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七子 下——绯寒
绯寒  发于:2012年06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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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记得,有个少年多么渴望听见这话,多么希望有人能让他卸下心防,多么期盼有那么一日,能有人訩着他,

别让他独自一人站得那么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早已耗尽他所有心神,没有人想过他不过是个有七情六欲的凡

人,那些强加在他身上的期盼、那些自出生时就落在他肩上的责任,就快压垮他,可他仍是得站得笔直,他身

后那么多人,他怎能示弱怎能怯懦……

他从来,就没有想像中坚强。

东宫太子那些狠绝,那些强势,全都是装出来的,他藏起心绪掩着感受,扮演父皇眼中称职继承人。

没有人知晓,他的愿望其实很小、很平凡。他不过,是个凡人。

双手环抱眼前之人,贴着耳际,阳焰几番开口,仍是抑不住嗓音颤抖,终是将额埋进靖凌颈肩,不让人瞧见面

上表情。「你知道吗?其实我要的真的很简单。就像这样……」站在我身旁,与我看同个方向。困顿的时候相

互扶持。欢欣的时候相互拥抱。

很简单很平凡,一路走来却磕碰不断。

湿润热意烫灼颈间,靖凌不由得震颤,「你……藏得那么深,我不懂……」睁开眼,衣上金织蟠龙与那日相同

,「你说了不藏,可我仍是不明了。」伸出手,搂抱贴着那总挺直的背。

「你会懂的。」两人间的玉佩熨贴心口隐隐发着热,「其实,真的很简单。我的初衷从未变过,它一直在这。

「我不懂……」闻言,靖凌只觉惶惶然,「你如今,究竟打着怎般主意?」

「……」

「你有那么多面相,究竟哪个才是真的你?」

「待天明,天明之后……我就能与你说了。」低喃着再等等,语气听来再怯懦不过,「就快了……天明。」

知晓这些日子阳焰定也不好过,靖凌无意逼问。此刻,他真的不想迫他,纵使心底有无数疑问。

闭上眼,嗅着阳焰身上淡淡薰香,靖凌觉得鼻酸,「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

「……」

「什么事都不用做……」你已经,为我做太多了。乾咽难以出声,阳焰收紧臂膀,将怀中之人搂得更紧,「陪

在我身边……」

「在我身边,就好。」

101.(上)

建武二十九年,季冬月望夜半,帝崩。

有鉴太子遭废,东宫之位虚悬,帝临终之际口传意旨命身旁亲信代书,为传位遗诏。

天明,文武百官换上缟素孝服,于东华门接旨。

除未封王号的皇八子身体不适,镇守北疆的平王未能赶回外,也不见顺王踪影。

刑部尚书裴诸海孶越发言,为顺王开释辩白,引来低声密语不绝。

扬武将军戚诠奉恭王旨意,护送领有遗诏之总管太监青逢,严加守御戒备。

咸福宫至东华门,路途不远,却似待了一辈子那般,人心惶惶。

自行列间欲觑瞧众皇子神情,远远瞧去,阳焰背影看来寥寥孤寂,靖凌仅觉心绪复杂。

结果,什么都没问得。

一句待天明就晓得,让靖凌咽下所有质问,那般动摇的阳焰还是首次瞧见,宛若卸下肩上重担,单单像个方失

怙失恃的凡人,而非总直挺腰杆的皇长子。心底感受难说分明,可两人,似是更贴近了些。

按着颈间,热烫湿润似仍在。

至今,他仍不晓得阳焰究竟有何盘算,可他想,不管遗诏上是谁名号,阳焰应早有对策。

那他也只能等。

不远,怀宁神色仓皇,频频朝阳焰方向扭头,踌躇犹豫许久依旧没能迈出脚步。

回头寻着了他,红着眼眶不住使眼色。见靖凌摇首,怀宁不由得跺脚,龇牙抱胸耐着性子等。

由扬武将军戚诠开道,护送队列鱼贯而入。青逢公公踽偻垂首,紧抱怀中遗诏,以身护庇。

另一端,众目睽睽下,顺王姗姗来迟,扰了哀戚肃穆。

随顺王一同的,仍有一队精兵。几名老臣上前劝阻:先帝遗命,不得妄动干戈,若殿下仍爱惜羽翼……顺王摊

了摊手,轻倨解释他们无一人携枪持械,不过为保己,谁晓得会有怎般变故。成者王败者寇,若真成了帝,未

登基前便遭刺杀了可不好。刻意说得佻薄,下足了马威。

老臣畏惧曹家势力,又不想误了时辰,纵使不满也只能忍气吞声。怀宁受不了地翻了翻白眼,恨恨嘟哝了几句

重重护卫下,青逢公公步履维艰拾阶而上,将遗诏交由右大臣,退了步,瞪直了眼看守。

右大臣会同平章政事,仔细检核查验上头玺绶真伪,确认无误。尚宝司手托银盘走近,平章政事盘上奉天之宝

重重盖上,由右大臣恭敬执起遗诏。

右大臣轻咳了声,皇子协同文武百官皆屈膝跪听。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同历代大行皇帝般,冗长累幅数算登基以来功绩、对生死大度豁达,由右大臣念来,听来那么不真切。靖凌不

禁想起荼蘼花前道这般死去总会有些遗憾的圣上,似乎,已是许久许久以前。

逐字逐句徐缓诵读,右大臣蹙起眉头。

「……皇贵妃曹氏谋害湘嫔、皇太后,罪证确凿,即处以剐刑,近侍亦同。且得密告,皇四子顺王幸悯暗地同

京官宓越贩私盐,得利养兵欲逆谋,大理寺会同宗人府审理,如真有其事,重惩儆效。」

朔风冷冽,就快吹散那苍老嗓音。

「——传位三皇子敬王恺清,即嗣承大统。皇长子擎王阳焰,贬为庶人,永世不得回京。钦此。布告天下,咸

使闻知。」

霎时私语窃窃,哄然喧哗,平章政事几是声嘶竭力怒吼肃静起身举哀几字。

怎么……会……

目瞪神呆看着右大臣,靖凌在裴诸海高喊矫诏才回过神,连忙跟着起身。

远远瞧去,右大臣捋捋胡子,未置可否,不咸不淡一句:「玺绶是真。」堵得裴诸海脸红脖子粗。

「那里边呢?」幸悯冷笑,「如何证明真是父皇旨意?」

右大臣回首瞥了青逢公公一眼:「昨夜个圣上遣退左右侍从及御医,独留青逢公公恭听旨意。」

幸悯说得恶狠,趾高气昂:「这可奇怪了,为何单任一阉官谛听钧旨?」

「或许王爷不晓得,青逢公公在服侍圣上之前,曾是先帝时詹事府詹事,深得圣上信任。」平章政事些许不耐

,「且这是圣上旨意……难不成顺王欲抗命?」顺王两字说得讽刺,平章政事扫了幸悯身旁精兵一眼。

「本王已来接旨。」幸悯沉下脸,勃然色变,「本王可没遭定罪。注意你口气。」

「那还请王爷肃静,」右大臣不动声色,沉稳号令:「咱们可还未行完三跪九叩礼。」

幸悯气得攘袂切齿,一口气终未能忍下,朝裴诸海使了个眼色,「咱们走。」

「王爷!」

幸悯充耳不闻,率领身旁精兵拂袖离去。

见新帝仍屈膝长跪不发一语,众人慎默,不敢随意举言。

右大臣喟然,庄重呼喊众人下跪行礼,将遗诏交由礼部官,这才完成仪式。

就快结束了。

阖着眼,也能想像那湛蓝苍穹。

阳焰昂首长吁,终于,要结束了。

方起身,便听得樊沁喊道皇兄,怀宁高声着哥,朝他奔来。

怀宁红着眼咬唇欲哭,惶急扯着阳焰衣裳,怎么也不明了为何他这般镇静。

「哥……」

阳焰摸了摸怀宁的头,同以往那般。愧欠负疚隐隐冉冉,漫了一身。

他不是没想过带怀宁一同,可……宫外生活,真适合惯养娇生的怀宁吗?再不放手,对他们……真的好吗?

「皇兄!这定是哪里搞错了……」樊沁心焦如火,也忘了不该与阳焰这般亲密。

心直口快:「父皇怎可能废嫡立庶……还……」贬为庶人几字怎么也说不下。眼角瞥见青逢公公欲悄悄离去,

樊沁旋即咽下仓皇慌乱,定神朝左右侍卫发令:「拿下他!」

「慢。」攫住樊沁手臂,阳焰摇首,「他不过听命。」

「可是……」怎么会是老三?他怎么也想不得为何父皇会传位给老三,老三是有功绩,可怎么也不比皇兄、老

四甚或他。就嫡庶看来,更是不可能,老三娘亲不过皇后贴身宫女……他以为,除了皇兄,那便是老四……怎

想得到居然是老三!父皇居然还贬皇兄为庶人……毫无因由!就算皇后真谋害了妃嫔……那也不该只有皇兄…

…不对,父皇偏爱怀宁……可为什么是老三?他不懂啊!

思绪紊乱,攘攘心急,樊沁不由得又喊了声皇兄。

阳焰搭着樊沁的肩,附耳低道:「领兵去追老四。别让他出了东安门。」

瞪直了眼望着阳焰脸上冷静,樊沁期艾:「可是皇兄……」

「快去。别给老四机会夺位。」阳焰横了樊沁一眼。末了,又低低道了句:「别忘了小五。」

忆起远在襄阳的悠真,樊沁不禁咬牙,喊了自个舅舅戚诠帮忙召集兵力,连忙朝东安门方向前去。

见樊沁领兵离去,阳焰低首凝睇扯着他衣裳不住抽噎的怀宁,不禁喟道:「别忘了,你如今可是王爷了。」

「可是哥!都是我……都是我……如果不是我的话……」呜咽着说不好话,怀宁掩脸不让人瞧见失态,「小三

跟母后……哥你也不会……」

「不全是你的错。」阳焰拍拍怀宁额头,情真意挚:「真的,不全是你的错……」

他们,都有错。

而如今,孰是孰非皆已没了意义。一切已将成定局。

「哥……」怀宁哀哀喊道。阳焰揉了揉怀宁的头,不愿在众人面前多解释,迈开脚步。

怀宁垂着头,身体不住颤抖。因阳焰已走远。那风吹来掀动他身上孝服,格外寒冷。怀宁紧紧咬唇,深深吸气

,努力平复情绪。他是熙王,已封了王号,他不能……

不能……「对不住……对不住……」他晓得,哥已没听见。「小三……母后……」抱着头,忍不住蹲下身号泣

听见怀宁哭声,阳焰晓得他不能回头,他不想,再箝制怀宁。

所以他仅是走远。

望着跪了一地的文武百官,望着仍跪在地上茫然若失的新帝,阳焰低喟。

「起来,你是帝了。」

抬首顺着声音瞧去,一声哥哽在喉头。恺清怎么也没想到遗诏上面写的是自己名号,他以为……他以为……怎

么会是他?

「你若不起身,你身后千百人都起不得身。」阳焰噙着笑,远远凝睇神色焦急的靖凌,「他们可没像我们这般

胆敢违命犯上。」

「怎么会是我……不该是我的……父皇怎么会……」

阳焰双手搭着恺清的肩,劝道:「三弟,你是帝,是天子。」

「为何你这般冷静?为什么……」恺清只觉脑中混乱一片,眼前之人与他想像中反应为何天差地远?他以为他

会……他不是为了那皇位什么都愿意做?「你不同我抢?

你不领兵将这皇位……」

「这话你该对老四说。他将泰半兵马留在东华门外,等着与姚翼会合逼宫篡位,我已要老二去了。你得起来主

持大局。」笑得了然,阳焰有种解脱了的快意,「那已不是我能插手之事。」

「……为什么……」

「这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事。」别过眼,不愿多瞧恺清脸上难受,「作为一个兄长。」

「我不懂……」恺清扬高声调,忍不住厉声质问,「你不是一心……」

「你不懂,」阳焰敛下眼,说得很轻很轻:「不懂我有多想离开。」他不要那个帝,不要一辈子被关在这皇城

里。不要再为了权谋策略杀人,不要身旁再有人被杀。

不要就连死后,身旁还得躺着千千百百不爱的人。他的愿望,很小很小。

恺清急红了眼:「哥……」

「若你还当我是你哥,就起来。擦乾眼泪,你是天子。」弯下身搀起恺清,阳焰抑声在恺清耳畔低道:「愿你

成为明君,领天朝万代繁荣。虽然,我没资格说。对不住。」

恺清瞪直了眼,怎么也说不出话。那圣旨该不会是他……是他……可是,怎么……

是如何办到的?青逢公公对父皇死心蹋地,不可能违反父皇旨意……

阳焰也不多说什么,搭拍恺清的肩,示意要他转身看,「三弟,这是你的江山。」

恺清执拗抓着阳焰手臂,不愿往后看:「我没有办法想像……没有办法想像那龙椅上不是你。」尽管他背叛了

他,尽管他曾遭他遗弃,他还是……

捉握恺清手腕拿开,阳焰微微别过头,垂下肩:「我不过是凡人。你们都太瞧得起我了。」

「可是除了你……」他想不到任何人适合坐这皇位。一直以来阳焰都訩起那么多,他太清楚阳焰有多能干,太

明了阳焰生来就是要当皇帝的料,所以他从没想过……

「三弟,你不比我差。」要不他也不会选上他。

「那为什么那时……为什么那时逼我离开?」怒气冲发,恺清几乎是口不择言,「你明明晓得我不想跟你抢!

蝶衣也好皇位也好!我分明没想过要同你抢!你明明晓得!」

「……」阳焰长叹,按着恺清的肩迫他转身看,「三弟,你是新帝。有比质问我更重要的事得做。」

「别忘了,老四欲逼宫。」

「……」放眼望去,文武百官皆屈膝仰头,静待新帝发令。恺清紧紧闭上眼,不愿再看。他不曾想过会是这般

结果。不晓得,会有这么一天,登上九五至尊之位的,会是他。

「你若要问,在我离京前,还有机会。」说笑一般,泰然自若,「你不会连收拾行囊的时间都不与我吧?」

知晓从阳焰口中再问不出什么,恺清恨恨咬牙,随意拭去眼角泪痕:「好,我当。

若这是你希望的。」

「……是父皇旨意。」

不听他解释,恺清深深吸气,平稳情绪,往前站了步,接受朝拜。

平章政事不由得眉开眼笑,他花了整整数十年说服不了这执拗三殿下,没想到一只遗诏,让他见着了他的梦。

这皇朝,需要的是能谛听百姓心声的帝,而非狠绝把弄谋略的权要。平章政事张大嘴高喊:「吾皇万岁——」

凄寒北风掀起衣袖翻飞,恺清努力挺直腰背,不让颤抖动摇那么一些逞强。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响彻天际的呼喊,震动他脚下世界。

他觉得,孤寂。

还记得,小时候阳焰总站在他前头,为他遮去一切风雨,为他挡去所有明枪暗箭。

可曾几何时,他们都变了?

不再说心底话,不再把酒言欢,甚至他平定东虏凯旋归来没多久,阳焰又建言让他至淮安治水……

他以为,阳焰是为了那皇位才这么做。为了那皇位,阳焰可以舍弃他,牺牲身旁的人。

以为,阳焰早变了。

因就连余襄也受不了阳焰,千里迢迢至淮安欲投靠他……

「圣上?」平章政事轻唤了声,打断他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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