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多锦绣 下——猫图案
猫图案  发于:2012年06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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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个当口,王淳又第二次提出了和主帅不同的意见。这次他说得非常详细,不能轻易有动作,最好先收集足够的贺兰军情报。他的理由很充分,和林距离镇北军驻守的营地大约三百多里,是否失守不知,敌情不明,仓促出击容易误入陷阱,即使出击,也要步步为营,万万不可突然冒进使得队伍之间相互脱节。

出乎所有人意料,修养甚好的周胜突然暴怒,失去了倾听王淳解释的心情,“老夫身经百战,居然需要一个连兵书都没读过的侍卫来教如何打仗,真是笑话”。冰冷的话语将王淳的建议全部堵回了嘴里。

出身是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不经过战火的洗礼,这道鸿沟很难被填平,也许只有被热血滋润过的土地才能使残存在人心中的鸿沟逐渐愈合吧……

仿佛和王淳赌气一般,老将军周胜带着大队人马强渡黄河,留下王淳所率领的襄办军卫一半将士押运粮草。

前四天,镇北军连战连捷,歼灭贺兰部族无数。远远的已经可以望见和林城头,火炮、弓弩把城墙砸得千疮百孔,碧蓝碧蓝的天空上,永平朝的旗帜依然在城头倔强飘舞。

周诚也望见了自己的叔叔,却再没有能抓住冲出来的机会。一场突如其来的豪雨扭转了整个战局,被永平朝的火炮、投石机、弓弩打得焦头烂额的贺兰骑兵抓住这个战机,高举马刀呐喊着冲向了镇北军。

被豪雨遮住了视线、陷入了泥泞之地的镇北军因此陷入了苦战,贺兰人辛苦从西部诸国学来的长弓、买来的战马在雨中发挥了最大威力,伴着雷鸣闪电不断把镇北军士兵成批射倒。

好容易挨到天晴,周胜收拢被打懵了的士卒,三万多人马损失了一万多,且战且退,勉强又支持了几日,弹尽粮绝。

一贯不言不语、默默无闻的王淳此时做成了平生第一笔成功的生意,用自己和五百弟兄的生命换回了半支镇北军。为国捐躯马革裹尸而还,是一名武将平生最好的归宿。

这些发生在永平朝国土上,洒满鲜血的故事,上报军功的折子上永远也不会写。折子上有的只有被士大夫的文笔润色过的冰冷的词语,伴随着歌功颂德仿佛诗歌的句子。战争获胜的原因无非是因为皇帝的英明神武、文治武功。

还有一件事,雷逾渊没有说。

“良鸟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侍,永平皇帝不能给你施展才华的空间,为何不把胸中丘壑交给识货的明主?”

“你们汉人,伍子胥可以掘了楚王的墓,王猛可以成就苻坚霸业,既然是男儿,要成大事便要不拘小节!”

贺兰族新主巴拉乃尔蛮也曾熟读汉家史书,说起汉人卖祖的典故亦是滔滔不绝,出征前他曾将自己的心得仔细交代给各部将领。和林城外,百胜将军速迭儿和自己的主子巴拉乃尔蛮一样满怀热情地期待着收服自己的对手。

“回报你家贺兰新主,他将王某的出身查得非常很仔细,王某佩服。王某的确出身乡野,曾经亦不过是个殿前司侍卫,但是请你转告他,王淳什么都敢不看不管,就是不敢不看顾李家的万里江山!”

和林城南,沉默寡言的王淳客气地送别前来劝降的贺兰族使者,转身走进了滚滚黄河。

斜晖漠漠,落箭如雨。浪花淘尽永平英雄。

承启眼光闪烁,他有些慌乱的指着着那块刻着“平安”二字的羊脂玉璧却说不出半个字,只得把视线求助般的投向了雷逾渊。

“那块玉璧是王将军在周老将军做出回守和林的决定的时候,交于下官保管的。”雷逾渊抬眼看了承启一眼,“下官因想着它既是将军遗物,当应交还与朝廷。”

这一年的清明节,伴随着大胜的捷报、求和称臣的国书,阳光灿烂。

62.千古名将英雄梦

京城御苑。

此时已是早春,翠色点缀着这整座皇家园林,园内溪水纵横小路如织,东南西北四角隐隐约约更可望的到大片大片的花林,正是桃李芬芳梨花俏的时节,更有铮铮的琴身隐约传来,透过这层层叠叠的翠障,更诱得一个桃红色的小小身影步子快了几分。

琴声愈发近了,却不见有人来引路。散着发髻,身穿桃红纱衣的女童好奇的四处打量了一番,一眼便望见了那琴声的源头,她脸上立刻绽出笑容,蹑手蹑脚的朝着那高高的亭子间溜去。

亭子里坐着的人正在专注的抚琴,再不知在这惜时亭以外正有个小女孩儿小心翼翼的溜了过来。直到那桃红色的身影扑了过来,一头扎进他怀里时,他才恍然惊觉,却没有将她推开,反而任她钻进怀里,琴声,也就嘎然而止了。

小女孩儿发出咯咯的笑声,爬到他的腿上坐下,好奇的看着那张摆在石桌上的瑶琴,一面忍不住伸出手去碰那几根细细的弦子,却只发出单调的杂音,再也听不到方才那般美妙的旋律。她不死心的拨弄了一会丝弦,终于宣告放弃,扭过头来不甘心的问道:“爹爹,它怎么不像刚才那么好听了?”

承启爱怜的摸摸她的头,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道:“想学吗?爹爹教你。”

桃红色的女孩儿又拨弄了几下弦子,摇摇头:“环环不要学,环环想听。”

承启笑了一下,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头顶,一双手便搭上了瑶琴,流畅的乐音便又像方才一般倾泻而出了。

坐在他腿上的女孩儿,正是他和莞儿唯一的血脉,当今永平朝的淑寿公主。

淑寿长得很像莞儿,却也像他,一双黑白分明的杏核眼,白瓷似的皮肤小巧的下巴,不说话的时候那抿起的红唇看上去还真有几分端庄的皇家风范,但只有承启才知道这些全是假象,自己这个女儿只有在人前才会摆出公主的架势,平日里最喜欢满御苑的跑不说,还像男孩子一样喜欢斗蛐蛐、登高爬树,压根就是个坐不住的疯丫头。

他也不是没有想过寻些命妇去教环环琴棋书画、刺绣诗书,也曾邀了臣子家与环环年龄仿佛的女孩儿来做环环的闺中密友。谁想环环却是个坐不住的,那些规规矩矩的命妇追不上她且不说,就是同龄的女孩儿们和她呆几天,性子仿佛也开始变得不端庄起来,弄到最后,臣子们一听说这位小公主的名头都是绕着走,倒颇有几分当年端睿的模样。

今日看见环环难得对手里这张瑶琴感兴趣,承启便又动了心,手下也不由施了功夫,弹得是一首极悠扬的玉梅令。

一曲弹毕,本想看到女儿兴奋的笑颜,谁想却对上了环环皱着的眉头。

“我要听刚才那首嘛,这个不一样。”环环噘着小嘴,这样埋怨着。

刚才那首?承启踌躇了一下,刚才那首,是幽兰。

他好言安抚:“这首不好听吗?”

“好听。”环环扒着丝弦,眼睛却滴溜溜的望向了他,“可是不如刚才那个曲子温柔。”

承启不由哑然失笑,他抱起女儿,让她在自己腿上坐的更稳。

“今天去哪玩了?”摸了摸环环额前被汗水浸得有些湿的头发,承启不想再和一个年仅七岁的小女孩纠结曲子的事。

环环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

“小姑姑带我出去玩了!”

“哦?”承启轻声应了一句,心里却暗暗皱了皱眉头。终于知道环环如今这性子是怎么来的了,端睿这个做姑姑的自己不知庄重,一天到晚往外跑他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想到这丫头如今得了意越发放肆,居然跑来宫里带坏他的女儿了!

“嗯!”环环却不知道承启的心思,还以为爹爹也喜欢,忙兴致勃勃的显摆道:“小姑姑带我吃冰糖葫芦,捏糖人,还看了耍杂技和猴子的!还看到了有人会喷火,还能吃剑,还去喝茶,还听人讲故事!”她一高兴,这一天做了点什么恨不得样样都学给自己的爹爹听。

她高高兴兴的说了半天,抬脸却看见承启若有所思的样子,以为自己说的还不够细,忙又道:“那故事好好听,讲的是从前一个大将军打仗的故事,小姑姑说茶楼里每天都会讲一段,改天还要带我去听,爹爹也一起去好不好嘛!”

一起去?端睿若是听说自己要去恐怕会溜得比谁都快。承启拍怕女儿粉嘟嘟的小脸,觉得有些话还是该嘱咐下她。

咳嗽了一声,怕吓坏环环似的轻声道:“那种地方,以后还是少去……”

少去两个字刚刚说出口,环环在他身上立刻扭成了猴儿。

“不嘛不嘛不嘛!”死命的黏着自己的爹爹,杏核眼不知何时已经变得雾蒙蒙的透着水汽,“我要知道那个大将军后来怎么样了嘛!”

被女儿闹得无法,承启只得先用了缓兵之计,哄她道:“哪个大将军?爹爹知道,爹爹讲给你听好不好?”

环环立刻不闹了,眨巴着乌黑的大眼,老实道:“就是那个叫做《英雄谱》的故事,爹爹也听过吗?”

任是承启博览群书,却再没听说过诸子百家中有这样一本故事。

他只得摇摇头,眼看环环的眼泪又要滚下来,忙问道:“是讲什么故事的?”

“说是从前有个将军,武艺特别特别厉害。有一年有坏人打了过来,他为了不让百姓受苦就去跟坏人打,结果带队的大将军不懂事,打了败仗。他为了救大将军的性命就带了自己手下去救。那个讲故事的人说到这里就不说了,说‘且听下回分解’。人家想知道这个将军有没有救了大将军性命嘛!”

且听下回分解几个字,环环学得有模有样,十足是茶楼里说书人的口吻。

笑容在承启的脸上僵住了,好一阵子,他的神情才慢慢放松下来,也没再询问环环什么,只轻声道了一句荒唐。

环环还在扯着他的袍脚黏着他,承启蹲下身,想了想,拍了拍环环的手。

“爹爹明日带你去听,只是对谁都不可以讲。”

环环咬着嘴唇:“连小姑姑也不能么?”

“不能。”承启直起身,拉起她的手,“你若讲了,以后再不许你出宫去。”

小小的嘴唇扁了扁,杏核眼又偷偷瞄了瞄自己的爹爹,似乎在分辩承启话中的真伪,最后还甚是不放心一般,小小的女孩儿伸出小小的手指:“爹爹明天可不要忘了,勾勾手!”

啼笑皆非的与女儿那柔软的手指勾了两下,那些陈年的旧事又翻腾着浮了上来。环环居然都已经七岁了,时光荏苒如白驹过隙,一晃又是一年。

第二日。

环环记得与她爹爹的约定,早早的便跑到了福宁殿。承启一贯起身甚早,见女儿跑来倒也不甚在意,只嘱咐她万万不可声张,带着她偷着换了民间的衣服,又寻出那块数年前曾用过的腰牌,携了环环的手,出宫去了。

不用环环指引,承启也知道那说书的茶楼必是在潘楼街附近。

京师大街的繁华与多年前如出一辙。

沿途贩卖面点水果的摊子依然占据了不足六米宽的街道,叫卖声依然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恍惚间,承启感到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与王淳微服出访的那一日,他扭头看了看紧紧跟在自己身后,与他牵着手的环环。小丫头正专心致志的和手里的大冰糖葫芦奋斗,山里红的残渣吃了个满脸。承启不由失笑,抬手替她擦去,却又发现她那双滴溜溜的眼睛盯上了街旁卖茯苓羹的摊子,那模样像极了第一次出宫看到什么都新鲜的自己,只不过如今换了自己去牵她的手,当年牵自己手的人如今已永远留在了贺兰山。

心底没来由的疼了一下,承启不由将环环的手攥的更紧。父女二人在熙熙攘攘的潘楼大街上走走停停,承启努力寻找着昔日记忆里的茶馆酒店,却还是环环眼尖,小丫头字不认识几个,认酒楼牌子却是极准的。承启顺着她兴奋的喊声望去,正看到了酒幌高高挑着的潘楼酒店和旁边的茶馆。

带着环环进了潘楼酒店,好容易寻到楼上一个安静些的位子,承启几乎是毫不犹豫的要了紫苏鸡、葱泼兔、西京笋几样菜。没有人再站在一旁小心翼翼的用银针试毒了,承启只略动了动便放下了筷子,他微笑着看着环环好食欲的吃了满手的油,看她吃得差不多了,才取出帕子替她将手和嘴都擦了个干净。

旁边便是环环和端睿听说书的潘楼茶馆,承启踌躇了一下,经不起环环的闹,这才抬脚走了进去。

许是来的晚了,茶楼里已坐满了听书的人,人虽多却不嘈杂,纵有人说话也是轻声细语,台子上有位先生正讲的眉飞色舞。

“上回书说道:北部贼子来袭,十几日内便破了北方防线,消息传到京师满朝战栗……御殿堂里一片黝黑,几欲不辨物什,萧索寒风里时见蝙蝠的穿梭低飞,来去逡巡于御殿!人君当头,鼠子张狂,一至于斯,当真是气数尽矣?……那风是一阵紧似一阵地刮着,鬼哭神号的那种哽咽声,闪电明灭里,照见着满殿跪伏的文武大臣殿上诸公,照见着人君那一张白惨惨削瘦的脸。殿上诸公每承下问,也只是叩头哭泣。当真是‘庙堂无策可平戎,坐使甘泉照夕烽!’……”

说书先生后面的话承启再也听不进去了。

那一幕幕,说书先生说的竟似如同亲见。贺兰族十万重兵压境之际,朝中诸臣子不出意料的种种反应令他这个皇帝恨得咬碎了牙。

不是没有主战的人,武将大多力主一战,却被舌辩滔滔的文臣堵的说不出话来。而那些文臣呢?旁征博引分析利弊之后,却是要他这个皇帝遣一能言善辩者去北地,靠三寸不烂之舌说得贺兰人退兵。而那退兵背后的种种条件,永平朝都要含恨忍了。

永平永平,这天下总是永不太平。

那夜他便去找了王淳,朝中的臣子们令他心慌,与王淳恰恰在这个时节的争执令他更加心乱如麻。臣子们各有各的利益,心中都在打着自己的小九九,都在推着他这个皇帝朝着他们希望的方向走,他们说了长篇大论的道理,为的却无非都是自己。

满朝的人,大约只有王淳不会骗他。

王淳果然没让他失望,默默的听了也没有多说什么。其实那些话他原不该让他知道,只要下一道旨意他就得老老实实娶清河为妻,毕竟他是君而他是臣。他一向信奉对人总要留三分,不可全抛一片心的。可是在面对王淳那双温和眼睛的时候他却情不自禁的讲了,讲了那些黑暗的、可能会令他手中这唯一一根稻草失望的心术与权谋。王淳却没有说什么,他如曾经那般温柔的亲吻着他的嘴唇和身体,这温柔令他安心,令他温暖的落了泪。他记得他身上的味道,也记得他曾说,他想要和自己一生一世,不管是谁留在谁身边,谁又伴着谁。

只是说了这话的人却再没回来。

也不是,他也回来了,他命自己的部下将那枚玉璧送了回来,玉璧两侧刻着平安二字,他走了,却还自己以平安。

那风雨交加、他初赠他玉璧的一夜他曾说过什么来着?说什么今生今世至死不渝,说什么他在这玉就在……承启仿佛醒觉了什么似的猛然抬头,却听到那说书先生正说到最紧张的部分,满茶馆的人正屏息静气的听着。

“……却说那将军一个提缰,身下白马如有灵性纵身跃起,眼看着便要冲出贼子的包围!可叹贼子人多势众,砍了十个围上百个,砍了千个围上万个,如黑色波潮一般源源不绝!将军反到越战越勇,回手之际刀锋闪过,立将一名贼子劈于马下……刀口砍得起了刃,将军索性弃了刀,借下身白马飞驰趁势弯弓搭箭,白羽过处又有贼子落马,将军带着那几百亲兵且战且退,不觉便退到了城南,再往前便是那神鬼夜哭的九曲黄河岸!”

啪!先生将手中的醒木一拍,面对着台下意犹未尽的诸人,用抑扬顿锉的声音说道:“这正是:万里江山男儿血,千古名将英雄梦!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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