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毒 第四卷——耽墨
耽墨  发于:2012年06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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夙砂影蓦地驻足,回头冷笑道:“你还敢开口?”语气中竟然含着愠怒与不快,“既已私将炽眠赠予旁人,而今又凭何来向本座要回?”

夜萤一怔,仿佛被夙砂影的态度触动了心绪,他愣了片刻,脸上渐渐重现出昔日的憨呆色彩来,忽地笑问道:“你生气啦?”见夙砂影不答,夜萤刹那笑意弥漫,直叹道:“真生气啦?哈哈!你生气啦!”

夙砂影定在原地看了他半晌,不发一言地转身便走。夜萤心中万般开怀,竟感觉不到伤口的疼痛了,直追着夙砂影,不停地笑问:“你赠给我炽眠,我却将它私自借予连翘,所以你心里不是滋味罢?”

“你这蠢脑筋做出来的事,本座不想浪费口水。”夙砂影怫然斥责,怒火中烧。夜萤闻言,不仅未生气,反而乐不可支,他鼻子一酸,蓦然湿了眼角,奔到夙砂影跟前将他拦住,傻笑道:“好好,我是蠢脑筋!可是你在生气,哈哈……你在为了夜萤生气耶!”他一把抓着夙砂影的臂膀,眼睛里流露出痴迷的色彩来:“阿夙,你不是无可救药,你有感情,你有感情啊!”

感情……夙砂影眉心微蹙,顿了顿,冷言嗔怪道:“满身馊味,还要蹭着本座……”

“我偏要!”夜萤挑眉辩驳,肆无忌惮地朝着夙砂影身上粘,神情竟是万般执拗,决然笑道:“我偏要蹭着你,偏要让你生气,你撵不走我的,我就是要把你心里失去的感情一点一点地填回来!”

霎时间,夙砂影心中一动,他的铁石心肠和冷酷脾性竟被这句话撩拨得微微颤抖,将失去的感情一点一点地填回来么……他无声一叹,不错,连他自己都记不清,在无数个手染鲜血的黑夜里,远离阳光的他究竟失去了多少感情,喜,怒,哀,乐,或许还有心动,或许还有察觉不到的爱呢……

夙砂影沉默地望着夜萤,坚如寒冰的心底蓦然漫上一丝温暖,他的面容上竟浮现出若有似无的淡淡笑意来,尽管这一瞬的情动,这所有的色彩,皆藏在夜萤无法看见的鬼面之下,但这个常年于黑暗中嗜杀独行的无情影座,却在此刻向夜萤伸出了手指,他幽幽地捋起夜萤肩上的头发,有些迷离地抚近自己鼻间微微一嗅,青丝如泻,软如碧落湖边的芳草,香如盛开摇曳的曼佗罗,那是,鬼域的味道。

殿下……你长大了……

夜萤呆呆地凝视着夙砂影的鬼面,眼里早已光亮点点,任由夙砂影轻嗅着他的发丝,他肆意地微笑着,一如既往的憨,一如既往的笨,一如既往的痴。

长夜渐尽,天将破晓,好棋下到了终局。

几个仆从守侯在府衙内堂,细心地拨弄着灯烛和暖炉,只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砰”的一下,沈犹枫怀抱着九毒冲门而入,厉声令道:“快请大夫!”众仆从一惊,忙不迭地奔前顾后,仅片刻工夫,府内的官医便手持药箱匆匆而至,苍风张罗着热水姜汤,仆从们捧着干净的衣衫跟了进去。

府衙和军营人多口杂,这消息很快不胫而走,麓州众官员听闻沈犹枫浑身湿透地抱了个人回来,不禁甚感惊诧,他们惟恐局势动荡,顿时睡意全无,匆忙梳洗后便朝府衙内堂赶来,不多时,沈犹枫所居的堂屋之外已站满了大小官员,众人一面紧张地朝里张望,一面议论纷纷——

“布政使大人,听闻风座浑身湿透地抱了个人回来,可知是何人?”几个副统兵低声询问道。

“我怎会知道!深更半夜的,这不一听到消息就赶来了么!”布政使神色茫然,转身向府尹问道:“大人似乎略知一二,可否说说究竟出了何事?”

“这个……老夫听说是风座救回一个溺水昏迷的少年……”府尹背着袖子叹了口气,“实在教人不安呐,此人若是风座私交倒也罢了,就怕此人牵涉到龙鼎联盟或朝廷,那可就不简单了,唉……知州大人有何高见?”

“莫言莫言……”知州怕失言惹事,连忙摇头,低声道:“眼下我等皆是雾里看花,还是少说两句为是!”

“我看是府尹大人多虑了,如今战势严峻,风座时常夜巡,他宅心仁厚,途遇溺水之人必然相救,也不足为奇嘛!”布政使是个直肠子,心思较为粗陋,自然把问题看得简单,府尹微一皱眉,正欲接话,却见屋门骤开,苍风引着官医走了出来,后边跟着一行捧着污衣的仆从,看样子是替主人换洗完毕。众官员顿时收了声,下意识地朝里望了望,却什么也未看见,屋门又紧紧地合上了。

苍风走到屋外,面色平静地看了众人一眼,淡淡道:“只是风座的私事罢了,各位大人不必惊扰,都请回罢,若有战事相奏,暂且先告知于我。”

“是。”众官员平日里对这位副将大人也是极其敬畏,当下不再多问,纷纷散开来,一路上却忍不住窃窃私语,妄加猜测。

那官医起初一直闭口不言,后见众同僚相互间猜个不停,他一捋长须,忽然叹道:“那小公子,当真是有福气呐!”

众人既惊又惑:“此话怎讲?”

那官医轻声一叹,问道:“诸位大人,自从风座破城主政以来,尔等可曾见他笑过?”

众人面面相觑,纷纷摇了摇头。府尹叹道:“想必是连日来城中瘟疫和流言一事让他劳心罢!不过话说回来,风座来麓州已有数月,我等倒真未见他展露过欢颜……”布政使忍不住插言道:“实不相瞒,自风座主政麓州以来,我等对他是既仰慕又敬畏,他的才智气魄让人叹服,但性情却冷傲淡漠,令人难以接近,我等身为下属,为求不惹他动怒,行事都小心翼翼,毕恭毕敬,又何曾见他笑过?”此言一出,众人竟点头应和,颇感认同。

那官医却莞尔笑道:“这便也奇了,都说风座为人凌厉冷漠,可下官见他对那小公子倒是温存体贴得紧,不仅亲自为他换衣喂药,还不住地向下官询问那小公子的伤情,听闻那小公子的身子并无大碍,他当即展颜一笑,赏了下官一鼎玉药碾子,呵呵,下官可真是受宠若惊哪,原本以为会遭到训斥的……”

众官员凝神听那官医侃侃道来,似乎难以置信,知州有些恍惚地叹道:“那……那小公子是个怎样的人?”

“他人尚在昏睡之中,下官也不清楚,但他那模样倒真是生得俊美。”官医捋须笑道:“下官听风座说,正是这小公子带来了治疗瘟疫的药方,小小年纪真是不简单呐,不知道他的医术师从何门,下官还在琢磨着,日后若有机会,定要向他好生地请教一二呢……”

“莫非,这小公子就是坊间传言的那个小神仙?”府尹惊得老脸上的褶子都快掉下来了,怔了半晌,抬眼一望身旁的同僚,众官员早已鸦雀无声地定在原地。

第一百二十六章:燃情

月霞初消,吹尽繁红,东风寒似夜来些,更垂帘幕护窗纱。屋内明灯摇曳,暖炉萦香,九毒双眸微阖,眉心淡蹙,绻在柔软的被褥里安然沉睡,此地没有冰冻,没有瘟疫,没有追杀,只有一个沉默地守侯在他卧榻前的男人,他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屋里静得能听到他们平和的呼吸声。

沈犹枫无声地凝视着睡梦之中的九毒,目光久久不能移开,眼前沉睡的少年,是他朝思暮想的人,是他既爱又恨的人,亦是他无法割舍的人……凝望之中,沈犹枫伸出手掌,微颤着轻抚上九毒疲惫却安宁的面颊,指尖在他光滑的皮肤和柔软的发丝间缓缓游走,心中竟是各种滋味难以言喻——

这寥寥数月,沈犹枫好似度过了漫长的百年,他祭坛断情,血竭嗜杀,烈酒买醉,他沉默,怨恨,寂寥,悲哀,他禁锢上无情冷酷的皮囊,生生地折磨着自己,也生生地折磨着旁人,他原本以为如此这般,自己便会彻彻底底地忘记九毒,他设计赌他下山,原本只是为了亲手牵出那未完的羁绊,而后再毫不留恋地亲手斩断它,他甚至想过,倘若自己与他重逢,定要对他冷嘲热讽,视若无睹,了无牵挂,他要让他为欺骗和背离付出代价,他要让他后悔,让他挣扎,让他痛苦,让他明白,这世上,没有人比他沈犹枫更恨九毒……

恨之切,爱之深,骄傲如他,怎能接受被命运捉弄?痴心已付,怎能忍受被伪装欺骗?情真意动,又怎能承受被驱逐离弃?繁复心结,就此凄凉又无奈地纠缠深系,纵然他是统帅千军的风座,纵然他一身绝艺满腔凛冽,纵然他一直都是那般无坚可摧,但他却无法解开这情爱的心结,也无人能替他解开,未来该当如何,连他自己也逐渐迷失——罢了,要我走,那便走罢,要忘情,那就忘罢,就算心如刀割,亦是那般倔强,不肯妥协,就算撞得头破血流,也要朝着自以为对的方向行去。

可是,他错了,错得太高估自己的心,错得太小看自己的情,错得认为自己对九毒的感情会像那刺出的剑锋一样轻狂傲慢,会如对待敌军仇人一样狠辣凉薄,会像他最初费尽心机纳他入盟,将他卷进江湖纷争中一般含着功利和猜疑,会如他昔日调笑红颜,眷顾皮囊一般浮华浅薄……

是的,他错了,错得离谱,错得可笑,错得自负,错得笃定自己一定会赢,只因他太了解九毒,参透了九毒,掌控着九毒,只因他清楚,在他设下的棋局里,他的九儿,哪怕明知道是个局,也必定会下山,必定会来麓州,必定会逃避他却又暗中追随,必定会装作无情却又甘愿往里钻,必定会为了偿还这份情债,如同飞蛾扑火一般回到他的身边,于是,他一路错下去,带着他与生俱来的尊严和骄傲,只为再见,只为报复,只为能赢,纵然……错了又如何?

错了又如何,只这寥寥五字,他便放弃解开心结,任由自己迷失,洞察如他,聪慧如他,强悍如他,又怎会看不清,那如同飞蛾扑火一般去爱他的九儿,不过是在伪装坚强,刻意无情?他又怎会不明白,昔日那个代他拔箭续命,替他遏止心魔,携他共赴天门,与他同饮家仇,为他献血炼药,陪他受尽寒毒的九儿,对他早已是无法自拔的深爱!错了又如何……沈犹枫啊,他故意蒙了心,瞎了眼,就这样毫无道理地倔强着,向世人宣告他自己从未相信过的欺骗,亦向自己彰显那世人从未相信过的无情。

直到今日,沈犹枫在他亲自设下的局里,将九毒从寒冷的潭溪中救起,他差一点失去他,永远地失去他……他望着他惨白如纸的面色,吻着他毫无气息的口鼻,那短短片刻,竟令他饱尝了撕心裂肺的绝望,他终于感同身受,当初他身中血竭时,手中握着他半条命的九毒该是何等艰辛地吞下了同样分量的绝望?生离死别,他跟他之间,究竟是轮回还是羁绊?

一根手指拉开一条丝,解开一个结,再拉开一条丝,解开了无数的结,沈犹枫开始清醒地面对自己,原来他并非无坚可摧,并非没有软肋,并非不会害怕,原来他身上那道作茧自缚的冷酷枷锁,心中那份辛苦堆砌的遗忘怨恨,脚上那绝情绝意奔去的错误方向,只销九毒一句潜意识里的低喃,便被瓦解得干干净净,灰飞湮灭——

“九儿……是枫哥哥……一个人的……”

他的九儿,宁愿死,也不肯输。

沈犹枫摇头长叹,动了动干涩的喉咙,蓦然湿了眼眶,原来这场情爱的博弈,他沈犹枫才是彻底的输家,原来时至今日,那情爱的天平上,他对九毒的情与九毒对他的情才拥有了同等的分量,原来这世上,再没有一个人会比他沈犹枫更爱九毒……

“恩……”昏睡中的九毒突然一声低喃,淡蹙的眉头舒展开来,他下意识地挪了挪发抖的身子,缓缓地睁开双眸,朦胧的视线逐渐变得清晰,“他是……”那般熟悉的轮廓,无比温暖的气息,坐在床榻前的男人,他凝视着自己,眼里溢着星点光亮呢……九毒蓦然一惊,条件反射般地便要坐起,却被沈犹枫一把按住,柔声道:“躺着……”

九毒好似被点了一般怔在床头,既而便听话地躺下,他恍惚地绻在丝绵被褥里,全身上下却不再感到疲软乏力,他伸手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渐渐记起了之前发生的一切,黑夜,剑刃,迷药,一张张猥亵无耻的脸,冰冷的寒潭水,无法呼吸的死亡气息……他仿佛做了一个好长的梦,这梦里有被羞辱的愤怒,有无能为力的绝望,可黑暗中是谁紧紧地抱住了他,又是谁将他推离了寒潭,推离了死亡……霎时间,九毒猛然抬眼望向沈犹枫,方才完全地清醒过来。

“觉得冷么?”沈犹枫凝视着他问道,语气竟是万般轻柔,他的手指轻轻地摩挲着九毒的面颊,只觉那皮肤透着幽幽的冰凉。

九毒咬唇不言,心里却止不住地拍打起一潮又一潮的小浪花,他酥软的身子愈发颤抖得厉害,一半是因为体内寒冻,另一半却是心绪所致。

沈犹枫剑眉微锁,也不多言,当下起身脱去身上的毡袍,刹那露出温热结实的侗体。九毒脸一红,忙转过眼去,心里嗵嗵乱跳,竟羞于再看。沈犹枫径自褪去全身衣物,波澜不惊地走回卧榻,掀开床帐一下子钻进了被褥。

九毒只觉一股醉人的热气重重地压向自己,他既羞赧又忐忑,正欲开口,却被沈犹枫的手指温柔地抵住了嘴。沈犹枫并不解释,当下动作轻柔地脱去九毒身上单薄的睡袍,手一拉再一盖,便将两人共同裹进了温暖的软褥里,顷刻间,沈犹枫炽热的胸膛已沉沉地压上了九毒的胸口,臂弯紧紧地搂着九毒的脊背,双腿缠上九毒僵硬的膝盖,二人亲密相贴,温暖相传,静静地拥抱而卧,屋帐之内竟不经意地染满一片绯红的暖意……

九毒浑身通红,气息微喘,一颗心扑通乱跳,立时竟呆呆地躺着,全然不知所措,直到那冰冷颤抖的身子开始渐渐回暖,他才完全相信自个儿感受到的皆是真实,只是,他依然惶惑,依然不安,依然迷茫,为何此刻的沈犹枫带给他的感觉,竟是从未体尝过的味道呢?

这味道,不是烟横水漫的涩,不是薄雨收寒的凉,不是斜照弄晴的甜,不是恹恹风月的苦,更不是醉卧疆场的寂,是……白雪初融的纯,乱火烫燃的烈。

如此冰火交融,竟与肉欲痴缠无关,亦不是相互取暖,这只是沈犹枫一个人的情动,如此纯粹,他肆意地炽烧着五感,炽烧着神智,炽烧着心,只为将忘记的感情一点一滴地重燃,什么也不必想,什么都不必说,他只要将九毒温柔亲密地绻在身下,让自己体内的温度毫无保留地传递到九毒的皮肤上,血液里,心脏中,令这饱受折磨的爱人不再感到寒冷,不再觉得孤独,令这曾为他倾尽一切的爱人能够完整地、尽情地享受他的宠溺与呵护……爱,惟有深爱,他沈犹枫方可悬崖勒马,至此回头。

“还冷么?”沈犹枫埋下头,吐着温热的气息凑近九毒耳边,转眼便落下深深的一吻,轻叹道:“若感到冷,你就抱紧我,我在这儿……再也不会离开……”

“嘤……”九毒禁不住一声哽咽,眼里刹那溢满潮湿,如腻水染花,竟是无从宣泄,他浑身颤抖又滚烫,心中却在不住地挣扎着,“我是怎么了……”他在拼命拷问着自己,“我为何无法推开他,为何无法再伪装,为何要心甘情愿地任由他拥抱,为何又心安理得地享受他的亲吻,我不能……我不能啊……”他纠结地蹙着眉心,愈加纷乱无措,他害怕再看那张炽热的面容,他害怕自己会彻底崩溃,他害怕自己会不顾一切地再次沦陷下去,被动地缠在沈犹枫燃烧的气息中,他惟有艰难地侧过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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