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还是把表哥当初写给她的信寄回了表姨妈家:道义上,她不欠周家什么了。
BIELING要的是双人包厢,然后把两人不多的行李搬了进去,这样她稍微松了口气。火车开动了,一路南下,方丽莲紧张的觉都不敢睡踏实,生
怕再出什么变故。BIELING并没有怎么多和她讲话,只是每到时间都叫她一起去餐厅用餐。去过几次之后,列车员就直接称呼她BIELING太太了,
BIELING听到了,也没有表示异议。
一路平安,只是快进了广东地面的一站,小停之后没有按时开车,隐约还听到了外面的枪声。方丽莲吓坏了,死活不肯离开BIELING身边,于是
BIELING只好带着她出去询问,“抓壮丁充军,要装车皮送到北方打仗去,哗变了。”有人这样解释。
“可是,日本人不是投降了吗?还打什么仗?”BIELING不解。
“哼哼,打完日本人,又该内战了,不太平啊……”
走廊里的中国人一起叹息,只有方丽莲偎在BIELING身边,瞪大眼睛看着外面衣不蔽体混乱推搡的人流,庆幸着,自己终于可以离开这纷攘的地
方了。
直到轮船鸣笛,缓缓离开拥挤的码头,方丽莲的心才算落到了肚子里。旁边舱室的人都涌到桅栏那里去和自己的亲朋挥手了,到了这时候方丽莲
的眼泪才落了下来 ——岸边没有她的亲人朋友,她选择的是一条没有人送行的道路。可已经到了这里,由不得她回头了。现在能想的,只能是
到了美国之后如何与BIELING好好生活。
慢慢的大家都回来了,空荡荡的甲板上只留下了BIELING——他也没有人来送行。可他还是想多一眼、再看一眼那片土地,因为那里有他深爱的
人。他已经记不清两年前自己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踏上这里的,此时此刻,他只是知道他不想离开,他清楚这两年间发生的一切已经永远的烙印
在了他的骨头上。
慢慢的,海上的雾弥漫开来,茫茫的一片,看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海。BIELING眯起了眼睛,呼吸着那清冽的空气,仿佛回到了那永远看不清
前路的‘驼峰’上,可耳边却没有了那人的呼吸。眼泪无声的淌下来,
“周,我爱你。”
第三十八章
轮船上的人形形色色。
BIELING结识了船上的神父,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图书室讨论神学。寂寞的方丽莲很快被船上夜以继日的举办的舞会吸引,虽然绝大多数的时间都
是坐在一旁观察别人的举止——她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了解美国人是如何生活的。对于此,BIELING从不干涉——或者说,自从离开中国,他们
之间仅有的那点共同的情感联系也没有了。
方丽莲是个聪明的姑娘,她察觉了但又无计可施。直到临近终点的时候,她的身体出现不适BIELING才变了神色,有些慌张的请来了大夫,
“恭喜你……夫人,”大夫说这句话的时候看了看方丽莲光秃秃的手指,又看看旁边的BIELING,
“你就要做妈妈了。”
方丽莲一时愣住了,不知是该欣喜还是悲伤,BIELING送走了大夫之后回来也是坐在对面看着她的肚子发呆,半晌,才说了句,
“我去三等舱看看能不能雇个人来白天照顾你。”——这句话让方丽莲更是不知该如何自处。
不过,上岸之后过关登记的时候,BIELING沉吟了一下,还是在关系一栏中填上了‘配偶’,在那一霎那,方丽莲感动得想哭。
接下来是漫长的火车,到了这个时候,方丽莲不得不主动去询问BIELING的家庭状况。MARY说得不错,BIELING的教养让人看得出他是好人家出身
的孩子,方丽莲从不怀疑这一点,但却真的没想到竟然好到这个程度。心里不禁有了些压力,下了火车之后坚持先找个理发店好好修饰了一下自
己才跟着 BIELING回家。
到了码头之后BIELING就往家里打了电话,一进家门二哥THOMAS就迎了上来,激动的拥抱住了BIELING,对于方丽莲也是非常的客气。很快,
BIELING的父亲JAMES也从楼梯上下来了,跟儿子拥抱之后叼着烟斗打量了方丽莲一下十分热情的招呼他们去餐厅。
晚餐很热闹,除了长子去了华盛顿以外,BIELING全家都在,凯瑟琳也来了,同坐的还有全州最大报刊的记者,菜很丰盛,佣人也很规矩,一片
和乐融融的模样,但方丽莲就是感觉好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她打定主意全听BIELING的。
“JOHN,我听众议员先生说了,你这两年待在中国飞‘驼峰航线’。据说那是被魔鬼咀咒过的航线,跟我们讲讲吧。”
记者首先提起了话题。
“是的,非常危险。破旧的飞机、落后的设备、被诅咒的天气……”BIELING回答得轻描淡写。
“那你在上面飞过几次?10次?”
“……200多次吧,具体的没有计算过。”
“那真是了不起,英雄啊,你是怎么有勇气一次次飞过那里的?”
听了这个数字,记者的表情瞬间夸张起来,老父亲也与有荣焉的微笑。
“没有什么特别了不起的,群山就在那里,亘古不变,你要做的,就是飞过去。至于英雄……如果这样就算的话,那里所有人都是。”
“但你活着回来了不是吗?”二哥接话。
“是的,我回来了。”BIELING停住了刀叉,“就在我最后一次飞行的时候,我们遇上了日本人的三架战机,我的机长,一个中国人坚持掩护我
跳伞,他自己随着飞机爆炸了。”
饭桌上一时陷入了沉默,凯瑟琳默默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只有记者还兴致勃勃,
“三架战机?跟我讲讲过程,当时的情形一定非常的惊险对吗?”
看BIELING没有继续说话的欲念头,记者又把面孔转向他的父亲,
“JOHN真的很了不起,合众国需要英雄。您应该让他步入政坛,想想看,一个立志于成为神父的青年受到感召在异国他乡克服重重困难成为了一
名顶尖的飞行员,多么富有感召力的故事。毫不夸张的说,他一定能够成为政坛新星……”
“呵呵这也是我期望的。JOHN,凯瑟琳告诉你了我已经竞选上了众议员,你的大哥也在竞选州参议员,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没有,父亲。我对政治不感兴趣。”
“但你做得很了不起。听我说儿子,你这样的经历对于步入政坛很有帮助,早知道是这样我当时也应该送你二哥去参军,从律师做起还是太慢了
。或许你希望进入军方?这次战争让那些人认识到了空军的重要性,你现在进去谋个职位,未来会有发展……”
后面的时间话题一直围绕着如何为这个家的长子竞选州参议员造势,该选择何种的竞选口号和议题等等,凯瑟琳歉意的冲方丽莲笑笑,
“我们是政治世家,男人们见了面就是这些,你习惯了就好。”
方丽莲看看面无表情的BIELING,只得也笑笑。
饭后老父亲叫BIELING去了书房,凯瑟琳送方丽莲到房间休息。
“丽莲,是这个名字吧,你们结婚了?”
“……是的,我们结婚了,而且,她已经怀孕了。”BIELING犹豫了一下,还是这样回答了父亲。
“唔……一段异国恋情,也不错,拉选票的时候那些容易被感动的女性选民会把票投给你。”
“我已经说过了,我对政治不感兴趣。”BIELING微皱起了眉头,
“那是之前,凯瑟琳说你在中国当了飞行员,我以为你已经想明白了。”
“这没有什么想不想明白的,父亲。我已经21岁了,我想做一些自己喜欢做的事。”
“你喜欢的事情?当神父吗?”老父亲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没什么不可能,您知道这是我从小的理想,你之前不是也支持我吗?”BIELING有些激动,
“是啊,如果你有志成为大主教当然也是好的,家里会支持你。”
BIELING倒吸口气,
“父亲,我上神学院,不是为了做什么大主教,而且,现在丽莲怀孕了,我接下来也得为她做打算。”
父亲看看他,
“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我想找份自己喜欢的工作,或许……搬到暖和一点的地方去。”
“不想继续做飞行员吗?我在国防部也有熟人,这是个很不错的职业,很有前途……”
“不,我想离开家自己生活。”BIELING坚持的态度有些激怒了父亲,
“自己生活?你当初说要去英国传教让你去了结果你跑到中国山沟里去当飞行员。同样的危险为什么不和家里联系进入军队呢?那样你现在至少
是个上尉!看看你现在,什么都没有,还带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你现在跟我说你要自己生活?记者的话你也听见了,这里的竞选活动很快就要
开始了,我希望你能好好看看我们都在做什么。”
“我一直知道你们都在做什么。您当上了众议员、大哥即将是州参议员——您已经替他安排好了对吗?二哥呢,律师,总有一天也会步入政坛,
但那不是我想要的。”
“你想要什么?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做个默默无闻的小人物?战争结束了,国家需要的是英雄,展示你的资历,拿出你布道的演讲能力,你会站的
比我更高!等你大哥回来,我们讨论一下你的位置,至少,你可以参加竞选委员会,选民们会喜欢你。”
“我做不到。”尽管屋里生着炉火,BIELING还是感到了一种由心底升腾的冰冷,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对不起父亲,我从来没有想过走上你们的那条路,请让我过自己的生活。”
说完不顾父亲在身后的咆哮起身离开。出了门,没想到凯瑟琳站在楼梯的转角处看着他,
“我们到花园里走走聊聊天好吗?”
BIELING想了一下同意了。
天已经慢慢暗了下来,走在自家的花园里,BIELING的心情也慢慢回复,
“刚才送丽莲回房间,我们交谈了一下,出乎我预料,她受过不错的教育,你们怎么认识的?”
“……事实上,她是周的表妹……”BIELING大致的把之间的关系和发生的事情给她讲了一下,当然省略了怀孕过程。
“原来是这样……”凯瑟琳思考了一会儿——她注意到了说到周至严死亡的时候BIELING的语气尤为激动,但毕竟,那个曾经让她惊疑不定的男
人已经死了,
“我为周先生的事情感到抱歉,丽莲现在怀孕了,你打算怎么照顾她?”
“这件事我刚才和父亲说过了。我们打算搬到暖和一点的地方去,等待孩子降生。”
“哪里?加州?”凯瑟琳想起了两人共同的姑婆,
“可能吧,加州是个好选择,那里有很多中国人,那样丽莲也比较好适应。”
凯瑟琳看了他一会儿,
“对于你父亲的提议,你,真的不考虑吗?其实留在家里也是不错的选择,你们毕竟坐了那么久的船,丽莲也需要休息。我知道你不喜欢政治,
我只是希望你知道,成为一个政治家,比如说州参议员,也能为你的选民做很多事情。”
“什么事情?刚才在桌上的谈话你也听到了,他们选择的都是什么议题?如何提高税收?如何均分利益?甚至如何吸引更多的军工公司来这里,
以便下次再发生战争的时候可以要挟国会!”BIELING解开了第一颗纽扣大口的呼吸,
“凯瑟琳你不知道,屋子里的人都不知道战争是什么,但是我知道!是的,总统先生说‘别问国家为你做了什么,先问你为国家做了什么’。这
话没有错,但当那么多人为了这个国家舍弃了生命的时候,国家为他们做了什么?一面国旗?我刚到‘中航’的时候认识了JOHNNY,他也是本州
的,但就是因为他身上有印第安血统,所以他不能参军,只能选择去更没有保障的民营公司。印第安人不能上学,JOHNNY很开心的跟我说他因为
皮肤白才混进了学校,他希望战争结束可以攒下钱去帮助更多的印第安孩子得到教育,可是他死了,就死在我面前,快的连为他祈祷一声的机会
都没有。现在,活着的人,这些政客,这个国家想到了要为他做些什么吗?你知道吗?他没有父亲,他的母亲为白人做佣人挣钱抚养他长大的。
当他问我父亲是做什么的时候,我都无法说出我父亲就是那个‘州长先生’!”
凯瑟琳动容,
“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毕竟他是为国家做出贡献的,总有一天……”
“那是什么时候?大家天天冒着生命危险,无论狂风暴雨只要塔台下令都要准时起飞,运回来的那么多的物资,可是,当周为了营救自己人被日
本人打断腿躺在床上的时候,竟然连盘尼西林都没有,还要托人到黑市去买高价药,那都是我们运回来的啊!”
“是的,战争的确会带来混乱,而且他是中国人,他们有他们的政府,这里是美国……”
“凯瑟琳,人人生而平等,难道不是这样?”
“可那是战争,战争中,总要有人做出牺牲。权利的存在就是为了更平等的分配,让更多的人受益……”凯瑟琳仍然试图劝解,
“没错,可是你知道吗?有次日本人大轰炸,为了保护机场,那天所有返航的都没能降落。满载着物资的二十四架飞机,都成了日本人的靶子。
我理解地面的人是为了保存更多的力量,但那些被自己人抛弃的人能理解吗?他们飞过了大河、飞过了雪山回来,就是为了成为牺牲品吗?套用
你之前的话,这些飞机上有中国人也有美国人,他们都死了,难道我们只能相信人只有在面对死亡的时候才是平等的吗?!或者连这死亡都不行
……”
想起美军坠机有人能被找回来,可自己到处恳求寻找周却连连碰壁的情形,BIELING的眼圈红了,凯瑟琳叹息着轻抚他,
“不要伤心,这不是你的错……”
“我知道,我也在一直提醒自己这一点,只有相信这点才能让自己第二天能睁开眼睛……”BIELING深吸了几口气,转向凯瑟琳,
“想象一下我站在演讲台上,下面很多家庭都有孩子再也不会回来。然后,要我靠描述战争的残酷,去渲染死亡去获得他们的支持和选票……”
BIELING紧紧的闭了下眼睛再睁开,
“我做不到。”
凯瑟琳也回望着他,沉默了很久终于放弃,
“那么,你想找份什么工作吗?要不要我帮忙?”
“不用了。我已经满21岁了,我打算明天就去见律师,正式继承母亲留给我的那些东西,然后就离开。”他们的外祖非常富有,他们这辈每个人
的信托基金都够他们衣食无忧。他是最小的孩子,母亲留给他的尤其丰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