鹦哥儿立刻明白了他的用意,惊得站了起来,刚要说什么,明钺忽然睁大了眼睛,盯住了他。
鹦哥儿噎了一下,道:“我只是,有点担心,冷公子武功全失,三爷又受了伤,万一……”
明钺站起身来道:“照我的吩咐去做!”他向门口走去,一边笑道:“至于说伤,你不是第一次见我受伤吧。说句实话,我还是累的成分比较多,你知道,我已经三天没合过眼了。”
虽然明钺说过他没有秘密的话,冷潸却更不好意思问什么了,索性连雪鹿也不见,吃了点东西,便坐在桌旁发起呆来。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做什么、怎样做,一切似乎都乱了套。
首先是自己的内力怎么会忽然消失了呢?是因为这场病的缘故吗?这是暂时的呢,还是会永远如此了呢?
若永远如此,自己岂不是成了个平常人?对于江湖,他并不是很留恋,但大哥的仇,却更难报了。
还有,若那个叫做“浮洲”的少年真的曾经活在这个世上的话,他会不会和自己、和冷家有什么关系呢?虽然隔了很远,虽然从没有人提起过,但任何事都是可能的。
而且,明钺究竟是什么人呢?他怎么会有这些兵器?真的会如他所说,只是为了收藏吗?可那些人并不是会出让或出卖自己的兵器的啊,他怎么得到的呢?
明钺,这是一个好奇怪的名字,从没听起过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名字。难道他会是一个深藏不露的隐者?可是,又似乎有什么是与这个名字有关的。
或者,是与“明月”两个字有关,但与这两个字有关的又太多了,多得随处可见。
明钺轻轻走了进来,见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随手在门上轻叩了两下,冷潸这才回过神来,忙起身道:“三爷回来了。”
明钺看了看桌上的饭菜,笑问:“吃完了?怎么不叫雪鹿进来收拾?”边回头唤了一声:“雪鹿。”
雪鹿应声进门,把饭菜又都收拾回食盒中,提走了。
冷潸又问:“三爷的事情办完了?”
明钺略带倦意地道:“完了,其实也没什么,下面的人,事事都想问。”他走到床边坐下,微斜着靠在一个枕头上,问道:“你在想什么?”他披在身上的袍子又滑了下去,露出肩头的伤痕来。他身上的皮肤也很白,却不是白皙,而是和面色相仿的一种病态的苍白,不知是不是流血的缘故。
冷潸道:“我在想……有件事我想问三爷,又怕太冒昧了。”
明钺道:“你说。”
冷潸犹豫道:“就是,我想问三爷,您和浮洲是……亲兄弟吗?”见明钺一皱眉,他又解释道,“我只是奇怪,我们竟会如此相像,莫非……”
明钺展颜一笑,道:“原来如此,你放心,他和你之间绝无关系。我们的确不是一母所生,不过我却是眼看着他出生、长大的,他绝没有什么孪生兄弟。而且,他已死了十年了,若他活着,也该有二十八岁了。”
冷潸这才放下心来,他实在很怀疑浮洲姓冷,或是,自己并不姓冷。
明钺微笑着道:“其实,有件事我也想问问你,就是听说你们冷家自从火字辈冷煊冷老前辈死后,便立下家规:不入公门,不穿皂衣。你怎么一直穿黑衣服呢?”
冷潸道:“这,这些规矩,没有意思的很,我喜欢黑色。”其实他是有意与家里做对,只是不好对明钺直说。
明钺似乎也并未注意他的回答,他似是太倦了,已微阖上了双眼,话语也含糊了起来,道:“随它去吧,我也只是,好奇。你不要急着走,我今天看你好象不大对劲儿,我叫他们请大夫去了。还有,其实我很想多留你一刻,多看你一眼,可我现在实在是不行了,我太累了,想睡一会儿,你要是有事,就叫醒我。”他用力睁开了眼,道,“千万不要悄悄地走,教我以为这一切都是……一场梦。”
他这样说着的时候,那些话都仿佛变成了某种柔软而细致的东西,一如他的脸,或唇。
冷潸低眉看去,只见他已闭目入睡,唇上却还噙着一丝依稀的笑意。
冷潸觉得这分温情就象是一张无形的网,在不知不觉中就已网住了自己的心,他知道自己绝不会“悄悄地走”了。
他也忽然明白了人们为什么总是说“柔情似水”了:这二者实在都是令人一陷进去,就只能向下、向着更深的地方沉溺下去的东西。
如果不挣扎的话。
第八章
冷潇并没有意识到是别人有意引他来到这里的。他一直认为自己的运气很好,当然功夫也要不错才行。
至少那些来回巡视的庄丁们就没有发现自己。
其实,就算是发现了,也不会有人来理他的。他们接到的命令就是让他自由出入,而且还要有意引他进入庄子的中心:庄主所居的院落。
直到他顺利地潜到卧室的窗下的时候,他才有点觉得这明月山庄的防范未免松懈得过分了。
但一看到屋中的景象,他立刻把这一点疑问也忘记了。
首先是这卧室太过奢华了,用来照明的居然是一盏明珠堆成的珠灯,看来,这地方还不如叫明珠山庄更合适一些。
更令他吃惊的是坐在屋中和那个装束怪异的人谈话的,居然是自己的哥哥。
他怎么会在这里,难道他不知道明月山庄是什么地方吗?而且看那个人的样子就不会是什么好东西,冷家的人怎么可以和这种人来往?
他不是说去找杀害大哥的凶手去了吗?自从大哥死后,他就撂下一挑子的事不管,去找人报仇了,这一去,就音讯全无,似乎把他自己也找丢了。要不是如此,冷潇也不会这么早就入江湖了:冷家的子弟一般要到满二十岁才出道呢。
可他怎会找到这里来了,而且,和那人熟悉若此,就象他们已经是很长时间的好朋友了一样。
冷潇的行动虽然很轻捷,明钺却也早已知道了他的到来。无论是从功夫火候上,还是从江湖经验上来说,冷潇都太年轻了。
而且,他的经历也太顺利了。
其实,明钺虽然是真的是初见冷潸,而从未见过冷潇,但他通过各种途径对冷家的了解程度,是绝对超过冷潸的想象的。
他对冷潸所提的某些看似漫不经心、也令冷潸毫无防范的问题,实际上足以使他把许多情况联系起来,得到一些新的概念。
甚至,关于冷家本代族长的家事以及他的三个儿子——冷湮、冷潸和联冷潇三兄弟之间的关系他也早有耳闻,他与冷潸的闲聊更加证实了他的某些推断。
据说,现为冷家族长的冷镡与其原配夫人本是一对怨偶,两人在成亲前都已各有所爱,冷镡更是早与一风尘女子生有一子冷湮,只是不为冷家所容。冷夫人莫旖出身也是武林世家,自幼便被许给冷镡,虽心中另有所恋,也不得不嫁入冷家。不料冷镡婚后不到百日,便执意将那风尘女子迎入家门,名虽为妾,实则与其亲密远在正妻之上,莫旖虽非妒妇,却也悔恨交加,后悔自己为守一时之信而辜负终身,夫妇妻妾难免不合。莫旖欲断夫妻之义,又无奈已有身孕,只得忍耐下去,故为自己所生之子取名冷潸,小字阿侯。冷镡见其公然有自比莫愁“恨不早嫁东家王”之意,更加不快,彼此争吵不断。好在两个孩子虽非一母所出,倒相安无事,冷湮大冷潸将近十岁,处处呵护幼弟,冷潸也从不以嫡子自居,对兄长尊敬有加。
到冷潸六岁时,莫旖终抑郁成疾,因病早逝,死时不过二十余岁。冷镡其时已成为冷家族长,遂不顾反对,一过七七,便将那风尘出身的妾侍扶正,其时该女已三十有余,冷潇便是此后出生,虽与冷湮为一奶同胞,年纪却差了十五、六岁。冷潸失母之后,性情反而大变,对父母家人都似乎怀恨在心,故也不为父亲所喜,从小到大都只与冷湮亲近,十几岁便不顾家规,随冷湮出入江湖,与家里全无感情;冷湮对他的关爱,也远在对冷潇之上。所以,对冷家这一段公案略有所闻又知之不详者,常会弄错了他们三兄弟的关系,以为冷湮和冷潸才是同母兄弟。
明钺敢利用冷潇来完成自己的计划,却正因为他对三人及其父母之间的恩怨非常了解的缘故。
说起来,明钺以银面魔君的身份,在帮中所司的,本就是钱财与消息的来源与整理,所以对江湖上各门各派都十分了解。
见冷潇已到,他便有意将话题引到自己计划好了的事情上去,故意向冷潸问道:“你还是要回家里去吗?”
冷潸点了点头:“是的。”
明钺又问:“那,这件事,你要怎么向家里解释呢?”
在冷潸听来,明钺所说的“这件事”,不过是接着刚刚的话头,指他的内力全失的事,而在窗外的冷潇耳中,却另有含义了。
冷潸苦笑了一下,道:“有什么好解释的,我不说,没有人会问我的。三爷不必为我担心,我在与不在,对冷家来说,是没有什么区别的。”他这种回答,更使冷潇确定他所谈的是指与明月山庄来往之事。
要知道在江湖上,明月山庄的名声并不好,一向被认为是一个专为盗寇之徒销赃分利的地方,冷家子弟是向来不许与此类人物结交的。
明钺心知误会已成,又道:“就是他们知道了,也不能怪你,这又不是你的过错,对不对?何况,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冷潇听得按捺不住,正欲现身招呼,只见那被自己的哥哥称做“三爷”的人忽然回头向他这边望了一眼。虽然蒙着面纱,冷潇也感觉到那人的目光飞箭也似的凌厉,心中一凛,连忙伏下身子,只听那人的声音道:“你先休息,我去去就来。”冷潇忙悄悄移动脚步,离开这所房子。
刚刚潜至墙角,正要翻墙而去,肩上忽然被人拍了一下,冷潇跃出一步,回头看时,却不是那奇怪的白衣人,而是一个美丽的少妇。
冷潇一愣,刚想开口,那少妇竖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转身走开,边走边又回头向他招手。
冷潇弄不清她是敌是友,犹豫了一下,还是跟在她后面走去。在如此境地和如此的夜色中,这忽然出现的少妇给人的感觉绝不是可恶。
那少妇带着他穿过角门,来到一个类似花园的院落,才停下脚步,转身问道:“你就是冷潇?”
冷潇本想反问:“你认识我?”被如此美丽的女子认识毕竟不是什么坏事,但很快他就想到这也没什么奇怪:自己的哥哥正在这里,人家自然认得出自己。所以他只简单地道:“正是。”却问了一句:“你也是明月山庄的人?”他总觉得这件事有些可惜。
那少妇点了点头,道:“冷公子何故到此?”
冷潇道:“今天白石镇发生一起血案,我怀疑……”
少妇打断了他的话:“不必怀疑了,是我们做的,冷公子意欲如何呢?”
冷潇被她这种漫不经心的口气激得渐渐恼火起来,道:“自然是要法办了。”
少妇微微一笑:“法办?以法来论,可有苦主报官,可有官府发文?难道冷公子就是法吗?”
冷潇怒道:“谁不知道明月山庄是藏污纳垢的所在,何必定要官府扫荡?”
少妇依旧冷笑道:“正是。谁都知道明月山庄是什么地方,但直到今天,明月山庄还是明月山庄。”
冷潇道:“一个明月山庄还不在冷某眼中。”话音未落,只听曲径间有人拍手道:“好大的口气!你出道的时候,冷镡难道忘了教给你江湖上的规矩了吗?”随着话语,那个白衣人悠然踱了出来,面上却戴了一副银色的面具。少妇连忙躬身退开,叫了一声“三爷。”
冷潇愣了一愣,问道:“你是谁?”
白衣人先向那少妇挥了挥手,让她退下,然后才道:“我就是这个不在你冷公子眼中的庄子的庄主。不过,你这位冷公子,却也并不在我的眼中,只是看在你哥哥的面上,不好不放过你一次而已。”
冷潇道:“你……你……”
白衣人微微摇了摇头:“你还太年轻了。奇怪,你长的怎么不大象你哥哥呢?”
冷潇气得口齿都有些不清了,道:“谁……谁说的?”
白衣人逗弄一般打量了他一下,点头道:“哦,是了,你像冷湮。不过,冷湮的为人模样,可比你……沉着得多!”
冷潇听他最后四字一出口,心中突然一震,蓦地静了下来,望着面前的白衣人。
白衣人也向他点了点头,道:“知错能改,不愧是名门之后。”语气中再无戏弄之意。
冷潇心中莫名地产生了一丝感激,不由抱拳道:“承教。尊驾莫非……”他看了看白衣人脸上的面具,欲言又止,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明月山庄怎会有这样一个名声显赫的庄主?但若非是他这种人,又怎会有如此气度?竟肯于指点对手。
白衣人道:“不错,我正是银面魔君。你实在知道了很多不该知道的事情,以我的手段,杀了你灭口也不算奇怪吧?”
冷潇不由自主地道:“是。”他虽是初出江湖,对银面魔君的大名也早就耳熟能详了,此人若真是银面魔君,他的话就绝对不是虚言恫吓。
白衣人又道:“不过我也说过,看在你哥哥的面子上,我不难为你,只是,你要给我一个交待。”
冷潇道:“交待?什么交待?”他知道,在这种时候,交待可能是一句誓言,也可能是一只手,或一条腿,他不能丢冷家的脸。
白衣人道:“明月山庄的事,我不在乎,人人知道明月山庄有后台,是我和是别人没有什么区别。我问的是,你哥哥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冷潇迟疑了一下,道:“我也不知道,我只能禀告父亲,由他裁决。”
白衣人道:“不行,以你们冷家的家规,会处死他的,你不能这么做。”
冷潇道:“我也绝不会隐瞒这件事。”
白衣人似乎思索了一下,才道:“我不是一定要你隐瞒,但如果你要禀告这件事,就请你同时替我转告冷镡一句话:冷家决不可以伤害他,否则就是与我为敌,与青云帮为敌,我将不择手段地报复。俗话说‘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你告诉冷镡,我不在乎有多少鱼要遭殃,但你们冷家素有侠名,请问他在不在乎?而且,我一旦出手,就要从最弱小、最无辜的人开始;我还要告诉他们,就因为冷镡杀了一个儿子,我就要杀尽天下为父为子之人!”
冷潇一时之间真的被吓呆了,这些话从银面魔君的口中说出来,就意味着一场浩劫,任何人都不敢无视这个威胁的,冷家也绝不例外。可是……
他望着白衣人那副狞笑着的面具:“你真的要为了他与我们冷家为敌,与天下为敌?就为了他一个人?”
白衣人点点头,道:“不错,就为他一个人。而且,我并不是要利用他,我所为的,只是他这个人,并非为他姓冷。”
冷潇忽然冲口道:“我知道!”只说了三个字,却又停住。
白衣人问道:“你知道什么?”见冷潇不答,他又冷笑了一声,“你会知道什么?小小年纪,不要乱说话。”
冷潇猛地一扬眉,道:“我知道,你和我大哥一样,都是被他那双哭哭啼啼的眼睛给迷住了。只怕,也会象我大哥一样,给他那双眼睛缠死。所有和他亲近的人都不会有好结果的,他那双眼睛就是为了这个生的,就是为了这个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