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我还少了个睡觉的地方?早准备好了。”顾沉舟摇头说,又回答卫祥锦之前的问题,“由此可见弄得好事业的人不一定真管得好家庭。”
卫祥锦心想这可不是?父子两整得跟仇人似的。他说:“你去哪里?我送你吧。”
“你都到家了再送我?别折腾了。”顾沉舟摆摆手。
“也行。”卫祥锦说,“你地址给我,明天我去找你。”
“嗯。”顾沉舟说,“纸。”
这东西……卫祥锦回身在车里翻了一翻没找到,就说:“你直接传我手机吧。”话音刚落,他就看见小路里头有人远远朝这里跑来。
卫祥锦往那头看了几眼:“你弟弟?”
说话间,顾正嘉已经跑到越野车前了:“大哥,卫三哥也在。”
卫祥锦只是笑了笑,顾沉舟问:“什么事?”
顾正嘉说:“大哥,你现在要去哪里?”
“找个地方住。”
“是哪里?”顾正嘉有点锲而不舍。
“这话问得对,麻利点把地址写给我。”卫祥锦突然接口,明显在给顾正嘉帮腔。
顾正嘉一下就递上手上抓着的纸和笔,准备十分充分。
顾沉舟看了卫祥锦一眼,接过顾正嘉手中的纸笔,写了地址递给对方之后,又对卫祥锦说:“回头发你手机。你是怎么出来的?”
拿到地址的顾正嘉呆了一下才发现顾沉舟是在问自己,他说:“走正门……”
顾沉舟看了他一眼:“快回去吧。”
“嗯,”顾正嘉说,“对了,大哥,阿姨说让你过两天一定回来吃个饭。”
“我知道了。”顾沉舟说。
顾正嘉不放心地又重复了一遍,才转身回去。
车里的卫祥锦看着人影消失在小路尽头,才说:“他从窗户爬下来的吧,衣服和手上都是灰尘。”
“顾部长正在气头上呢,从正门他可走不出来。”顾沉舟半是解释半是嘲讽。
“我觉得你弟弟不错,”关于这个弟弟,顾沉舟难得多接了几句,卫祥锦也就顺势往下,“你说谁叫自己的妈叫阿姨啊?”
“他们在我妈去世前就认识了。”顾沉舟说。
“你还惦记着这个啊?”卫祥锦索性也走下车,跟顾沉舟并排靠着车门,自己从兜里抽出根烟,又递给顾沉舟一根,“我觉得这个真不太可能。顾叔叔和沈阿姨当年感情非常好。”
这个沈阿姨指的是顾沉舟的母亲。两家世交,又住隔壁,顾沉舟的那些事,卫祥锦差不多都知道,所以就算私心里觉得顾正嘉和他妈妈不错,偶尔也会跟顾沉舟说说,但真面对那两人时,卫祥锦就从不多做除了面儿情之外的任何事情。
谁都有逆鳞,顾沉舟是卫祥锦的发小,是十几二十年的好朋友,将来还可能是事业上的攻守同盟和换命战友。他有多珍惜顾沉舟,就有多小心地护着对方的逆鳞。
顾沉舟接过卫祥锦的烟,由着对方点燃了却没有放进嘴里,只看着烟头明暗的火光:“从过去到现在你都这样认为,可见顾家家风之正啊。”他笑了笑,又慢慢说,“你都明白的事,我怎么会不知道?我就算不信顾部长的人品,不信他和我妈妈的感情,也得信顾家的风气和他本人的高标准高要求,顾家不会让一个上赶着当小三的女人进门的,顾部长也不会娶这样一个品行有问题的女人。”
这话就不好接口了,卫祥锦保持沉默。
顾沉舟跟着打住了:“好了,都是一些过去的事情。我先走了。”
“我明天去找你。”卫祥锦说。
顾沉舟随便应了一声,就沿着斜坡往下走。道路两旁参差错落的树木笼罩黑暗中,郁郁深深的,在两旁路灯的光线照射下,仿佛还有一团团淡绿色朦胧的雾气漂浮在树冠上空,像一层迎风起伏的轻纱,又似拢着烟微微荡漾的碧波。
他向着面前摊开手,硬茧、细碎的伤痕覆盖上记忆中的白皙;又虚握了一下,也不再如同过去般虚浮无力。
不要急。
他刚刚才回来。
还有时间。
他还能去验证跟改变。
改变那些……可能的未来。
另一头,拿到地址的顾正嘉悄悄绕回小楼后方,沿着墙外的水管往上爬,还得心惊胆战地避开二楼亮着光的主卧室,就怕自己老爹心情郁闷跑到凉台上抽烟,把他抓个正着。
好不容易上了三楼,顾正嘉双手刚搭上窗台,就被人从里头拉了一把。
借着这个力道一鼓作气爬进屋里,顾正嘉长出一口气,抱怨道:“进自己家也跟做贼一样……”
屋里拉了顾正嘉一把的正是顾夫人,她不笑的时候看上去总有些严肃:“你哥给你地址了吗?”
“给了,”顾正嘉招招抓在手中的纸,“大哥真没住卫三哥那,我刚过去的时候卫三哥还帮腔了一句。”
“又不是没地方住,怎么可能住别人家里。”顾夫人淡淡说了一句,接过顾正嘉手中的地址看了看后,就还给对方,吩咐道,“明天早上去这个地址,把家里刚腌好的萝卜带一罐过去。”
又要跑腿了。顾正嘉没精打采的应了一声。
顾夫人向外走了几步,见顾正嘉还懒洋洋呆在原地,眉头一皱,声音就微微提高了:“呆着干什么?蹭了一身灰尘还不快去洗洗?”
顾正嘉正休息着呢,听见这话,他顿时气道:“妈,你真是继母吗?怎么对大哥比对我还好?实在太不敬业了!”
作为法院法官,饶是平时听多了双方辩论,各种言辞层出不穷,顾夫人也被这一句话给结结实实噎了一下,她说:“你们两个都算我的孩子,我当然一样爱护。”
顾正嘉撇撇嘴:“我把你当妈,大哥可不一定。”
顾夫人皱起眉:“你今天还来劲了是吧?”
真生气了!顾正嘉缩下脖子:“没,没,我就去洗了!”
“快去。”顾夫人催了一句就走出房间。
走廊的照明灯使用久了,显得有些昏暗。
这栋早年建起的三层小楼足有六七百个平方,因为不喜欢外人在,平常也只有顾正嘉和顾新军夫妇住着,十分冷清。
顾夫人沿着走道走了一段,脚步声在长长的走廊内静静回响,靠近楼梯的房间离她近了,暗色的实木房门散发着时光独有的味道,是顾沉舟的房间。自从三年前顾沉舟离开后,这间房间就被锁起来了,家中的三个人都保持着默契,从不去碰。
她在顾沉舟紧闭的房门前停了好一会,半晌才轻轻叹息:
“唉,小柔……”
第六章:三年
1995年10月18日。
1997年1月1日。
2009年8月28日。
2010年2月13日。
这几个日期在顾沉舟二十三年的生命中,如同烙印一样深刻鲜明。
第一个日期是他生母过世的日期。
第二个日期是他迎接继母的日期。
第三个日期是他为了周行跟顾家闹翻被送往国外的日期。
第四个日期是他在国外独自一人过的第一个春节,也是他开始做梦的时间。
——他直到现在,也更愿意称呼那是梦。
一场噩梦。
顾沉舟人生中的意外不算太多。
五岁时母亲的过世是一个,二十岁时碰到周行是另一个。
第一个意外使顾大少和自家父亲的感情一路下跌最终相看两厌,第二个意外则让这段已经凝结成冰的关系轰然炸裂,所有潜藏在平静表象下的汹涌全都翻涌出来,溅伤无数。
顾沉舟很难表达自己对周行的感官。
也许是好奇,也许是尝鲜,也许是厌倦之下的选择,也许是捧明星养情人一样的随意。
也或许,多多少少,总有一些感情。
他一开始并没有打算把这段关系放在明面上。作为顾家的长子,就算和家人关系冷漠,他也始终承载着沈家和顾家的期望,以及老爷子的殷殷教诲。
但一个人为的意外,这段关系被公开到明面上。
这个圈子里,他们——所谓的二代太子党——并没有外人想象的那么肆无忌惮:他们确实能接触更多,但一切的行事准则都被限制在一个无形的范围内。尤其是还有老革命家的家族,就算平常管束不及,也绝对不可能默认自家子弟在外头惹是生非或者生活糜烂。
和周行的事情被曝出来后,顾沉舟立刻被叫回顾家,堪称战斗的几次谈话之后,就跟他和卫祥锦说的那样,他被打折了腿,然后连夜送出国去。
接下来他在国外医院养伤,也没有特意去打听事情,却总有消息断断续续地传进耳朵里。
比如卫祥锦跑来看他,被外头的人挡回去,回国后又发现流言传得沸沸扬扬的,气得放话要整周行,结果还没动手,周行就掉头上了孙沛明的床,卫祥锦自己还被卫老爷子特地叫去骂了一次,好几天抬不起头。
又比如事情发生后,他的某些朋友缄默不语,他的另一些朋友表面义愤填膺的反驳,事实上却态度暧昧推波助澜。
再比如孙沛明上了周行后在圈子里公开说‘也不怎么样’。
再比如周行跟孙沛明一个月后就拿着钱自己做了老板……
事情一环扣着一环发生,身处漩涡之中的顾家只轻轻推了一手:送顾沉舟出国,追查流言的源头但不立刻动用力量封锁流言。就轻而易举地从周行处将这段关系斩断,达到自己的真正目的。至于传了近一个月的流言,即是对顾沉舟的一个教训,对顾家真正的影响又微乎其微:归根到底,顾沉舟是顾家三代预定的接班人,也是一个在读学生。私人问题虽被人看重,却不会照成什么不可挽回的结果。
一场博弈,没有谁对谁错,只比谁的手腕更高明,谁的底气更充足。
顾沉舟在国外听见周行爬上孙沛明的床后就把这个人丢开了。他跟家里闹翻的导火索是周行,但周行甚至算不上个理由,充其量也就是个触碰式爆炸地雷罢了。
真正的理由从头到尾只有那些:他过世的母亲,继母与弟弟,他和自己父亲十五年来的冷漠相处。
护照被扣、不准许回国,出入有人跟随监视……顾沉舟索性在国外好好当了一个纨绔二代,泡吧喝酒,飙车打架,甚至逃课当科,这样生活没有多好,但也没有多差,顾沉舟安安稳稳地在国外呆到了2010年的春节。
然后所有粉饰的平静都被打破。
2009下半年到2010年2月,半年时间,四九城流言刚刚平息,他没有被通知回国,跟着他出来的两个特种兵倒是休了年假,回家过年。
除夕晚上,他一个人呆在公寓看晚会,没过几个节目就被别人叫出去喝酒,在酒吧里和另一伙人发生冲突,打架时被酒瓶的碎片划破额头,因为不太严重,他没有去医院包扎,而是直接回公寓休息。
当天夜里,他做了一个梦。
血和火印染黯淡的天空,林木斑驳,高楼倾颓。他看见很多面孔,旁人的,自己的,家人的,朋友的,熟悉的,陌生的……
他看见一个仿佛很真实噩梦。
卫祥锦在他在国外的几年里出车祸身亡,卫老爷子受不了打击,听到消息的当场就心肌梗塞住进医院,数小时后不治身亡。卫家从此开始走下坡路。
他立即回国,但没有真正重回家族核心。后来顾家政治立场错误,在老爷子的护航下虽然安稳渡过,但早就退下来身体不好的老爷子因为这一次劳心费神,精力神大不如前,很快也病倒在床。
当时他不知道为什么跟一个周行纠缠不清。
他父亲已经放出口风要将他逐出家族。
老爷子弥留前单独见他,第一句话是‘回来吧’,第二句话是‘带着顾家,报效祖国’。
他没有回去……
顾家又一次站错位置。
陈、温、贺三家联手进行势力洗牌,孙家崛起,贺家登顶。卫、顾两家的风光成为历史……
这场断断续续、支零破碎的噩梦缠绕了他整整一个月。
没有家人、没有朋友、甚至没有监视的人,他整晚整晚地惊醒,每次疲倦欲死却无法入睡,最后精神衰弱得甚至联系了好几个医生,吃了一堆的药,却没有多少用处。
直到一个月后,噩梦跟不曾预期的来到一样,又毫无征兆地消失。
他的生活仿佛回到了过去,只是仿佛。
这场持续一个月的噩梦就像一根毒刺,狠狠扎在他心口。
他并不想承认,但和噩梦里的场景一比,过去十五年里和自己父亲的那些争锋相对,随着时间的推移,似乎越来越不算什么了。
噩梦之后,仅仅一周,顾沉舟就订下之后的学习计划并断绝和之前玩伴的联系:他当纨绔时从不把人带回公寓,连彼此的联系都是用一个新申请的号码,只要注销,就能解决大部分麻烦——这甚至比泡吧喝酒,打架斗殴都简单。
两年时间,一个硕士学位,三个学士学位。
两年后,他回国,用几个小小的“魔术”,就找回当年被孙沛明踩下去的脸。
但假使未来真的如同他所经历的噩梦那般,这样用处不大的争锋对立,对他而言,又有什么意义?
天还黑黢黢的。
从纷乱梦境中挣扎醒来的顾沉舟按了下额角,自从两年前被人砸破脑袋做了一个月噩梦后,他就落下这个毛病:只要喝酒,晚上就睡不太安稳。
凌晨4:35。
他索性坐起来推开窗户,让凉风灌入闷热的室内,拿起手机和国外正是上班时间的投资顾问进行一次长途联系。
当年的顾家和沈家是典型的官商结合,他十八岁之后,母亲留下来的遗产就正式转到他名下,只是前些年还一直由原来的人打理,直到这两年,他才正式插手其中的决策投资。
长途通话持续了一个多小时,天边的第一缕柔白晨光已经挣破云翳,遥遥洒落下来。
顾沉舟洗了脸,又喝杯牛奶垫垫肚子,就走出房间,来到后花园里隔出来的简易场地,开始每天两小时的训练。
冲拳,弹踢,横打,下勾。
侧踹,别臂,砍肋,顶肘。
这套军体拳最开头是和卫祥锦一起学的,世交让两人很大程度上资源共享。后来在国外他又找了几个教练进行训练,根据自己的习惯和身体情况对其进行调整,一切以实用为主。
差不多练到平常的时间,顾沉舟刚要收势,旁边就传来一声沉喝:
“小心!”
声音是从侧后方传来的,顾沉舟头也不回,脚下斜侧,手臂就跟鞭子一样甩过去!
撞击的闷声随之响起,来人退后一步稳住身子,甩甩酸麻的双手,惊奇地说:“我现在真相信你解决那两个特种兵了。”
卫祥锦没有继续的打算,顾沉舟也就顺势收了势,拿起挂在一旁的毛巾擦汗,问:“怎么这么早就过来?”
“在家没事,就早点过来找你了。”卫祥锦回答,绕着院子走了几圈,在树枝上发现两只巴掌大亲嘴的松鼠,又看见池塘里骑在乌龟背上蹦蹦跳跳的青蛙,啧声说,“这里不错嘛,就是偏了些,多少钱拿下来的?”
“不用钱,早餐吃过了没?”
“还没呢,打算找你一起吃。”
“那刚好,我压了稀饭。”顾沉舟说,走进厨房捯饬一下,真端出一锅稀饭和几碟小菜。
正上上下下打量房子的卫祥锦回头一看,瞬间乐了:“嘿,出去个三年你还真什么都上手了啊,顾少不是天生不接近厨房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