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多锦绣 下——猫图案
猫图案  发于:2012年06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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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衡正要分辩,承康却笑着拍拍他:“但我却慕先生文名久矣,本想着请圣上引荐,但因此时正有一事要请教,因此才不管不顾请先生前来一唔。不知可有教我?”

杨衡忙起身,躬身道:“庆国公但问无妨。”

承康拉着他坐下:“莫要如此客气,他们都唤我承康。”一面说,一面摇头笑道,“什么国公不国公的,不过是个虚名儿,今日既请了警之你前来,便没有将你当作外人,何必如此。”

他不及思索便叫出杨衡的字,令杨衡心中顿时一暖,连忙屏息静气听承康发问。

“我看警之的文章却是偶然。”承康微笑道,“有一年你考科举,不好好答卷子却在上面写了一首词,说什么‘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我偶然听到父皇念起,就留了意,后来看你写《大律》,才明白你胸中的抱负,那时便起了敬仰亲近的心。再后来你被皇兄所识,入仕做了翰林,我以为本朝从此会有一番新气象,谁知竟还不如之前的模样!”承康面色一凝,“这就要请教,今日警之所做之事,是否有违写《大律》时的本心?”

杨衡想要回答,张了张口却什么都说不出。《大律》……承康今日不提起他几乎要忘了这块垫在脚下换来了名声与官职的砖头。《大律》写的什么他比谁都清楚,主张变法、主张改革,主张以严格的律法来改革建宁朝遗留下来的贪污腐败的弊端。但入仕以来呢?他在那股看不见的力量之前竟做了一次又一次的妥协。上《常平给敛法》札子的时候,他向士大夫、向皇帝妥协;审永平疑案徐文玖的时候,因皇帝的一个命令,陈绛不顾律法对徐文玖用刑,他看在眼中却没有阻止……当时的主张,如今细想想,现在的自己竟一个也不曾坚持过。

当年的杨衡,当年谈吐潇洒,敢在卷子上大放厥词的杨衡哪去了?

见杨衡垂首不言,承康亦叹了口气:“这却怪不得你,只怪皇兄不会用人。”

“他用你,却还防着你。”承康一笑,“他怕你声名太盛,本应用你去做御史替他监管百官,却偏偏要你去当什么翰林,用那些老家伙们一点一点磨你的性子,使你空有才华却伸展不得。”承康比了比陪酒的四人,“你看他们几个,哪个是肯被人磨性子的?若是肯被磨,凭着身家背景又有哪个入不了朝廷当不了官?云中满腹才华,宁愿选择乡野……呵,云中,那首诗,你再唱来!”

李云中放下酒杯,随手取过一支筷子,也不管手里造价不菲的官窑碗碟,敲着碗边漫声唱道:“……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他声音清越,温和中带了丝堪破世情的凉意,直唱得杨衡心坎中去。杨衡一时不由感慨万千,酒一杯接一杯的灌下肚去,待李云中唱完,他才慢慢道:“我心中又怎么不明白现在的僵局?只是我身在朝堂上,能做得一分便是一分,唯尽心罢了。”

承康望着他,目光中带着同情,话里却有几分责备:“警之,你可明白?方向错误的时候,做得越多错得也就越多。”他轻轻拍拍杨衡的肩,“承启是个好皇帝。”他突然直呼皇帝的名讳,令杨衡不禁一个哆嗦,其余几人却似见惯了一般全无反应。“他也只能做皇帝,绝不能做朋友、亲人……以及爱人。他永远也不会信任谁,他只信他自己,我们在他眼里都不过是工具。”

承康有点凄惨的笑了笑:“以他的性子,警之,这段日子你想必也极委屈吧?”

过河的桥,铺路的石。杨衡不由想到常平给敛法讨论的时候,承启曾将他推到了风暴的最前端,让他一个人与那些士大夫们辩论争执,随后又凭借皇帝的威权改变了原定的法令,将他轻易牺牲掉;现在审理陈绛能躲就躲的永平疑案,他再一次被推到了前端……杨衡郁闷的又喝干一杯酒。承康说的没错,工具……在皇帝眼里,自己恐怕只是一件好用的工具。

“可怜那个王淳。”承康状似随意的拈起一颗榛子,吹去细皮,“执迷不悟的爱了那家伙这许多年,还是被送到陕西去做炮灰了。”

“王淳?王翊卫郎?”这八卦消息让杨衡更加吃惊,“他……这怎么可能?!”

承康笑笑,却不肯再答话了。

唐谦笑道:“王淳是个人材,当年做东宫侍卫时起码就救了他两次。那个人武功好,人品也无可挑剔,却不知怎么就迷上了这么个人,实在是可惜了。”

承康摇头叹道:“警之你不知道这里头的事也不奇怪,我们几个却都是心里清楚的。长卿的妹妹邺郡君嫁给他为妃,受伤小产。那时候他正跟王淳在一起,邺郡君到死也没见到自己的夫婿,这事在当时还闹出好大一场风波。那王淳对他也称得上是忠心耿耿死心塌地了,他……唉,我才从陕西回来,此事最是清楚,那边现在兵荒马乱民不聊生,每天都是提着头过日子。试想,他若对王淳有一点心,又怎么会把他派到那种地方去?”

“那,这些事王翊卫郎难道自己不清楚?”想了半天,杨衡还是提出了疑问。

承康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那是个听话的傻子,不然早被他杀了。”

金胖子笑道:“确实是个听话的傻子,可惜只听皇帝的话。在陕西时,庆国公当日曾送他青锋宝剑助他上阵杀敌,他还说没有皇帝发话,不敢收呢。哈哈哈!”

承康微微一笑:“那剑倒是我偶然得的,因为欣赏王淳的人品和人材,想送他做个护身,谁想他却不领情。警之正好可替我鉴赏鉴赏!”一面说,一面命人捧上一把宝剑递给杨衡。杨衡接过看时,只觉触手生寒,便知这把剑的确是一把宝剑。他把盒子放到一旁,右手握剑,左手抓鞘,刷的一声,把剑拔出半截,满桌寒光四溢,杨衡转过剑身,只见上面用小篆题着一句诗:“肝胆一古剑,波涛两浮萍。”正是古人赠朋友礼物时用的佳句。像这样一把剑,配上这样一句诗,再加上承康的慧眼垂青,这样的礼物又会有哪个武人不喜欢?那王淳竟然拒绝了。

承康将剑接了过来,有意无意的望了杨衡一眼,叹道:“警之现在就如这盒中宝剑,只要弃了盒子,剑出了鞘。”他随手一挥,酒桌的桌角在一道寒光中应声而掉,“锐气之下,又有谁可阻挡?”

55.双刃剑

西边的夕阳已隐入重重叠叠的楼宇亭阁之中,晚霞渐渐消退,乳白色的炊烟却依然飘荡在天际,小虫子们已经开始聚集成团在空中嗡嗡飞旋。黄昏里的福宁殿看起来美丽而安详。

承启独自坐在殿内,房间里很空旷,也很安静。太监们知道他的性子,无事时再不愿多上前凑一步,久而久之,承启面前常在伺候的人竟是寥寥了。

张公公就是其中一个,眼见得黄昏已至皇帝仍不许人掌灯,只管一个人坐在那里出神,便猜到这位官家心中定是又有了什么难以决断的事情。他心里揣摩着承启的心思,凑上前去笑道:“这天色也暗了,官家若是批折子,着人把蜡烛点上可好?”

承启被他猛的一惊,抬起头来,待到看到眼前的人是这个伺候了自己许久的老太监方才放松下来,他只淡淡的哦了一句,又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张公公却不肯离开,又道:“方才娘娘那边派人来请,说庆国公从陕西回来了,请官家得闲过去见见。”说罢,便垂首侍立,等着承启的示下。

庆国公三个字却恰恰触动了承启的心事。这一两年来,承康逐渐成为他的一块心病,就算明知道这位胞弟有不臣之心,以他的立场却只能忍,只能让,只能防备,以守待攻。他防他也算防得严了……承康在陕西的这些日子,他的一举一动不全在他的掌握之中?早在三日前,庆国公秘密潜回京师的消息便有人递到了他的手上。

承康回来的消息并没有令承启感到太多意外,徐文玖落网,陈绛审理永平疑案已经是京师公开的秘密,承康听说后若还能坐的住,那他只好等着一腔心血付诸东流。只是……承启不由皱起好看的眉,说防患于未然也好,说是未雨绸缪也罢,他特特派了王淳去陕西,给了王淳那样一个使命,可笑承康都已经入了宫,王淳那边的消息却还没有送到。

承启忽然感到一股寒意,承康是不可信的,不知从何时起,这个一母同胞的弟弟就开始在旁边虎视眈眈的窥伺着皇位;朝臣们是不可信的,他们心里始终都在为了自己的利益盘算着能够从他这个皇帝手里得到多少好处;向太后那边呢?也未必可信,若是真发生了手足相残的惨剧,她身为母亲,为了大局只会默默支持活下来的那一个;还有王淳,这个最让他头痛也最令他犹豫不决的人,他可信吗?……

慈寿殿里,承康坐在向太后的下首位置,正眉飞色舞连说带比划的讲着陕西的见闻趣事,也不知他说了些什么,直逗得向太后与高太后二人不住咯咯笑个不停,连带着旁边侍立的宫女也一起莞尔,一阵阵的欢笑声从慈寿殿内传了出来,承启走进去的时候,眼里正映入这样一番和乐融融的景象。

“官家来了。”向太后笑道,又慈爱的抚摸着承康的额顶,“康儿你也真是,这么大人了还是不懂规矩,回京师就回京师,怎么也不知道和你二哥提前说一声呢?”她语气虽是责备,却更多了几分怜爱。

承康站起身大大的作了个揖,笑道:“二哥恕罪,二哥恕罪。臣弟与娘娘、二哥四五年未见,也是想念的紧了,一时就忘了忌讳。不过我这次回来就带了几个家仆,亲兵都留在了陕西让王都指挥使暂领,应该不算犯了大错罢?”

“你这孩子!”向太后微微皱眉,“怎么这么不管不顾的?现在路上也不太平,万一出个什么闪失……”

承启冷眼看着这一切,承康倒乖觉,知道外臣无旨入京是朝中大忌,这一回来就先跑到母后这边搬救兵。向太后虽然话里没有替他求情,但言外之意却是让自己网开一面,这种时候,他又怎么好拂了两宫太后的面子?一面向承康递了个告诫的眼神,承启一面开口道:“你回来的倒也是时候,环庆一路的事情,朕正好要问你。”

承康还未答话,向太后先皱了眉,嗔道:“你们两兄弟四五年没见,怎么一见面就开始说国事呢?国事哀家和娘娘可是不好去听的,要说,你们去御书房里说!”

承康笑道:“娘娘莫怪,二哥日日忧心国事,见了我自然要问。”他抬头望望窗外,又笑道:“只是今日确实迟了,再耽搁下去就要误了出宫的时辰,到时候又要坏了祖宗规矩,二哥且放了我,明日清早我自会去御书房等二哥示下。”

他说的是外戚申时必须离宫的规矩,即使承康是文宗与向太后的亲生儿子,只要成年设府就不能再在宫中过夜。承启也知道这规矩,看看天色确实晚了,方点点头,算是允了。

待承康离去,承启又陪着向、高两位太后说了几句话,正打算走开,向太后却笑着唤住了他。

“官家一向事忙,哀家也不愿多占官家的时间。这次请官家来,也是有件事想问问官家的意思。”和蔼的面容,温和的口气,却令承启再一次感到与母亲的疏离。

承启微笑道:“娘娘有什么话,尽管吩咐便是。”

向太后与高太后对视一眼,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前日濮国公夫人来哀家处问安,说清河也到了该出阁的年纪,但京师这些宰执的公子们她一个也看不上,想问问官家身边可有什么配得上的人材,即便出身差一些也无妨的。”

高太后亦点头道:“正是,出身差些的孩子只要家世清白人品端正,那就是一门好亲。若是选那些宰执公子,以清河的性子,只怕嫁过去会受委屈呢。”

承启听说是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先松了一口气,笑道:“这事娘娘做主便可,能娶到县主为妻,这天下的男子们又有什么不乐意的呢?清河想嫁谁,她只要肯说出来,朕就下旨成全她!”

向太后的神情却显得有几分踌躇,犹豫了半晌才道:“这却也不能全看清河她一个姑娘的意思……哀家听说,官家现在的臣子里颇有几个不错的人选,有心要替清河去做这个媒人,却不知会不会碍了官家的事。”

承启闻得此言,眼皮突突一跳,心中就有几分不安涌了上来。向太后的话说得很含蓄,背后的意思却清楚。清河是县主,与皇家的血缘关系原本就远了一层,濮国公家也是个没有实权的恩萌王,娶了她的男人在仕途上不会有太多助力,却也不会因而招来皇帝的忌讳,可说是一场有利无害的太平婚事。这样一桩婚事,自然要用在该用的人身上才不算浪费……承启不由在心中暗暗盘算,自己朝中那几个年轻些的臣子,有哪个能入得了向、高两位太后的眼,要劳烦她们亲自做媒的。

高太后见他沉吟不语,淡淡的笑道:“其实清河这孩子的婚事也是老身与娘娘听了康儿一番话才想到的,这话娘娘不好说,老身这个年纪再没什么可忌讳的,就与官家讲了罢!”

承启望望高太后,他知道自己这位祖母年纪虽大,却一向颇有见识,经历过两朝皇帝的她同样也经过了后宫斗争的风风雨雨,她既然说有话要说明白,自然有她的道理。

高太后摒退了两边服侍的宫女,放缓了语气,这才道:“老身听说前阵子环庆兵变,官家为了救急,曾命殿前司翊卫郎同知都指挥使,去陕西路暂领兵权,可有此事?”

承启眉头不由一皱,高太后说的正是前阵子他命王淳去陕西“保护”承康的事情,想不到承康已经先在太皇太后与太后面前露出了口风,他一面盘算着该如何应对,一面微微点了点头。

高太后又道:“老身还听说,官家派去陕西的都指挥使自幼父母双亡,如今尚未成家,京师中再无亲族,这又是与不是?”

她说的全都是事实,承启不知她卖的什么关子,只得又在高太后的注视下点了点头。

“这便是官家的不谨慎了。”高太后面色一凝,正色道:“他在京师没有亲族,孑然一身,如今去了陕西,正是天高皇帝远,手中又掌着兵权,若是有了不臣之心,趁着环庆兵荒马乱之时,借了西北大雍的兵力……官家,这后果不堪设想啊!”

“这……”承启一呆,他不是没有想过这一层,只是那时想着王淳再如何也不会是那个谋他反的人,再加上有韩魁、赵瞻、孙撼等人坐镇西北,就算想谋反也需要盘算盘算,是以才冒着风险做出那个决定。如今这隐藏的风险被高太后一针见血指了出来,且有理有据,承启一时间也不由无言应对。

高太后虑得有道理。祖宗法度,将领领兵出征,家眷老小都要迁往京师居住,说好听些是让将领远征无后顾之忧,说难听些却是让她们做防止将领投降辱国的人质罢了。

高太后见承启不吭声,和颜悦色的说道:“老身知道他是你东宫旧人,情分自然不同,但老身经过了两朝皇帝,这些事也看得多了,还是要多劝官家一句,人心隔肚皮,不可不防。”她轻轻拍了拍承启的手,又笑道:“何况防着他也是为了成全他,自古君臣间最难善始善终,与其将来有个什么变故,倒不如趁现在早早绝了这些可能。那王淳若是有了相中的小姐,官家不妨早日下旨赐婚,促他成家,臣子得了这面子心里自然也会感激官家的恩典;若是他还没有定下婚事,倒不如就和清河凑成一对,清河相貌好,性子好,又是个县主身份,不像公主有那么多规矩管束着。就算嫁给他官家将来也一样可以用这个人,不怕有什么忌讳,于国于家都是一桩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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