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想着，他尽力让自己心情平静下来，而后跟着羲和，一道往辰丘走去。

辰丘，是铎洲北方的一片山林。山林里奇花异草比比皆是，却也危机四伏。吃人的猛兽，有毒的野果，这些致命因素让辰丘成了凡人避之犹恐不及的所在。刚刚分到这片土地的时候，离还为这一地带犯过愁。人类常误入其中而丧命，山中猛兽偶尔也会跑到平原上来，他不愿杀生随便捕猎林中鸟兽，只得费了不少力气在辰丘四周筑起围栏，才算勉强把人类部落隔离开来。但出海捕鱼的风浪，不知何时就会降下的暴雨，还是会让离格外担忧凡人的生存。

女娲娘娘造就的，那些小小的，泥土中成形的生灵，若是不好生照看，真的会被自然力量一碾就碎的。

他不能忍受那样的场景发生。

可能他就是太过心软了，才会被这猫妖一再侵袭而无法抗拒。

“行了吧，没有异状，回去吧。”羲和站在辰丘的巨木围栏上，看着还在继续往前走的离。

“等一会儿。”一直走到某个小小的神龛面前，离才停下脚步。

那是个木头搭建的，格外矮小，但是精致结实的神龛，看上去像一个小木棚，里头没有香案，却有几件贡品一样的东西整齐摆着。

羲和跟过去，看着离从神龛里，把一块织锦和一串木珠拿出来。

然后，他眼看着那总对他皱着眉冷着眼的火神，就在触摸着那些有点粗糙的手工制品时，展露出那么温柔的笑。

“只是这点东西，就能收买你了？”大猫居高临下不屑一顾的问。

“东西不算多，比起神界的物件，也许不值一提。”淡淡说着，离把织锦和木珠放在一边，而后念动咒语幻化了龙形。

那通体火红的龙，低头从自己身上扯下一片红鳞，继而又回到人形，将那弥散着莲花香气的鳞片小心放进神龛里。

“这是干什么？”羲和问。

“告诉他们，我来过了。一片鳞，彻底消散于无形之前，能维持整整一年。凡人把鳞片拿走，就能根据消散的过程判断时间更迭。铎洲全年皆夏，需要有指示季节的参照。等到一年过完，他们会把这类东西给我当回礼。”仍旧轻轻笑着，离摸了摸那满是格外质朴花纹的织锦，“对于凡人来说，这是他们最当真的礼物，对于我来说，也一样。”

羲和看着对方认真到令人无法描述的表情，半天没有半句言语，直到忍不住发出一声叹息。

“把自己的鳞扯下来，不疼吗？”他问。

“疼。可是，鳞会很快再长出来，凡人的耕织渔猎也在同时进步。第二年摆在神龛里的回礼，总会比前一年好，要是能一直持续下去，那这点疼，根本连牺牲都谈不上。只是……”抬头看了看那高处的猫妖，离收回视线的时候无奈的轻轻挑起嘴角，“这些，在你妖类的眼里看来，都只能说是愚蠢和妄自尊大吧……”

说明：【婴果】古陆南方特产，在泽雀神·兑的领地白桑东部，以及火龙神·离的领地铎洲北部的辰丘有分布。低矮的灌木，喜欢炎热潮湿环境，四季开白花，果实成熟后为深红色，汁液紫红色，表皮极薄且有蛇皮纹。有剧毒，鸟兽食之皆亡。但其根茎可解自身之毒。由于种子出芽率很低，故不可能泛滥生长。

第六章

羲和听着离的话，好一会儿没有出声。

然后，他们沉默中踏上了回火神殿的路。

回去之后，少不了就是一番霸道的折腾吧，离这么想。

他不敢挺胸抬头理直气壮的说自己憎恨这种肌肤之亲，或者真残忍一点点破真相，他更憎恨的，应该是不能真的憎恨这肌肤之亲的自己才对。他不愿意降下神格，和一个妖类为伍，更不愿意俯首贴耳做这妖类的……

什么呢？他算什么？他们之间，这又算什么呢？

羲和始终以猫妖的姿态走在离身后，他听得见对方的心思，听得清清楚楚，可他这次没有带着笑谈反驳或是打趣。不知怎的，他那些话都说不出来了。他满脑子都是刚才看见贡品时候，离温和乃至温柔的眼神，那种极端呵护子民的表情，让他触动大到连自己都不曾预料。

那一刻，他坚持了太久太久的，对于神佛一族的鄙薄，霎时间流露不出半点。蒙昧的大地，蒙昧的人类，对于已经活了千年的猫妖来说，几乎仍旧等同于鸟兽的渺小存在，竟然能有幸让一个神如此在乎，那就像大鸟张开羽翼为窝中的卵遮挡风雨的状态，是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看到。

他看得太清楚，清楚得快要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长久以来对神族的蔑视，难道也包括这个？包括那不掺杂丝毫虚假的关切？

如果是这样，如果这样是不对的，至少是不全对的，那么他在沙场之上挥刀斩杀的神族之中，会不会也有一些和离有着相同作为？

突然间觉得不能再想下去了，羲和绝然收起思路。

眼前不远处，就是火神殿。

正当准备进殿之后先化为人形好好抱住对方亲热一番再说时，羲和却猛的感受到一股异乎于离的气息飘散过来。

“你殿里……”猫妖停住脚步，警觉的露出尖利的爪子。

“有访客。”同样感觉到异样，离却不曾停下，他略微放满了速度，但仍旧往大殿走，“是震。”

震。

八方神之一，掌管着东南方的雷电之国，力量极为强大的暴躁正神。

羲和听说过这家伙的名字，没想到这次要亲眼见到了。

“你……先回避一下吧。”快到大殿入口时，离对羲和开口。

“怕他用雷劈死我？”羲和冷笑了一声。

“他力量不如你，八方神都加起来，也未必是你的对手。”漠漠说着，离叹了口气，“我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的辖地里有妖。”

“辖地里？”那种明显被排斥在外的感觉让大猫开始不快，他真想回应一句“你何止是‘辖地里’有妖”，却在抬头时正对上对方不肯妥协的目光。忍了又忍，揶揄的话收了回去，羲和咬紧了牙关，点了个头，“好吧。”

下一刻，离眼看着那黑色的妖类，刹那间化作一阵黑色的烟雾，只一个盘旋，就消失得不见踪影。

略微放下心来，离定了定神，迈步往大殿走。

进门之后，他见到了那个正站在面向苍洋的一侧廊柱边，看着碧海云天的高大男人。

紫色的长发，青铜色的眼，一身紫金甲，加上背后的的洪雷斧，这有一身猛虎气息的，只可能是雷电之国的守护神。

看见离走进来，震转过身面对着大殿的主人，恭恭敬敬施了一礼。

“龙君，别来无恙。”

“不必这么客气了，你我都是八方神，平起平坐才对。”把手里的织锦和木珠放在窗边桌案上，离笑了笑，示意对方快坐下。

“虽都是八方神，但毕竟东南西北四大主洲都是龙君，我们这些偏方位的虎狼也好，鹰雀也罢，都低一个等级。”照例面无表情把等级算得清清楚楚，震坐在下垂手位置上。

离有点无奈这个同僚了。一贯过于严谨，一贯雷厉风行，这东南雷虎神有时候严肃到让人不好接近。

“那，这次你来找我，有何要事？”

“哦，也未必就是要事。”以低沉的声音严肃说了个开头，震想了想，抬起那双青铜色星目的同时继续开口，“只是，你我一直是近邻，龙君千年来对震多有照顾，我管辖的垄原也获益匪浅。故此，现在……震要出征，特来跟龙君道别。”

几句话，说得离完全愣住了，刚才还在担心这样近的距离，震会不会感觉到他身上残留的丝丝缕缕的妖气，可现在，却只剩了惊讶。

“你要出征？！”

“正是。”

“去……神魔之战？”几乎是嗫嚅着说出那几个字，离有点失神，“已经，发展到连八方神都要动用的地步了？”

“道德天尊的令牌送到我殿前，上头写得清楚，八方神，四方主神留守，四方辅神参战。”

“那就是说，你，还有泽雀、山狼、风鹫，全都要去？”

“是。”

“这也……”后头的话已经不知该怎么表达了，离觉得身上有几分无力，思维有几分散乱。

“神魔之战旷日持久，妖魔力量仍旧强大，上一次诛心狂魔败在燃灯佛手下，魔族一直心有不甘，据传诛心正派遣他的继任血剑，在魔界的烛墓渡口集结大军，和妖族首领汇合，准备对神佛领地发动进攻了。”

话，说得清晰而明确，座位上的离听得一字不落，以模糊的影子状态伏在大殿檐头的羲和，也一样把每个字都听进了耳朵。

大殿里又是几番简短的对话之后，雷虎神离开了。

离一直把他送到最后一级台阶下，再三叮嘱着保重，而后目送对方化作一道紫色霹雳消失得无影无踪。

重新凝聚成猫妖的姿态，羲和轻轻跃下，站在离身后。

“不用这么难以割舍吧，他又不是最低级的神兵神将，不会那么容易战死的。”对离心里那份不安格外不悦，羲和眯起金色的眼。

“刚才他说的你都听见了？”没有回头，火龙神问对方。

“听见了，怎样？”

“妖魔两界联合围攻神佛领地的事……”

“确实不假。”

被肯定的答案弄得浑身一颤，离闭上眼，强制自己慢慢调整气息。他本想说一句“你知道为何不告诉我？！”，但转念时，他忽然意识到，羲和对他，根本没有事无巨细尽数告知的义务。他们之间，不存在任何义务。他们……只是被某种扭曲的畸形的约束纠葛住的，也最不该产生这种纠葛的对立两方。

“我和雷虎神震，还有泽雀神兑，一直是好友。”尽量平和的说着，离在感觉到背后注视的目光时略作停顿，直到嘴唇不会颤抖才接着开口，“若是……你有朝一日，在沙场上遇见他们。算我……求你，莫要下绝手，无多有少，就留几分情面吧！”

第七章

猫妖羲和，听着离的话，好半天之后才冷笑了一声。

“没想到啊，你第一次求我，竟是为了旁人。”幻化为人形，他转身走进大殿，边走边凝聚了些力量在体表，“造”出一身薄薄的黑绢丝衣裳，而后坐在宽大的椅子里。

“那不能算是旁人。”离跟进来。

“好吧，是你的友人，可以了吧。”撇了撇嘴，羲和单手托着下巴，“只是，这沙场之上，还真是从没听说过有留情面的道理。”

“为何不可。”有点焦虑起来，离几步走到羲和面前，“你若是见了他们，不下杀手，也就是了啊！”

“我还未见得就能跟他们对阵呢~要是落在诛心的大徒弟血剑魔手里，估计我还没看清楚，他们就已经被碎尸万段了。血剑的手，可比我狠上百倍。再说，神魔之战乱作一团，人人都杀红了眼的时候，哪还有心思去看和自己交手的到底是谁啊~你说呢？”

“这……”完全没有了辩驳的余地，离把恼火全都发`泄在了自己身上。看吧，这就是和妖类搅到一起去的后果，你堂堂火龙神竟然会堕`落到放下矜持去求他！而求他的结果又是怎样呢？为何不干脆动用绝命火烧死他！这样近的距离，在他有能力挣脱逃走之前，你就已经可以烧死他了！就算你自己也会跟着两败俱伤，就算你会大伤元气也需要休眠许久才能恢复力量，可你终究能扬眉吐气履行一次正神的职责，实现一次正神的威严了吧！！烧死他，烧死他啊！！

近乎于疯狂的念头就在心里回响，离死盯着羲和，死盯着那双已经读懂了他全部心思的金色眸子，死盯着那个明明知道他就在崩溃边缘却躲也不躲的男人，最终，最终，还是以一声喟叹收拢了心中所有的波澜。

“若是，真的轮到你和他们对阵，我只求你留一条生路，如此而已。”咬着牙说出这几句话，离用最后的定力看向对方，却没料到，对方只是淡然一笑。

“好吧。”羲和点了头。

“……真的？”

“你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我再不答应，岂不是逼人太甚嘛。”

“那……”

“就照你说的，真要是在沙场之上和他们遇上，我不杀他们，也就是了。”轻描淡写做着天大的承诺，羲和一脸泰然面对着已经眼角眉梢有了喜色和解脱感的离。

“多谢。”暂时松了口气，离低垂下睫毛。但事情显然还没有完。

“‘多’谢，是怎么谢啊？”羲和这么问。

突然一个激灵，火龙神皱了眉头。

“天都黑了。”仍旧单手托着下巴，指头就在几分硬朗几分刻薄的嘴唇上滑过，毫无血色的皮肤透着妖娆的苍白，羲和用眼角余光看向大殿外头的暮色，语调像是漫不经心，“我还没想好今晚有什么消磨你的好方法，不如……你就主动一次，也让我轻松轻松，如何啊？”

离听着那样的言语，刚刚放松了一些的气息又紊乱起来，刚刚见了宽慰神色的表情又紧张起来，他双手握了拳头，眼睛不知该和对方交汇还是干脆避开。羲和看得出来他脑子里在天人交战，或者应该说，这猫妖很清楚交战的最终结果，肯定是这小火神败下阵来。

用两位好友的性命做抵押，他莲花龙怎么可能不妥协？连草芥一般的凡人他都呵护备至，又怎么可能不为了同是神族的挚友放下最后一点悬崖上的尊严？

双方僵持了足够久。

直到离无力的松开了攥着的拳头。

猫妖挑起了嘴角，他知道事情会像他预料的那般发展。

事情又什么时候不像他预料的那样了？

跟这莲花龙初遇的那天，他就知道他们会有一大段纠`缠；跟这火龙神纠缠起来的那一刻，他就猜到对方会为了他放下神格和尊严。这是妖的战胜，妖是从不会让自己站在被动方的，比起魔的狂妄，妖更多了一分狡猾。妖把一切都当成是一盘棋，一子一子积累着输赢，该阴险的就放开阴险，该强`夺的就尽力强`夺，只有这样才能到手自己想要的东西。

而他羲和想要的，最想要的，在某一个刹那就看进眼里心里绝不容忍落在他人之手的，似乎，就只有一个。

然后，这个他一心要夺取的所在，却仍旧看不透棋盘上的布局。

于是，他耐着性子一步步逼`迫，一寸寸入`侵，直到把对方围困在悬崖最高处。

现在，他等着他往下跳。

“不知道怎么主动？”羲和仍旧格外踏实的坐在那儿，欣赏着对方脸上因为羞`耻而涌起的红潮，而后慢慢分开自己的两条长腿，他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腿`间，“那就从这儿开始吧。”

离全身都僵硬起来。

“没什么好害羞的，我还不是舔过你无数次了？”那妖类开始用言语撩拨，“你忘了我当初还以兽形舔过你呢，我舌头上的倒刺弄得你痛痒之中欢愉无比吧？若不是顾及兽形时候，我这东西上也有倒刺会伤了你，兴许就不用人形直接来了。只是，那样又犯了你们神族的一条禁`忌，是不是？‘不得与异类或是鸟兽……’”

“住口！你住口！”真的急了，离红了眼眶，喊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