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昭然却已和闻莳聊了起来。
“我本以为,你这次来雪朝只是替师父送还那样东西,没想到皇上就如同当初待我一样,也给你封了个官。只是你竟会接受,让我好生吃惊。”
闻莳漫不经心道:“嗯?我没做过官,捞一个来做做,有什么稀奇?”
段绯缃急着要插嘴,此时寻到机会,立刻不屑道:“你懂什么,你这是引火烧身!昭然早就想辞去将军不做,但朝堂上诸般汹涌,直到如今他也只是愈陷愈深而已。现在你要自讨苦吃,将来脱不开身,不要怪我没告诉过你。”
燕昭然和闻莳都盯着她,随即同时一笑。
段绯缃莫名其妙道:“你们笑什么!”她越想越是觉得那笑容怪异,心里不由“咯噔”一下,逞道:“我说错了么!”
燕昭然摇摇头,却也没说她对。闻莳则笑道:“没想到小缃儿还是长大了些。不过下次记住,莫要在这种地方胡说了。”
小心隔墙有耳。
段绯缃飞快抬起手来捂住了嘴。
第四章:委屈
她那惶恐的神情,还有滴溜溜转着的不安的眼珠看起来十分好笑,燕昭然不由安抚道:“现在没人听,放心。不过以后冲动起来在不对的地方说错了话,就没办法了。”
闻莳倒是无所谓:“无妨,昭然会罩着你的。就算进了天牢,他还可以劫狱么。”
段绯缃愤怒道:“你看,你没说两句话就暴露出了你的坏人本性!”
燕昭然摸摸她的头,对闻莳道:“官场的水太深,我的确不希望你插手进来。”
闻莳往身后太师椅一坐,散漫道:“你能做,我便不能?”
燕昭然抿了抿唇:“我不能,我已经快要做不下去了。”
闻莳抬起眼来看他。
燕昭然站在屋子正中,静静看着他,却没再说究竟如何做不下去,道:“你比我厉害得多,想必也能比我从容的多。其实担心你都是多余的。”
闻莳正要说话,周小典却已从门外进来,道:“将军,闻公子的住处已收拾好了,暂且定在你隔壁那间空屋。”
燕昭然一惊,随即偏开视线道:“……好吧。”
周小典倒不是故意的。这将军府空屋虽多,但只有燕昭然住的那楼最舒适。给贵客安排最好的房间,自然只能是燕昭然隔壁那间。
段绯缃却惊得结巴了:“什、什么?他、他他他竟然要住到你隔壁?昭然,你是失心疯了吗?”
闻莳笑道:“不过借住一段时间,有什么不妥么?”
段绯缃就要开口说话,燕昭然低声道:“绯缃。”
段绯缃闭嘴了。
周小典站在一旁,就算再迟钝也觉得里面有什么不对,迟疑道:“那……我去给闻公子换间屋子?”
燕昭然道:“不必。”随即看了看闻莳。
后者似乎永远一副漠不关心却似笑非笑的样子,好像什么都懂,却不肯用半分心。
段绯缃受了气,没坐多久就要走。临走前把燕昭然拉出去,两个人说了一会话,段绯缃正气凛然,燕昭然连连苦笑,让不时观察着的周小典皱紧了眉头。
这人明明武功高的匪夷所思,但平日总是看这个脸色看那个脸色,丝毫没有做将军的气势,让他这个做小舅子兼管家的都替他着急。
闻莳坐在他对面,一点也没在意外面两人在说什么,捧着茶道:“小典,你今年几岁了?”
周小典转回头来看见闻莳,不知怎地面上一红,低头道:“虚岁十八了。”
“这般年纪已经可以成家立业了,昭然难道没有给你找过好人家的姑娘?”
“将军……他自己都孤伶伶一个人,哪还想得到我。何况我读不好书,没有自己的一番事业,哪家的女儿愿意嫁我。”
闻莳放下茶盏,修长的手指缓缓敲在桌沿:“怎会?我倒觉得你做事利落,样子也俊的很,只怕府里的丫环都倾慕你吧?”
周小典连连摇头:“我这样子……她们哪看得上。她们一个个都只想做将军夫人。”
闻莳道:“那小典总有心上人吧?”
周小典抬头瞄了一眼对面,只见闻莳含笑看他,说不尽的俊美风流。他心中一跳,飞快地垂下头,含糊道:“才没有……”
燕昭然送走段绯缃,走进屋来,一眼就看到闻莳那夺人心魄的笑容,而对面周小典垂着头,少年如花骨朵清秀的侧脸上还染着淡淡的粉。
燕昭然顿觉心上沉沉的如压了一块大石。他不自觉便冷冷道:“闻莳,不要把你招蜂引蝶的那一套搬到我府里来。”
闻莳目光一动,道:“你吃醋了?”
周小典抬起头来,惊疑不定地看着燕昭然。
燕昭然道:“你说什么疯话。”无视周小典的目光,面色不变地走过闻莳坐下。
闻莳隔着桌子伸手,纤长的食指戳了戳他耳上的铃铛。燕昭然一时没避开,铃铛叮铃铃响个不停。
闻莳道:“小典,你知道么,这铃铛是我在他十五岁时送他的。”
周小典一怔。
“你别看你家将军现在这么威风,小时候最会哭闹了,缠我缠的紧……”闻莳话还没说完,燕昭然已忍无可忍地起身捂住了他的嘴,不由分说拉着他就走:“我带你去看你住的房间。”
周小典呆滞道:“可是闻公子话还没说完……”
燕昭然手里扯着闻莳,回头狠狠道:“让他那些话烂在肚子里吧!”
走出正屋,燕昭然便不悦道:“你当着小典说那些话做什么!”
闻莳无所谓道:“看你板着脸,想逗逗你而已。”
燕昭然气得快内伤:“你有病啊!我板着脸关你什么事!”
闻莳不说话。两人并肩走了一段路,将军府内多种松柏,虽是秋天,仍翠意悠然。离住处越近,桂花的香气就越浓,燕昭然稍微放松了些。
闻莳道:“雪朝很好?”
燕昭然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只道:“比其他地方热闹些,谈不上好。”
“那就是你这将军府比当初在淮安的住处要好?”
燕昭然莫名其妙:“你说什么……”
闻莳微微一笑:“若不是如此,你怎么会狠下心一走了之,十年都不再回淮安的家?”
燕昭然一怔,随即嘲道:“你说我不回去,那我十五岁走了之后,这十年来也从没有人找过我啊!”
他有些愤怒:“家?你说那是我的家吗?可是在那里,我只是个被捡来的外人,你父亲漠视我,你讨厌我,给我冠上燕这个姓的人也根本空不出时间来关心我!我猜当年我走后,十天内根本谁都没注意我已经走了吧!”
他眼里忽然一阵酸涩。
早就知道,不该见闻莳的。早就知道见到他,以前那些想都不愿想的事情又会被揪出来伤他一次!
离开那里已经十年,如果闻莳不提起,他可以假装什么过去都没有,可以做一个大方的主人,待闻莳的府邸修好之后,再大大方方地送客。可是闻莳偏要把话说开,被压抑许久的委屈和愤怒就忽然都涌上心头。
燕昭然撇开头,冷冷道:“前面,右边那间是你的。”
不想窝囊地因为过去一些小事就流出眼泪,所以赶快转开头,但还没来得及看清楚那个方向有些什么,就被一只手捏住下巴,强迫转了回来。
“眼眶红了,”闻莳捏着他下巴,贴的极近,低声道,“要哭了,嗯?”
燕昭然眨眨眼睛,把眼里的水逼回去,恨不得在这人的脖子上咬上一口。他又羞又恼地要挣开这暧昧而弱势的姿势,闻莳如他所愿地放了手,却又在他脑袋上摸了摸。
“好了,有什么生气委屈的大不了打我一顿,千万别哭出来,”闻莳道,“都做将军了还会哭鼻子,传出去多丢人啊。”
燕昭然忿忿道:“什么叫打你一顿?要真的动上手……还不是你打我!”
闻莳见他如今虽长成高大男子,动作神情却还如小时候一样别扭可爱,心里不禁动了动,安抚道:“那我就站在原地,任你打绝不还手。”
燕昭然哼哼道:“你说的?”
闻莳点点头,还没回答自己绝无虚言,就是一阵剧痛——面前的燕昭然骤然出拳,重重击在他腹部!收手后笑了起来,边笑边恶狠狠道:“你自找的!我很多年前就想这样打你了!”
那笑容灿烂耀眼,一时间闻莳竟然顾不上痛,看呆了。
燕昭然得意洋洋道:“后悔了,嫌我打重了?”看闻莳捂着肚子直着眼睛半天没说话,又有些担心,收敛了笑容手足无措道:“……你,你没这么不禁打吧?”
闻莳摇了摇头,忽然神色认真道:“昭然。”
燕昭然下意识觉得他要打回来,赶紧退了几步,紧张道:“是你说绝不还手的……”
闻莳却没有动手,只叹道:“你刚刚对我笑了。”他想了想,又补充道:“自我们重逢,这是你第一次对我笑。”
燕昭然呆呆地听他说话,还没理解他话里是什么意思,就看到闻莳说完之后,掏出手帕吐了口血。
“……”
闻莳:“你刚刚下手真重。”
燕昭然脚步缓慢地走进自己房间。
才走进去,关上门,立刻就像变了个人似的,飞快扑到床上,抓起被子盖住了脸。
什么叫“你刚刚对我笑了”?
什么叫“自我们重逢,这是你第一次对我笑”?
不就是个笑吗,干嘛说的这么……这么……
燕昭然烦恼地翻了个身。
该死的闻莳,竟然把他灌醉,脱他衣服,帮他洗澡,和他同床睡觉,还一直跟到家里来了!
明明应该根本别见面的,怎么一下子事情就差了这么多?
燕昭然苦恼地掀开裹在脑袋上的被子,一口咬住!
果然还是应该听绯缃的,不顾礼节把隔壁那家伙赶出去算了!
但是……
燕昭然又郁闷地用指甲划拉着被单。
闻莳吐血了……小时候练武那么辛苦,闻莳被他父亲惩罚痛打都没吐过血。现在竟然吐血了,是不是说明……他那一拳真的打重了?
看闻莳行李都没带就跟到将军府,身上大概没有伤药吧?要不要叫大夫来看看?还是把自己收着的那几瓶药给他送过去?
燕昭然想了又想,赫然发现自己竟然满脑子都是隔壁闻莳的事情,立刻恼怒地捶了几下床板——可恶的家伙,快点从我脑子里滚出去!
——如果床有感觉的话,一定早就哭出来了吧……
第五章:礼物
燕昭然在床上扭动了半晌,终于还是悲苦地承认了现实。
他就是个放不下的蠢货,既然左右放不下,还是去看看闻莳到底伤的怎么样好了。
燕昭然从床上爬起来,翻出柜子里收着的一些伤药握在手里,心里转过了一句又一句旁敲侧击的问话,但满腹千言万语,都在看到隔壁房内的场景时卡在了喉咙。
闻莳脱的只余长裤,平躺在床上,周小典坐在床边,正在给他受伤的腹部抹药。那处被他一拳打的青紫淤黑,有些可怖。闻莳姿态十分放松,笑着和周小典说话,而少年脸上有层淡淡的绯红,神色却很认真。
燕昭然觉得,这房间自己走不进去了。
闻莳已听到了铃铛的响声,抬起头看到了在门口的他,道:“昭然?”
燕昭然想离开却已来不及,只好偷偷把手里攥着的瓷瓶放入袖里。
周小典停下手上的动作,站起来转过身,秀气的眉皱了起来:“将军!”
这副口吻,以燕昭然多年经验来看,接下来就是周小典长篇的说教和规劝,以往他都会笑着听过就算,但今天,他忽然觉得很疲惫。
周小典道:“闻公子是你带回来的客人,怎么能说打就打,让客人受伤?你……”
燕昭然道:“嗯,我知道,是我的错。”
闻莳支起身子坐在床上,静静地看着他。
燕昭然一咬牙,不管周小典错愕的表情,转身出去了。
他出去的实在是太巧了。走在小径上,还在考虑方才会不会做的太过,让那两个人莫名其妙了,迎面就有仆役匆匆奔来:“将军!”
燕昭然停下脚步:“何事?”
“李公公从宫里来了,似乎是要传话让您入宫。”
点点头表示知道,让那仆役自去,燕昭然叹了口气,走向正厅。李公公只是一个传话的小公公,这几年以来,燕昭然也只在要被皇上召见入宫的时候才见着他。不过就算如此,这李公公也和他算是相熟了。
李公公见他人到了,赶紧迎上了,尖细的嗓音道:“将军。”
燕昭然道:“皇上是要召我商事?”
李公公笑道:“不仅如此。皇上听说刚被封为御史的闻大人也在将军府上暂住,便一起召了。”
燕昭然想了想:“就召了我们两个?”
李公公顿了顿,道:“是的。”
燕昭然下意识地觉得今日不能让闻莳去,便道:“闻大人身体抱恙,我一个人与你去吧。”
那李公公迟疑道:“就您一个人?可是……”
燕昭然打断道:“无妨,我自会向皇上解释。”
李公公无奈,却也知道燕昭然深蒙圣宠的传闻,再加上他自个便来将军府传了不少次话,知道燕昭然能应付过去,便妥协道:“那就请将军随奴才动身吧。”
启国自推翻承国政权,于一三五零年建国,到如今已过了二十五年。
这二十五年间,前后三任皇帝皆励精图治勤政爱民,已将当初那风雨飘零的江山,逐渐修复稳固,重新成为这一方大陆的王者。
当今临越帝正当而立,有满心的雄图壮志,也有手段,正如同他那个身为开国皇帝的祖父一样。
六年前,在临越帝还只是太子的时候,燕昭然便遇见了他。之后,燕昭然不过是去砚南晋北打了几个不值一提的小胜仗,在这个堪称太平盛世的年代,年纪轻轻身无大功,竟然能就此做了将军。
这样的经历,没人认同他的将军身份,是必然;而说他深蒙圣宠,就更是必然了。
御花园。
湖光秋月两相和,潭面无风镜未磨。御花园中这一片湖光,可算是宫中最好的景色。
李公公垂眉顺眼,将燕昭然带到湖畔的凉亭,行礼之后就匆匆退下。陆居临站起身来,含笑看着他。
燕昭然道:“微臣参见陛下。”
“不必多礼,”陆居临温声道,“坐吧,昭然。”
燕昭然看了看亭子里仅有的两个铺着雪白貂毛垫的玉石矮凳,犹豫道:“这……”
陆居临脸上笑容一敛,沉声道:“都下去。”
燕昭然没动。侍立在陆居临身侧的数十名宫女或太监整齐地行礼,安安静静地退下了。湖畔小径凉亭,花园平台,这一望之下,竟然只剩了他们两人。
陆居临道:“怎么,还不坐么?以往又不是没有坐过,拘谨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