主意,便向王淳抱了抱拳:“江湖人行事方便,此事我去查访。你……”说及此,雷逾渊上下打量了王淳一番,“阿九的坟墓立在城南乔家院,你若有心,就去给他烧点纸钱吧!告辞!”随后一个纵身,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58.江山,江山!

银色的闪电肆虐的撕扯着漆黑的十月天空,暴雨在狂风的助纣下如鞭子一样抽打着世间的一切,平素点缀诗情画意的垂柳被狂风刮得东倒西歪,彰显京城高贵的梧桐树也枝断干折,“喀嚓”,焦雷打下,一株百年老树当场被劈成碎片,狂风把碎枝烂叶扫成一团,扬进浩浩黄河,顷刻间便再不见踪影。

御书房外,被骤来的暴雨打得混身早已湿透的小宦官们躲在屋檐下,抱着肩膀瑟瑟发抖,靠近门口的地方,老奸巨猾的张公公忐忑不安的听着里面的动静。

他只听见一圈一圈的踱步声。不比平时轻,也不比平时重,机械的重复着同样的节奏,他的心也随着那脚步声一抽,一抽,紧张地嘴角几乎吐出血来。

“朕升你官比谁都快,朕待你满腔信任付你一腔心血,你如今竟敢如此顶撞朕!朕……朕要诛你九族!”

“死些须几个人怎么了?那是永平朝第一谋反案!那些人他们一直在窥伺朕的皇位,朕就是诛了他们又如何?况且朕已经将事情压了下去,苦心孤诣全为这朝纲太平,不过是死了个把人,凭什么就来指责朕?!”

“朕亲弟要反,朕虽心知肚明却也只能忍,你去环庆是做什么的?朕的旨意你当作耳旁风,回来后还要为灾民请旨,居然还敢说朕做错了!你凭什么!”

这些话在承启的脑海里如咆哮的江水一般翻滚着,似是随时都会冲垮理智的堤口,但自始至终却没有露出半个字,各种念头在承启的心中翻来覆去的转着,转着,憋着,憋得他脸色泛起了不正常的潮红。

太监们从来没见皇帝发过这么大的大火,越是一言不发越是让人心惊胆战。两个站岗的侍卫是羽林军出身,虽然身体在风雨中依然如苍松一样笔挺,耳朵却明显的向御书房内转动。

黯淡的天光下,御书房地上的血迹显得格外恐怖。承启如发怒的狮子一般踱来踱去,忽然,他身形一顿,停住了,目光落在了挂在墙上的《天下郡县图》上。

“如画江山,如画江山!”转过头,狠狠的将书案上的书籍、笔墨、卷宗、瓷器不管不顾的扫在地上,任凭那些价值连城的珍宝摔了个粉碎。看着地上混合着墨渍的晶莹碎片,承启心头的戾气才似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听到屋里东西落地的声音,张公公连忙匆匆忙忙的冲进来,诚惶诚恐地伏在地上把尚称得上完好的物品一件件拾起,在承启身边伺候了这么久,他第一次不敢抬头看皇帝的脸色。一不小心,说不定官家就会把刚才在王翊卫郎身上没有发泄尽的怒气发泄在自己身上,官家舍不得杀王翊卫郎,杀自己可没有半点顾忌。

王淳不能杀,承启自己也明白这一点,所以才会更加生气。就在一个时辰前,在御书房里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后,两名闻声赶来的侍卫望着跪在地上,头上开了一道大口子的王淳目瞪口呆。

“还愣着做什么!给朕扶他去太医处医治,朕要驳得他心服口服,再治他犯上之罪!”

强忍着心中翻腾的怒气,承启逼着自己保持最后一丝清醒,说出了上面的话。

两名侍卫马上识趣的搀着王淳落荒而去,他们都是羽林军出身。作为第一名深得皇帝宠信、羽林军出身的平民翊卫郎,王淳的名字在他们中间仍有一定的影响力,今日见他遭了如此厄运,难免会生出照拂之心。太监们也趁机借着送两名侍卫的机会一个个鱼贯溜出,谁也不敢在这个时候直面天威。

怎么可能?有些无力的扶住额头,承启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的狂跳。说什么庆国公如此作为亦是为了天下百姓,说什么朕知法犯法坏了国家纲理,说什么疑心太重会寒了天下人的心……承启略显苍白的脸上浮出一丝冷笑,纤长的手指狠狠的捏着不知何时攥在手中的玉石镇纸,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武夫,不过是去了一趟陕西立下些许功勋,居然也敢恃宠而骄,理所当然的教训起朕来了!

你的官职,是朕给的,你的宠信,是朕给的,你的一切都是朕给的,你又凭什么教训朕?!

本来……是要赏他的。

谁想这许多时间不曾见,那人也黑了也瘦了,目光也更炯炯有神了。见礼过后不请功,不邀宠,反而一改平日笨嘴拙舌的模样侃侃而谈。

“环州、庆州灾民日多,还望陛下抛去顾虑,早日开常平仓以济苍生。”

“厢军已臃肿不堪,且青壮年正是主要劳力,陛下不但不应征诏青壮年入军,反而该借机裁汰环、庆厢军。庆国公亦是一番好意,还请陛下为着环庆百姓免了这心头顾忌。”

他说的在理,承启亦心知肚明,原想微笑着、和气的同那人讲道理,维持一下身为皇帝的尊严,回避掉这令人不愉快的话题,谁想那人油盐不进,话题是转了,却是承启更不愿意听到的话语。

“数日前,开封府推官陈绛、翰林学士杨衡施重狱,以至草菅人命。”傻大个说出的话却一点都不傻,承启听到也不由一个心惊。

“永平朝自有律法,律法自应公平。就是大奸大恶之徒,也应有对应的律法惩处,怎能因人好恶去定刑罚?”

“你视百姓之命为草芥,百姓必视你为寇仇。一个人两个人无端身死不是大事,怕只怕你纵容了这些知法犯法的官员,寒了天下百姓的心,从此再无人肯为永平朝效力。纵使徐文玖真有谋逆,他也不过是一桩阴谋中一枚棋,你为何不肯去定那主使者的罪?”

“皇家的血脉里流的是血,平民百姓的血脉中流的也是血。”

这些话如重锤一样打着承启的头,他每说出一个理由,王淳立刻面不改色的驳回来。早就该知道,眼前这个大个子和所有人都不一样,面对自己的怒气,他的眼神不但没有丝毫的畏惧,反而更加清澈、温和却又透着严厉,似是要直看入自己的心里去。

承启忘不掉最终自己控制不住情绪,将砚台砸向王淳的时候,王淳的一双明澈的眼睛。

“大胆!竟敢如此对朕说话!你不要以为朕不会杀你!”见王淳根本就没有闪避的意思,直接被砚台砸中的额头上鲜血喷涌而出,饶是承启盛怒之下,心中也不由有些心虚。

谁知王淳只是漫不经心的擦了擦额上的鲜血,淡然一笑。

“你若不爱听,我大可不必说。反正我孤身一人,唯一亲近些的徐文玖又已身死,与你有血脉关系的庆国公与我更是毫无瓜葛。我不过是不愿看你一个人在这皇宫中为这所谓的江山玩弄权谋、用尽心术,结果却害了自己也害了百姓。”大滴的鲜血滴在地上,是触目惊心的殷红,“承启呵承启,你做太子时的志向与理想,现在还记得几分?”

“你当年为安国兴邦踌躇满志,如今当了皇帝,做到的又有几分?”

“你爱这如画江山,你为了守住皇位不遗余力哪怕兄弟阖墙。可笑的是,你长这么大却从没出过京师一步,这江山就算再繁华似锦,你又见过几分?”

“我劝你,是为你。你听得进去听不进去都由你。如今你想自毁建宁朝基业,关我王淳屁事?”

那语调,那声音,那表情,那不屑的目光,足以使承启最后的理智崩溃。

偏偏又拿他无可奈何。

杀了他吗?

挟一国之威,能奈一匹夫何?

窗外的雨声越来越大了,夹杂着银色的闪电和轰隆隆的雷声,都说一场秋雨一场凉,承启抬起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朕,应如何做?

从来没有如此困惑过。

被他几句话,居然说得朕像一个暴君了。

承启的心里泛起一阵酸涩,以及不被人理解的苦闷。不在皇帝这个位置上,恐怕体会不到“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这八个字的深意。祖制、礼法、错综复杂的朝局就像这御书房院子中的大槐树一般,枝叶茂密覆盖住了一方原本明净天空,而自己则注定要生活在它的阴影之下。一举一动都要谨慎,都要权衡各方利益,都要避免任何一方威胁到政权,都要寻找最无害的方法,时日久了,最初的初衷就变了,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天子天子,都说是上天之子,可我毕竟只是一个凡人啊!

罢了,罢了。

承启无力的坐在御案前,几日前承康上的札子仍摆在上面,他拾起朱笔,将札子上的方略粗粗扫了一遍,随后毫不犹豫的题上朱批,取出玉玺,重重的按在了上面。

就让他们,按照他们的想法去做吧。

反正都是为了百姓。

朕,也不是自私的皇帝。

一只手扶住额头,承启将脸埋进了手掌中,有些温热的东西顺着他的指缝流了出来,湿漉漉的,就似这御书房外磅礴的水汽。

惟愿这江山千里似锦,万里如画。

59.夜凉如水

京师南郊乔家院。

乔家院仅仅是一个地名,离汴京城外南门还有二十余里。虽然唤作乔家院,这里放眼望去却只有大块的农田,就连最近的村庄也在数里开外了。

阿九的冢边,青烟兀自袅袅不散,纸钱漫天飞舞,亦如花般慢慢委与泥土。

王淳独自站在墓前,一匹黑色的马儿在他身边悠闲的咀嚼着田野间的嫩草。青石制成的墓碑上简单的刻了“苏州徐文玖之墓”七个字,至于他的生平,不知是不是因为制作此碑的人不肯写,竟是只字未提。此时夕阳也似要渐渐入土了,残阳的光芒照着新坟,愈发显出一种凄凉的红黄色。王淳默不作声的看着这座孤零零的新坟,那个曾经鲜活的人有着飘零的身世,终其一生都未曾安定,而他如今就静静的躺在里面沉睡着,丢下一切烦恼,跳出了这滚滚红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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