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格瑞知道，既然亚撒说了让他来找他，那么，他就肯定给自己留了道路，只是自己还没有发现而已。

格瑞的确没有想错，这天的晚上，那条路就自己来到了格瑞的房间里。

尤朵拉。

格瑞面无表情的转过身去，系好睡衣的带子。虽然表面还努力维持着淡定，但是内心却仍不住要狂化暴走了。

……我说，我的房间是超市么，你们一个个来去自如的。威尔逊你这个护卫队队长在做什么做什么啊……

尤朵拉坐在窗台上，侧着头看着格瑞，绿色的眼珠像是精雕细琢的工艺品，带着宝石一样的冰冷光泽。她瘦了很多，下巴尖尖的，带着一种脆弱单薄的印象。

“亚撒让我来找你，他说，让你想办法进宫一趟，尽快。”

她等格瑞转过身子，才淡淡的开口说道。格瑞这才发现她剪掉了头发，原本垂到腰际的亚麻色长发消失不见，现在只是略微长过耳朵一点，衬的下巴更加尖了。发梢很不整齐，长长短短的垂着，看上去就像是随手剪掉的一样。

“你手腕的那个，暂时还不需要担心。亚撒这个人就是那样，总是擅长用一些小把戏来吓唬人。”

她轻巧的跳下窗台，执起格瑞的手腕，看了一眼。轻描淡写的说道：“不用担心，最起码一个月之内，你还不会那么容易死掉。”

略微冰凉的手指轻轻碰了下格瑞手腕皮肤上的那抹淡红，尤朵拉勾起唇角，意味不明的轻笑了下。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微微低下了头，捋了下头发。

格瑞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但是他总觉得，尤朵拉虽然之前只是冷淡了一些，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不带丝毫的烟火气息。

简直，虚幻的不像是人类，而是某种存在于异次元的生物一样。

“你的伤还好么？”格瑞忍不住开口问道。

尤朵拉看着格瑞，开口道：“这个，还真是要多谢你了。医生说，你最开始对伤口的处理手法很完美，这帮了我很多。”

“你是跟你父亲学来的这个？”尤朵拉问道。

格瑞点了点头，虽然事实上，其中有很大一部分都是自己前世再医科大学里学到的知识。他沉默了一会，还是问道：“你知道，阿蜜莉亚怎么样了么？”

尤朵拉似乎笑了，但是那表情从她脸上消失的很快，格瑞几乎不能确定那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我放她走了。”

她看着窗外，淡淡的开口说道：

“刺伤我的人，不是她，而是海娜公主。”

是海娜公主，不是海娜。

她想着，这一回，格瑞看到她的脸上是真的带出了笑意，单薄的像是漂浮在水面上的一层薄冰，无法碰触。

40.科利夫

格瑞从来没有进过皇宫，但是对他而言，进宫倒还真的不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他仅仅需要一个好的借口，好让这件事情顺理成章而已。

但是，在突然之间，似乎所有道路都已经被铺好，丝毫没有留给格瑞可以用来退缩不前的理由。

接到皇帝旨意的时候，格瑞就在想，亚撒是不是早就安排好了一切，只等待他站到他面前的那一刻？

“皇帝陛下早晚都会想要见你的，但是，他未免太沉不住气了。”

格瑞的爷爷，科利夫·戴纳·缇斯兰迪，带着一种懒洋洋的神情，略微不满的看了一眼摊在书桌上的那张信笺，轻轻的哼了一声。

这个已经年近七旬的人，除了已经花白的头发之外，身上再也看不见其它老态。岁月在他的身上像是忘记了流淌一般，忘记将他带向衰老。他身体健康，精力旺盛，退休之后就开始了半点都不安分的修养生活。

他热爱各地不同的风土人情，经常变换身份出现在帝都的各个地方。他每年有三白天都在世界各地旅游，拜访他的那些老朋友，和那些别人不知道的风景。

他讨厌写信，除了格瑞的奶奶，科利夫夫人之外，没有人知道这个男人的行踪。有的时候他也会带上自己的妻子一同出门，这个时候，就真的没有任何人能够找到他们了。

科利夫明显刚刚结束一场旅行，据说，他是在格瑞回到帝都的那一天独自出门的。格瑞不清楚他去了哪里，但是从他现在的状态来看，那明显是一道漫长而艰苦的路程。

格瑞的奶奶为他端来了咖啡，然后他们彼此拥抱了一下。科利夫窝在躺椅上，交叠着双腿，心满意足的眯起了眼。

“一切顺利么？”格瑞奶奶问道。

“当然，那群家伙虽然已经很老了，但终归还是没有老到没有脑子的地步。”科利夫说着，带着点自得：“没有一个人反对，活到那个份的，都是些聪明人。”

格瑞奶奶微笑了起来，松了一口气似的说道：“这样就再好不过了，格瑞以后会轻松很多。”

这是在科利夫的书房，提斯兰迪家族的核心成员基本上都在这里，格瑞坐在长桌的最末端，没有听到他们在说什么。但是格瑞奶奶说完这句话之后，特意看了格瑞一眼，冲他微笑着点了点头。

格瑞一时有些不在状态，只是茫然的看着她。直到卡萝蒂偷偷在桌子下面踢了他一下，他才后知后觉的站起身来。

“我去拜访了其它几个大家族的族长，向他们正式通知了关于我们家族下任族长的人选。”科利夫的视线从房间内的众人身上掠过，最后重新回到自己的妻子身上。他仍旧是懒洋洋的说到：“他们很相信我的眼光，所以，对于让格瑞来接替我的位子，他们没有任何意见。”

格瑞有一瞬间是完全放空的，他觉得这个世界太荒谬了。

但是科利夫没有给他反应的时间，他敲了敲桌面，紧接着问道：“有谁有什么意见么？”

虽说提斯兰迪家族的核心成员都在这里，但是算到最后，除了科利夫夫妇，格瑞，卡萝蒂和乔恩之外，剩下的就只有格瑞父亲的两个哥哥，排行第一的蓝斯，以及排行第二的莫亚。

至于格瑞的父亲，他那个繁忙的诊所永远没有办法让他有时间来参加家庭会议。

所以格瑞第一时间几乎是下意识的，就看向了自己大伯和二伯坐着的方向。

莫亚是离格瑞比较近，他冲格瑞笑笑，然后耸耸肩，给了他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他是一个性格活泼的男人，热爱绘画和音乐，有一种只有某种类型的艺术家才会有的洒脱气质。老实说，格瑞虽然觉得自己完全不是当族长的料，但是自己的这个二伯，很明显同样也不是。

其实，格瑞觉得，最适合成为下任族长的人，明明就很明显。

他看向蓝斯，这个棕色头发的男人正侧过头和身旁的乔恩说话，乔恩微微皱着眉头，带着明显不是很赞同的神情，轻轻摇了摇头。蓝斯实际上比乔恩还有小几岁，但是当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过于严肃的蓝斯，看上去更像是温柔的乔恩的长辈。

蓝斯是格瑞爷爷的三个儿子之中，唯一一个参与政界的人物。他虽然排行第一，但是到现在也还是没有结婚，一直单身至今。他对于各种外界的信息变化极为敏感，而且早已在帝都建立起完整的人际关系网。

事实上，外界一直都觉得，格瑞本人也是这么认为的，蓝斯他，根本就是为了成为下一任的族长而培养的。

蓝斯拍了拍乔恩的肩膀，说了什么，乔恩的表情变得放松起来，并且点点头表示同意。蓝斯的脸上也带上了一点笑意，他放松身体，随意的瞥了格瑞一眼，然后对着格瑞的爷爷科利夫点点头，表示自己没有异议。

倒是乔恩，抽空给了格瑞一个眼神，示意他不必担心。

事实上，格瑞也真的没有什么可以担心的。

直到格瑞爷爷愉快的宣布这件事情就这么确定了为止，格瑞都还是没有任何几乎表达自己的意见。科利夫几乎是迫不及待的想要把这件事请完结，好尽快回房间休息，他这种敷衍了事的态度明显的任何人都能看的出来。

“没有别的事情了吧？”科利夫夫人笑眯眯的代替自己的丈夫发问，后者已经在躺椅里舒服的闭上了眼睛。

格瑞刚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卡萝蒂已经抢在他之前开口了。

“没有别的事情了，妈妈，格瑞他很乐意承担起家族的重任。”

科利夫夫人对着她微笑，点头说道：“我很乐意如此。”

这句话基本上就代表着这件事情的完结，她唤醒了躺椅里的丈夫，两个人互相交缠着手臂离开了书房。蓝斯和乔恩也紧跟着离开了，倒是莫亚，似乎相对格瑞说些什么。但是他思考了一会，最终也只是对格瑞笑了笑。

书房很快就空下来，格瑞看着依旧坐在那里很悠闲的卡萝蒂，突然觉得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妈妈……”他唤了一声，试图抱怨些什么，但是却找不到任何一个合适的词汇可以用来表达。

最后，他只能摇摇头，叹息到：“我当不了族长的。”

人贵在有自知之明，格瑞清楚自己的能耐，他不适合做这个，也做不来这些。

卡萝蒂看着他，忽然挑眉微笑道：“亲爱的，你这一点真是像极了你的父亲。你们永远都不能想象，你们自身到有多么重要。”

“既然他们没有意见，那么除了你之外，就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再来承担这个职责。”

直到很久之后，格瑞才明白卡萝蒂此时这句轻描淡写的话语背后，究竟隐藏着多么巨大的力量。但是在那个时候，事情已经朝着另外一个不可挽回的方向发展，没有谁知道终点会是一番什么模样。

但是无论如何，未来总是要到来的。

41.下午茶

提斯兰迪家族繁衍到这一代，异常的人丁稀少。而家族里的女性成员，更是只有科利夫夫人和卡萝蒂。

这两个女人在家族中占据着重要的位置，尤其是科利夫夫人，在某些情况下，她在家族的话语权甚至仅仅次于她的丈夫。

所以，关于这位女性，我还是有一些事情要告诉你们的。

她在遇到科利夫之前的人生经历，已经完全无从考证了。但是从她的某些习惯来看，人们推测她大概没有一个显赫的出身，也没有接受过任何教导。在那些贵族看来，她甚至是粗鲁不堪的。

但是，当她脱下带血的铠甲，带着一脸倔强的表情出现在人们视线的时候，她就已经成为提斯兰迪家族的一员了。

提斯兰迪家族的一部分人，是看着她渐渐成长，从硝烟弥漫的战场转移到另外一个不见血光的战场，然后一步一步的，在自己丈夫的帮助下，逐渐从科利夫夫人，成长为提斯兰迪家族真正的女主人。

这条路走的有多艰难，只有她自己才能体会得到。

现在，她正和卡萝蒂面对面，坐在偏厅里悠闲的享用着下午茶。阳光透过彩绘玻璃照在桌子上，精致美丽的瓷制餐具正在闪闪发光，红茶悠悠的冒着热气，糕点也带着香甜的气息。一切都安静祥和的理所当然。

这看起来像是帝都贵族女性们极其普通的下午时光，但是卡萝蒂却知道，科利夫夫人也许把时间花费在九十九种事情上，但是这九十九种事情里，绝对不包括下午茶。

这位不可思议的女性，即使现在可以和皇后坐在同一张餐桌里进食而毫不失礼，但是在某些地方，她仍旧是有些看不上那些贵族的习性的。她是某种柔韧的植物，即使被外力弯曲，但是仍然保留着本质，不会被轻易折断。

卡萝蒂清楚她为了自己的爱人究竟牺牲了多少，又改变了多少。有时候卡萝蒂看着她，就会开始想象自己在几十年之后的模样，然后就是巨大的茫然。时间不会放过她们任何一个人，但是卡萝蒂不知道，自己又是会有怎样的尾声。

“你又看着我露出那种表情了，卡萝蒂。”科利夫夫人端起红茶杯，但仅仅是凑到唇边轻沾了下。她看着卡萝蒂，微笑着摇了摇头。

她早已不再年轻，但是岁月在夺走她青春的容颜的时候，同时也将自己最宝贵的事物赋予了她。她仍旧是美丽的，那种蛋白石一样温和淡然的美丽，即使置身于年轻的姑娘们中间，也是毫不逊色的。

“卡萝蒂，不要再去想那些我们无能为力的事情了。眼下还有件更要紧的事，足够我们好好忙上一阵的。”科利夫夫人放下茶杯，目光却落在卡萝蒂的手上。那是一双很漂亮的手，纤细白皙，但是在手掌内侧，却布满了练剑所造成的粗糙茧子，显得突兀极了。

科利夫夫人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就像卡萝蒂会看着她陷入沉思一样。当她看见卡萝蒂的时候，也会觉得感伤。这个年轻的姑娘其实和自己有很多不同的地方，但是现在，她们却往往有着共同的选择。

她想起自己当初在战场的那段日子，当时惊心动魄的一切，现在隔了几十年的时光再往回看，多少都开始带了点温情的调子，不再显得那么尖刻突兀。

她最近越来越经常的想起以前的那些事情了，然而更多的，却是与科利夫相遇之后的记忆，这些她的珍藏，现在终于都纷纷跑出来晒晒太阳了。科利夫夫人因此想起了很多往事，但是她打定主意不去告诉自己的丈夫。

那家伙已经够骄傲的了。

她这么想着，终于忍不住轻轻的笑了起来，卡萝蒂略微疑惑的看着她，脸上带着明显的不解。

“您说的，是什么要紧事？”卡萝蒂问道。

科利夫夫人微笑的看着卡萝蒂，问道：“我记得，格瑞那孩子，是十二月份的生日吧？”

卡萝蒂点点头，心底却突然明白了什么。但是她仍旧不确定的问道：“您的意思是……？”

“蓝斯一直都不肯结婚，而莫亚又是天生不肯安分的性子。所以仔细算起来，家族现在的第三代孩子，只有格瑞一个人。”科利夫夫人看了卡萝蒂一眼，若有所思的说道：“格瑞成为家族下任继承人的事情，维特知道么？”

维特是格瑞的父亲，卡萝蒂的丈夫。他是科利夫夫人的第三个儿子，但是，却是整个家族中最置身事外的人了。他在帝都成立自己的诊所之后，就搬到了外面住，很少再回来，更别提参与家族事物之类。

“他知道的，不过，他什么都没说。”卡萝蒂微微皱起了眉头，略带苦恼的说道。

科利夫夫人用指尖敲了敲杯壁，看着杯子里澄澈的液体漾起细微的涟漪，神色淡然的说道：“格瑞的十四岁生日，我和科利夫，打算为他举办一个舞会。”

卡萝蒂没有说什么，格瑞需要一个面向帝都贵族的正式介绍，这是必须的程序。但是，作为格瑞的母亲，她还是有些担心。

“格瑞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些。”

沉默之后，卡萝蒂只是这么低声说了一句。

“但是乔恩教导过他所有的一切。”科利夫夫人摇摇头，说道：“相信我，卡萝蒂，你不需要担心，他绝对应付得来这个。”

“我们要考虑的，是另外一件事情。”科利夫夫人略微扬起了一点微笑，轻柔的说道：“提斯兰迪家族，也是时候增添新的成员了。而格瑞，也需要一个帮手。”

卡萝蒂愣了愣，刚想说些什么。科利夫夫人的目光却突然变得锐利起来，她注视着卡萝蒂，微微提高了声调说道：“卡萝蒂，你知道我们别无选择！”

这句话成功的堵住了卡萝蒂所有的话，她低下头，叹了一口气。

“我会认真考虑这件事情的，请原谅。”

科利夫夫人伸出手，覆在她的手背上，低声说道：“我很抱歉，但是，事情不会像你想象的那么糟糕的。”

卡萝蒂没有说什么，她转头看向门外，碧绿柔软的草坪上，她们正谈论的那个少年正沿着庭院里的小路，慢慢的在朝她们走来。

他刚从皇宫回来，身上是尺寸合适的白色礼服，身形单薄的让人忍不住为他感到担忧，柔软的头发刚刚修剪过，露出少年精致的眉眼来，带着淡淡的粉红色的唇紧紧抿着，显示出主人的倔强。他的脸型完全遗传自他的父亲维特，而那双眼睛，却酷似卡萝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