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潸叹了口气,他实在不明白鹦哥儿为什么这么讨厌自己,又为什么这么怕自己离开。
他摇摇头,正要回里间卧室,抬眼看到两边墙上琳琅满目的兵器,想起明钺的“怪癖”,不由好奇心大起,踱到墙边仔细打量起来。
细看之下,才发现这些兵器,倒果真都是些曾在江湖上出过风头的人所使的样式,种类很多,甚至包括一些外门兵刃,从外表看来也维妙维肖,可见确曾费了一番心血。
不过,冷潸看过一遍,却发现这些兵器的原件此时都已在江湖上消失了,而正在江湖上扬名的兵器这里却一件也没有。
他随手摘下一柄软剑。根据样式长短,这应该是按三年前隐居的关外剑客铁柔的断肠剑打造的,冷潸当年曾随大哥冷湮拜访过此人,也见识过他的剑,手中这柄剑大小长短重量都与原品无异,剑鞘上的纹饰和剑袍也都相同,冷潸抽出剑来抖了抖,又用手指一扳一松,软剑“唰”地弹出一个弧形,又抖直了,连钢质都是一样的。
这样一柄仿制品与真品还有什么区别。
或者……冷潸心中一冷,忙挂好软剑,又在壁上寻找起来,他记得明钺说过这里有他们冷家的兵器。
果然,他很快就找到了一柄钢骨折扇。这是他的小叔叔冷钧的兵刃,冷潸对这位隔房的小叔叔所知甚少,只知道他失踪很久了。这柄扇子的真品他并未见过,不过,冷家世代所使的兵器都有一个不为外人所知的秘密。
冷潸侧耳听了听里间的动静,把扇子逆向展开,迎着日光一照,扇影中映出三只交叉在一起的箭的图案。冷潸“啪”地合上折扇,这扇子绝不是什么仿制的,根本就是原物。冷家的兵器一向是由自家武库铸造,这种暗记就是标志,也只有在子弟们出道之前,才由师长告诉他们这个标记。再高明的匠人,也不可能会连这个暗记都仿造出来。
扇子是真的,别的兵器……这些兵器的主人……明钺……
冷潸记得明钺曾经提醒过自己,说自己并不了解他的为人,可到现在他才相信那些话真的值得注意。
冷潸发现自己已陷入了一种左右为难的困境之中:明钺的身份无疑是有着某种秘密的,如果不弄明白,只怕会有不妥;但若真的追查下去……
明钺毕竟是救过自己两次命的人,而且,几乎是用他自己的命来救的。
冷潸黯然挂好折扇,走回明钺的床前。
明钺仍静静地躺着,完全不知有何事发生或将要发生。他的面色白得和面纱不相上下,连嘴唇都是白的,只有面纱上溅上的血滴是红色的,仿佛是这一片白雪中的几朵落梅,而且,是尚未开败便被寒风生生摧折下来的落梅,在雪中,依旧凄艳地美丽着。
冷潸几乎真的要潸然泪下了,他长吸了一口气,走了开去。
他知道自己不够果断,不象一个江湖中人,甚至,就如冷潇所说的,连一个男人都不象,他常会为了一些莫名的原因而感动,甚至流泪。
比如,为一个神秘而忧郁的人,为一幅充满柔情的画。
他又走到那幅画前,细细地看着:这一定是画中的某一个人画的吧?不然,怎会体会得出如此温柔的情境。但,会是谁呢?是明钺,还是那不知名的、也许与自己有几分相像的少年?
一瓣残了的桃花正飘落在少年披垂的长发上,而白衣青年纤长的手指已触及花瓣的边缘,冷潸忍不住也抬起手来,轻轻地弹在那瓣桃花上。
忽然间,画幅“唰”地卷了上去,后面竟出现了一道门户、几级向下的台阶、一幅精美的竹帘,同时,整个卧室里都响起了一种风过空竹般幽远凄清的声音。
冷潸惊得倒退了几步,明钺也被惊醒,从床上直坐起来,喝问道:“什么人?”待看清屋内只有自己和冷潸时,才放缓了口气,“是你?”
冷潸慌乱地道:“我不是有意的,我……我不知道那是机关。”那种清越的声音已渐渐消逝了,却仍让人有绕梁不去的感觉。
明钺望着那道暗门,轻轻道:“没关系,那里面,只是他用过的一些东西,你会在无意中发现机关,也许……”他转过头向冷潸微微一笑,“你去把外面的门拴上,我带你进去看看。”见冷潸犹豫,他又道,“去吧,天意如此。”
冷潸只得依言而行,见到那些兵器,他又叹了口气,不知自己还会发现多少秘密,多少他其实并不想知道的秘密。
回到里间,只见明钺已经下了床,披了一件长长的白袍子,冷潸见他的脚步仍有些虚浮,便扶着他走下了那几级台阶。
两人一走进暗门,那种奇特的声音又微响了一瞬,冷潸知道那应该是某种类似风铃的装置。
明钺在竹帘前停下了脚步,没有血色的唇轻轻翕动了两下,似乎是在叫着一个名字,然后才示意冷潸打开竹帘。
里面似乎又是一间小小的卧室,布置得却比外面还要精致:四壁上挂着各种字体的条幅,当中一张圆桌上放着一盏白纱罩子的珠灯,照亮了这间没有窗子的密室,另外还有一枝淡碧色的长箫,配着同色的丝穗。
此外便是一幅挡得很严密的床帐,白绫的帐幕上画着淡墨的烟雨江景,江上远远的一点孤舟,一角题着四句诗,却是那著名的“三生石”的故事中的一首:
“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话因缘恐断肠。
吴越山川寻已遍,却回烟棹下瞿塘。”
冷潸愕然道:“这……”
明钺道:“当年,他的屋子便是如此,只除了这盏灯和,那首诗。”他脱开冷潸的扶持,走到床前,隔帘道:“浮洲,我来看你了,你在吗?我让你见一个人,你说好不好?”
没有人回答,帐子里连呼吸声都没有。冷潸不由一阵悚然,他分明记得明钺说过他的弟弟已经死了,可他此刻的口气,竟是在与一个活人商量一样。
明钺也并不真的等人允许,就慢慢把帐帘挂起。他只有一条手臂能动,所以动作很慢。冷潸先看见的是一条湖蓝色锦被的下端和垂着流苏的床,等到明钺挂起另一边床帐,他才看见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半侧着睡在床上,一头乌黑的长发散在枕上。
冷潸惊叫了一声,几乎转身开逃。他实在是太吃惊了。那少年固然象是在酣睡,但只要稍加注意就可以发现他其实并没有生命,冷潸吃惊的不是这个,而是,那少年分明就是自己。
他虽然不曾见过自己的睡态,但这少年的眉目鼻口,无一不与自己相同,只是双目闭合,被两抹蝶翅一般的睫毛覆着。
他摇着头,道:“不可能,这是……不可能的。”
明钺一直痴痴望着那少年,直到此刻仿佛才注意到冷潸的存在,忙回头道:“不用怕,这,这只是……一个石像,真的,只是石像,这,这是我唯一能再见到他的办法了。”
冷潸道:“可是,他怎么会……我……”
明钺转身面对着他,轻声道:“你怕吗?是的,我也怕。”他停下来喘了口气,似乎说话对于他来说也是件吃力的事,但他还是说了下去,“当我在那间客栈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我还以为有人偷了我的石像;当我发现你真的是一个人的时候,我也害怕。我带你回到这里,你一直昏迷着,我守着你,觉得自己都快怕得发疯了。”他的声音夹了一丝沙哑,目光中也有什么在暗暗流动,他摇摇头,又转回头,“我不敢合上眼休息一会儿,因为我怕醒来时,会发现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一场梦;我也不敢走进来看一看,我怕会发现他不见了,变成了你,或者,当我出来的时候,会发现你不见了,变回了他。”
冷潸的声音也哑了,道:“可是,我不是……他。”
明钺没有看他,却向着石像点了点头,道:“我知道,我知道。我不该把你当做他。可是你自己看,我怎么能够……没有这种……想法,浮洲他……无论是在这个世界,还是在他那边,他都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他慢慢跪倒下去,把脸埋进床边的流苏里,喃喃地呼唤着:“浮洲,浮洲——”
第七章
他长长的白衣铺在地上,一阵水纹一样的颤抖从他的肩头直传下来。
冷潸悄悄退了出去,连衣袂带风引起的那一声呜咽也没有惊醒明钺。
冷潸一直退到桌边坐下。他明白了,他终于明白明钺的行为了。那种充满了绝望的柔情的呼唤,是他从未在任何人口中听到过的,包括,他自己。
当他呼唤着浮洲的名字的时候,那仿佛是为了某种锥心刺骨却又无法诉说的痛苦而发出的呻吟。自己至少还可以期待着有为大哥报仇雪恨、解脱自己心上的枷锁的一天,明钺却仿佛是过上一天,痛苦便重上一分。
在这种情况下,不要说自己与浮洲宛如一人,就算只有几分相像,冷潸相信明钺也会这样对待自己的。
他这样做,难道能怪谁吗?这不是任何人的责任。
外面忽然传来轻轻的叩门声,叩几下,停一停。冷潸站起身来,却又停下,道:“三爷,有人敲门。”
明钺慢慢走了出来,回手在墙上一拂,那幅画又落了下来,一切都恢复了原状。明钺来到桌边,打开一个抽屉,取出一张新的面纱,一边道:“麻烦你,去开门吧,让他们进来。”
冷潸依言去打开门,只见雪鹿提着一个大食盒在门外转悠,似乎也不着急,见冷潸开门,才放下食盒,先行了一个礼:“劳动公子爷了,三爷醒了吗?”
冷潸笑道:“醒了,进来吧。”一边伸手去帮他提食盒。
雪鹿忙抢先提起来,向冷潸做个鬼脸,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冷潸摇摇头,走回里间去,雪鹿跟在后面。
明钺已经换了一幅面纱,正坐在床边养神。雪鹿施礼道:“三爷,请用午饭了。”明钺向他打了个“去摆”的手势,雪鹿忙依言去收拾桌子,把食盒一层层打开摆好。
明钺看了一会儿,问道:“鹦哥儿呢?”
雪鹿道:“她说她不敢来打扰三爷了,让我问三爷好些了没有,秦哥他们回来了,三爷要不要过去看看?”
明钺思忖了一下,道:“好吧,我这就去。你出去伺候,等我们吃完再进来。”
雪鹿答应了正要转身,明钺又叫住了他,向冷潸道:“雪鹿是我最宠爱的童儿,你猜是为了什么、”见冷潸摇头,又道,“你好好看看他。”
冷潸仔细打量了一下。其实,他刚见雪鹿的时候就觉得他什么地方有些眼熟,但很少会有人往自己身上想,直到看过了浮洲的石像,再看雪鹿,他才发现雪鹿的嘴和下颌很像浮洲,也就是说,很像自己。
他抬头道:“三爷是说……”一边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下颌。
明钺点了点头:“就为这个。”一面挥手让雪鹿下去,又向冷潸道,“我知道他在旁边你不舒服,现在,吃点东西吧。”他自己也站了起来,“我去鹦哥儿那看看,你有什么事尽管吩咐雪鹿,或者叫他陪你出去走走,干什么都行,对于你,我没有秘密。”
冷潸还没有反应过来,明钺已经走到门口了,他只能道:“多谢三爷。”
侍立在外间屋子的雪鹿一见明钺出来,立刻把双眼瞪得大大的,做出一副疑问的表情来。明钺刚才所说的话,他显然也听见了。明钺脚步不停,只向他点了点头,径自出门而去,雪鹿却惊得向他的背影吐了一下舌头。
鹦哥儿已经恢复了女装,正在梳着自己的一头长发。她一直是做少妇打扮的,但当她散着头发的时候,还可以看出她其实还很年轻,也的确非常美丽。
明钺进门的时候并没有惊动她,只悄悄站在她的身后,直到鹦哥儿抬头望镜的时候,才在镜子里看见了他的影子。
鹦哥儿连忙站起身来,道:“三爷恕罪。”
明钺微微一笑,坐在她的椅子上,把玩着妆台上的簪环珠钏。鹦哥儿见他并无责备之意,才放下心来,俯身替他把滑落下去的袍子拉好。
明钺就势拉住了她的一缕头发,绕在指上,笑道:“你不用这些东西就已经很漂亮了,何必还要花这么多时间打扮,又打扮给谁看呢?”
鹦哥儿望着镜中明钺莫测高深的表情,似乎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只好叫道:“三……三爷?”虽然被明钺扯得直不起身,也不敢挣扎,依旧陪着一副笑脸。
明钺放开了手,递给她一把梳子,让她继续梳头,一边问:“有什么事一定要我过来?”
鹦哥儿一边梳头一边道:“是白石镇的事。小秦让我禀告三爷,事情已经处理了,官面上也打过招呼,不会有麻烦。不过,听官面上的人说,冷潇就在这附近,恐怕会惊动他。”
明钺在镜中看着她梳头,不时把钗环递过去给她,听到冷潇的名字,他的手也不曾抖一下,直到鹦哥儿完全收拾好了,他才连椅子转过来,道:“坐下,鹦哥儿,我们来谈一谈。”
鹦哥儿依言坐在旁边,明钺靠在椅背上看着她,半晌道:“你好象不喜欢冷公子?”
鹦哥儿忙道:“鹦哥儿不敢。”
明钺笑了,道:“算了吧,你我都很清楚,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你不敢做的。我只想问你,为什么?”
鹦哥儿迟疑了一下,道:“我以为,我原以为三爷是要处理他的。”
明钺道:“这件事我虽然没有明说,但以你的聪明,猜出来也不是难事。我问的是今天在马车上你为什么要那么说话,你可能破坏我的计划,你知道吗?”
鹦哥儿垂首道:“我只是一时失言,请三爷饶我一次,我再也不敢了。
明钺摇了摇头,道:“这就是你的不对了,鹦哥儿,你为什么还要骗我?自从你跟了我,除了没有答应你的要求,我什么也不曾瞒过你,你好好想想吧。”
鹦哥儿抬起头来,她美丽的眼睛里已含了泪,终于道:“他毕竟是冷家的人,三爷如此相信他,难道不怕他是前来卧底的?”
明钺断然道:“不会!他还不知道我的身份。说来……也难得,他到现在连这里是什么地方都还没有注意到。”
鹦哥儿插道:“可是,万一他知道了……”
明钺道:“不是‘万一’,这样下去,他一定会知道,我只有……在这之前尽快断了他的后路。”
鹦哥儿奇怪地道:“难道三爷是想利用他来对付冷家?他,他会同意吗?”
明钺道:“不!”他似乎在思索着什么难以决定的事情,说了这一个字后就不再出声。鹦哥儿见他双眉越蹙越紧,也屏气凝神,不敢打扰。
半晌,明钺才叹了口气,垂目望着自己的手掌,缓缓问道:“鹦哥儿,你赌过吗?”
鹦哥儿一怔:“没有。不过,看别人赌过。”
明钺又问:“你说,赌有必胜的吗?”
鹦哥儿猜道:“除非,能先知道结果?”
明钺笑道:“那就不是赌了,是做弊。其实,赌就是把胜负结果都交给上天去安排,人只能听从、接受。”
鹦哥儿越发不解:“三爷的意思是……”
明钺又微微一笑,摇了摇头道:“我没有什么意思,事到如今,也未必真的就能如我所安排,我也只不过……要赌一场!”他望了望天色,道:“传令下去,给冷潇消息,把他引到这里来。入更时分放他入庄,到我的卧室外,我要,让他看一场,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