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香和荆少康不同，他本来是个伶牙俐齿的人。不伶牙俐齿的人也不可能做得了翠竹苑的头牌。但他此刻却结结巴巴，涨红了脸。他的确觉得自己很奇怪，当小倌这么多年，他早已学会了压抑，绝不会像昨晚那样赤裸裸地把恐惧在客人面前展现出来。而且他早上看到荆少康的时候，一想起昨天的失态，他就觉得很害羞。他不知道自己怎么还会有“害羞”这种感觉。

“呃……是有点奇怪……不过……那个样子……也并不坏……”其实荆少康岂止是觉得不坏，简直就觉得很好。他也不知道他怎么会觉得一个男人在他怀里哭是一件很好的事情。他发现他自己也很奇怪。

“荆大哥……你……”绮香沉默了半晌，才道，“好吧，我什么都告诉你。”

荆少康奇道：“告诉我……什么？”

绮香缓缓道：“很多年前，也是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那是我第一次接客。虽然已经被反复教导过一些要诀，心里还是觉得很紧张。”

荆少康忍不住打断他：“等等……你……你现在多大？”

“我18。”

18？很多年前？他到底是从多小就开始做这种事？荆少康感到一阵辛酸。

绮香续道：“那天的运气很坏……刚好遇到个很粗暴的客人……我很害怕，的确是太害怕了……所以……我……我就咬了他一口……”

荆少康这才知道他昨天晚上的所作所为勾起了绮香痛苦的回忆。所以才会引发这么激烈的反抗。“他活该……我也活该！我们都是乌龟王八蛋！！”这的确是他的真心话。

绮香听着他的话有些想笑。但一想到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再也笑不出来。“小倌根本没有拒客的资格……一旦惹客人生气，就会受到严厉的惩罚……所以那天，老板很生气，不仅狠狠地打了我一顿，还叫我在外面跪一晚上……”

“可是……可是外面不是在打雷下雨？！”

“是啊。那整整一夜，雷很大，雨也很大。而我的胆子却并不算大……所以……所以……”绮香不愿再说下去。

“岂有此理！！怎么会有这样混账的事？！万一你被雷打死了怎么办？！况且你身上还有伤，怎么能让你淋雨？万一伤口感染了怎么办？！”荆少康本来绝不是个同情心旺盛的人，他自己为程慕枫做过的事情只怕比这个还心狠手辣得多。但他此刻却莫名的义愤填膺起来。

绮香凄然一笑，道：“死了便死了。像我们这样的人，死了不过被随意扔在荒野。又有谁会可怜？”

荆少康什么话也没有说。他不知道他还能说什么。

第9章

从那天开始，荆少康包了绮香一个月。让他这一个月不用接待别的客人。

他发现他唯一能为他做的事情竟然就只有这么一点点。

其实他很想替他赎身，但他并没有那么多钱。

他从来不觉得钱有什么用，所以月俸不高也从来没有怨言。

他更不想向程慕枫开口要钱。这几天他们根本就没说过一句话。

有一天，他突然想起问绮香：“你如何会到了这里？”

绮香道：“我很小的时候，就被拐子卖到了这里。”

“哎，那你可有想过寻找你的家人？”

绮香苦笑着摇了摇头：“寻找？如何寻找？你也知道，我们根本连踏出这里半步都不能。”他突然又眼睛一亮：“荆大哥……你……你可是要帮绮香寻找家人？”

“如果可以我自当尽力而为。可有什么线索？”

“线索……倒也不是完全没有……我身上有一块家人留下的玉佩。”

荆少康喜道：“那就好办了！快给我看看！”

绮香便将玉佩交给了他。

荆少康看到玉佩的时候，大吃一惊。

程慕枫也正把一块玉佩交给叶朗。玉佩上面是一条龙。

叶朗笑道：“哎呀，慕枫，你就不要再送我东西了。这些天你又是送吃的，又是送穿的，又是送这些小玩意儿。我一个人哪里用得了这么多？”

程慕枫听罢，突然“啪”的一声把玉佩摔碎在地上。

叶朗吓了一跳，忙赔笑道：“我的好慕枫，你别生气，我又不是说不要……凡是你送我的东西，哪怕是一块破石头，我也喜欢得紧，何况是件宝贝。你看你给我缝的这件衣服，我连睡觉也舍不得脱下来。我只是不想让你如此耗神又破费……”

程慕枫摇了摇头，道：“我并不是生气。这东西本来我也不想要了，但我想说不定你会喜欢，便想给你看看。既然你也不喜欢，那更好。”

叶朗问：“这是什么东西？”

程慕枫淡淡地道：“这是程家的家传玉佩。男子成亲以后便把它送给妻子。我却一直也不想送，只自己留着。反正我也不稀罕当它程家的人，如今砸碎了最好。”

听了这番话，叶朗简直后悔到骨子里去了。这么珍贵的东西竟然因为他的一句话就被砸碎了。“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我真是太罪过了……我去找人把它补好吧！”他一边说，便一边伸手去捡玉佩的碎片。

“补它做什么？”程慕枫冷笑道，“本来不想要，一听说这是程家的，便巴巴地去捡。我虽不稀罕做程家的人，你却很稀罕做程家的儿媳妇是么？”

“这……我不是这个意思……”叶朗实在是冤枉死了。他只是被程慕枫的情谊感动，想到他这些年虽然怨恨自己，却又始终把那块玉佩留着，可见他心底有某个角落是在期待两人重修旧好的。如今送玉佩的意思不就是认为两人已经是夫妻了吗？叶朗哪里去管过什么程家不程家。

在两人言归于好之后，程慕枫便有些古怪。有时候温柔备至，有时候又会为些莫名其妙的小事生气。但叶朗想到自己当年脾气也不太好，简直可以说是又霸道又任性，程慕枫却从不见怪。所以现在他也绝没有怪他的理由。

程慕枫也并不是有心要无理取闹。他突然也觉得自己气得很没有道理。于是他转移了话题：“这玉佩本来是一对的，叫作双龙玉佩。我这块的龙朝向左，另一块是向右的。”

“噢？那么另一块是在如枫身上？但她若送了自己的丈夫，再给自己的儿子，岂不是传不下去了？”

“不错，所以这玉佩是传男不传女的。历来都是传给长子和次子。若只有独子，就像是我爹那种情况，便都给他了。”

“那么你身上还有一块？”

程慕枫叹了口气，道：“不，另一块，是在我弟弟凌枫身上。”

叶朗吃了一惊：“什么？你还有个弟弟？！我怎么从未听说过？”

“哎，他在五岁时就被拐子拐走了，那时你还没有到星月山庄，所以不知道。这件事对娘打击很大，她从此一病不起，没多久就撒手人寰……我们派人四处去寻，把中原都要翻遍了，却一直没有下落。后来时间长了，想他多半凶多吉少，便也只好由他去了。星月山庄上下也没有人敢多提起这件事，怕爹伤心……”

“慕枫……你别难过……我想他一定吉人天相……”叶朗柔声安慰道。因为程慕枫现在的表情的确很难过。程凌枫被拐走时他已经九岁了，所以对这个弟弟是有鲜明记忆的。他们兄弟的感情很好。

“呵……那个时候只有我听别人的，没有别人听我的……不过他却总是跟在我后面跑……”

叶朗道：“你喜欢别人听你的，我以后便什么都听你的。”

程慕枫微笑着摇头：“不，我喜欢听你的。你武功比我好，人又比我聪明……我当然应该听你的。”

叶朗有些飘飘然。他觉得现在的程慕枫说出这句话比当年的程慕枫说出这句话更让他有成就感得多。

“噢，对了，正有件事要问问你的意思。那些人你是想让他们活，还是死？”

“哪些人？？”叶朗有些摸不着头脑。

“那些碰过我的男人。”

“这……那也不是他们的错……”叶朗知道本是程慕枫主动引诱他们的，“别杀他们吧。”

“好吧，你说不杀就不杀。”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叶朗觉得很舒服，但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他毛骨悚然，“那就把他们全阉了。”

话音刚落，荆少康突然破门而入。

程慕枫笑道：“嘻嘻，朗哥哥，你看，说曹操，曹操就到了。先从他开始如何？”

叶朗第一次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很恐怖。他竟要对多年来一直对他忠心不二的手下动此毒手！

只听荆少康急切地道：“少庄主！属下有重要的事情！！”

程慕枫冷笑道：“什么重要的事情？是程雄暴毙了？星月双使被人杀了？若不是这些事，谁准你这样闯进来的？！”

“不，是二少爷找到了！”

“什么？！”叶朗和程慕枫俱是大吃一惊。

第10章

“凌枫，大哥来接你回家了。”程慕枫对绮香温柔地微笑着。

“大……哥……”绮香有些羞涩地称呼道。

他们本来就很熟，而且还很谈得来。

虽然绮香只是个小倌，很少有名门子弟会看得起小倌，但程慕枫却从没有看不起他。只因他觉得他们两个人做的事情其实都是一样的。严格说起来，程慕枫还可以称呼绮香一声“师父”。

而且他们都精通音律，喜欢弹琴。

程慕枫可以和很多人交流武学，却很少可以和人交流琴技。

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对彼此有一种亲切的感觉。现在他们才知道这是为什么。

两人正在温情脉脉地兄弟团聚之时，另一些人却在瑟瑟发抖地不停磕头：“程大侠，饶了我们吧……我们真的不知道他……他是……”

程慕枫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只对绮香道：“凌枫，这些人就交给你处置了。以后翠竹苑就是你的了，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绮香的确恨透了那些总是欺侮小倌们的管理者。但他却不知道该拿他们怎么办。而且他也不知道该拿众多小倌怎么办。如果他让他们回家，他们大多数人都无家可回；如果他让他们出去谋生，他们大多数人除了取悦男人什么都不会。

程慕枫见他为难，便道：“罢了罢了，先不理这些人了。先跟我回家吧！”

“嗯，我们回家！”绮香笑得很灿烂。

这是绮香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离开翠竹苑。他发现外面的世界很新鲜，简直太新鲜了。有好多他从来没见过的东西。他在翠竹苑时聪明和老成是出了名的，但他现在却像个天真的孩童般不停地问着“这是什么”“那又是什么”。

程慕枫和荆少康皆耐心地给他解释。

程慕枫看得出来绮香很喜欢荆少康。看来为了弟弟，他只能不动他了。

等他们回到星月山庄的时候，迎接他们的是一桌丰盛的饭菜和齐整的人员。

“凌儿……”程雄老泪纵横。

“爹！！”绮香也很激动。他万万没有想到有一天还能与这么多亲人团聚。

父子二人紧紧相拥在一起。

程慕枫突然觉得有点不自在，他插口道：“爹，饭菜要凉了，我们边吃边说吧。”

“呵呵，是啊是啊，是爹老糊涂了，吃饭吃饭，我们吃饭。”

于是众人便开始用餐。

吃着吃着，程如枫突然问：“二哥，听说你以前是个小倌，小倌是干什么的啊？”

“如儿！”程雄急忙喝止他。

但绮香却不以为意地回答道：“小倌就是男妓。和怡红院的妓女差不多。”

其实这件事现在山庄上下都已经知道了。大多数人也只是觉得很同情。如果一个人从高贵的地方被卖到了那里，大家就会觉得他很可怜；如果一个人因为贫穷只好自愿去那里，他们就会觉得他很无耻。

这种逻辑实在很有问题。虽然绮香一开始到那里的确是被迫的，但他后来却比任何人都干得更卖力，没有谁强迫他。因为他知道，他们那一行最多只能干到二十五六岁，所以必须赚够钱养老。几乎所有小倌放弃尊严拼命讨好他人的理由都只有一个，就是为了活下去。就跟所有社会底层的职业流血流汗的理由都一样。

“男……男妓？！”程如枫睁大了眼睛，很稀奇地望着绮香。

“男妓怎么了？男妓很丢人吗？”插嘴的是程慕枫。他的语气冷若冰霜。他很少用这样的语气和妹妹说话。

“哎呀，不不不……大哥，我不是这个意思……”程如枫连忙解释，“我只是觉得很奇怪……怎么个差不多法啊？男人和男人要怎么……呃，虽然我也不知道男人和女人要怎么……但是……”

“如儿！闭上你的嘴！！”程雄怒道。

绮香却继续答道：“你不知道么？我还以为这种事情在庄里很常见呢。那个什么星月双使不是天天都睡在一起？”

“啊？咳……咳咳……”禾星痕闻言吓了一跳，被饭菜呛到了。

“哎呀，二少爷，我和星痕可是清清白白的啊~”孟月帆却面不改色地笑道。

“行了行了！都给我安安静静吃饭！！”程雄对所有人下了最后通牒。

于是这个话题便到此结束了。

“荆大哥，你尝尝这个。这个叫什么？我觉得还蛮好吃的~”在众目睽睽之下，绮香也毫不掩饰对荆少康的亲昵。他夹了一筷子鲍鱼放到荆少康嘴边。

“香……二少爷……我……我自己来就好。”荆少康觉得脸有些发烫，因为很多双眼睛正齐刷刷地看着他们。

只听程雄道：“不用介意，像你们平时那样就好。”

绮香笑道：“谢谢爹。”

程慕枫和荆少康却都是大吃一惊。程雄这么说就等于默认了荆少康和绮香的关系。

程雄知道，自己的小儿子是已经离不开男人的了。他和男人之间的那些事，对于山庄内外也不是什么秘密。既然如此，又何必再遮遮掩掩。

程慕枫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为什么他和叶朗当年就会受到这么强烈的反对？但他很快又想明白了，这是因为庄主是置身于风口浪尖的人，一言一行代表的都是星月山庄的形象。但绮香并不是什么庄主。就好像他自己现在天天跟男人睡觉也没有人再去理会了一样。

于是他便释然了。绮香毕竟是他的弟弟。他的弟弟若能幸福些，他这个作哥哥的也该为他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