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莳也不推辞,径自继续睡了。等睡醒梳洗,进宫时才知道的确是大事。
凌玺带的十万人,在道成以北被琉国三十万人伏击,猝不及防之下溃败退守道成,竟然连晋北与琉国的边界都没有看到,就生生吃了个大败仗。
闻莳为官不久,性子又不是八面玲珑,站在殿前连个搭话的人都没有。但他耳力惊人,轻易便听见了众臣的窃窃私语。众臣其实也只是打听到了大略的消息,说来说去也只能确定琉国确实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兵了。
因为此事,燕昭然李篆及丞相等一干人都在里面议事,早朝推迟了一个时辰。
第十九章:逼迫
陆居临的脸色非常不好。
他看罢这封急报,手指轻轻叩击了几下桌面,道:“高公公。”
高公公小心翼翼道:“奴才在。”
“朕有些不记得了,前日是谁信誓旦旦地告诉朕,琉国那老不死的还吊着一口气,太子翰达耶想谋权却不得的?”他的声音轻柔,却令人毛骨悚然。
燕昭然右侧一人扑通一声跪下了:“卑职御下不力,错报军情,愿受重惩!”
燕昭然能感觉到左侧站着的李篆轻轻冷笑了下。
陆居临声音冻如夹着冰刃的风雪:“怎么重惩?魏统领,凌将军手下十万人被杀了一半,五万人性命,要怎么偿在你和你手下几个探子身上?”
平日趾高气扬的禁卫军统领魏潜,此刻也只能跪在地上,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他派去琉国的探子报回来的消息无一例外是老国主还苟延残喘着,未曾放权给野心勃勃的太子翰达耶。然而不过隔两天,带血的急报就被送到了皇帝手里。
凌玺在急报中推测,早在一月前,他刚刚动身的时候琉国国主就已经死了。翰达耶封锁了这个消息,骗了启国也骗了自己国家的百姓,一月的筹谋布局之后,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兵,倾国家半数兵力,给了凌玺那十万人致命一击。
这么大的消息,居然整整封锁了一个月而探子毫无所觉。浩浩荡荡三十万人的行军都没有被发现,这既说明了翰达耶早已将大权牢握在手,又说明了散布在琉国的探子们有多失职。
——失职的近乎于荒谬了。
魏潜忽然重重地磕起头来,那沉闷的额骨和地面相撞的声音,让燕昭然心头一跳。
陆居临烦躁道:“谁准你动了!现在没空审你,安静跪着!”
魏潜停了,御书房内一片寂静。
李篆道:“末将李篆,愿意领兵晋北,击败翰达耶!望皇上恩准!”说罢,端端正正跪下,一脸肃容静待陆居临旨令。
陆居临冷冷道:“领兵晋北?不够。燕卿你说,要如何。”
燕昭然揣摩他心意,道:“臣燕昭然,愿挥军北渡伊若河,直取辟光,让翰达耶终生不敢南下一步!”
辟光是琉国都城,而伊若河便是琉国赖以为继的唯一水源。这番话虽有些狂妄,但以启琉二国兵力对比,并不是不能实现。
陆居临点点头道:“我启国儿郎数万性命,不能白白丢在了那群北方蛮子手里。若翰达耶不愿俯首称臣,直取他项上人头便可!”
这一点头,便是许了燕昭然的主将身份。
李篆忍下不甘,默默起身,从头至尾没有看燕昭然一眼。
陆居临道:“李将军既然请命,便与燕卿同去罢。”他抬眼,将屋内的人扫了个遍,道:“丞相认为如何?”
丞相年近花甲,双眼却光芒锐利,毫无浑沌老化之态。他垂下眼,缓慢道:“老臣以为,燕将军身负雄才,李将军锐势难挡,身在晋北的凌将军则行事谨慎,此三将尽出,与琉国一役把握极大。”
陆居临眉眼不动,道:“然后?”
“但三位将军毕竟年轻,实战不足,阅历尚浅。老臣虽非武将,却还是斗胆请皇上召回守在流霞的程老将军为此战掠阵,”丞相不卑不亢道,“老臣以为如此安排,此战赢面更大。”
李篆反对道:“程老将军年事已高,晋北荒漠条件恶劣不比中原,只怕程老将军有些不合适。”
陆居临眼中微讽,却只静观而不说话。
燕昭然心下暗叹。
琉国人虽骁勇善战,但想要夺下启国这泱泱大国,没有多二十年的积累便决不可能。翰达耶妄图奇袭制胜,过早地发动战局,虽首战便重创凌玺,其实却是鲁莽了。
五万人的鲜血,令陆居临真正地动怒了——然而在他痛心动怒之时,李篆和丞相却还想借此图谋权益。这场几乎是必胜的仗,谁都想参一脚,丞相想给自己阵营中的程老将军争一个位置,而李篆明明已跻身进列,还不满足地排挤他人——陆居临想必很失望罢。
燕昭然道:“皇上,十二卫能者众多,此战细节可择时再议,还是先早朝与诸大臣言明此事为好。”
丞相本想反驳李篆那番言语,却被燕昭然抢了话头,微愣后也明白过来,赞同道:“燕将军所说有理。”
陆居临敛了眼中嘲讽,冷冷道:“既然如此,众卿自去前殿吧。”
众臣都要告退,唯有魏潜仍跪在地上不动,陆居临厌弃地扫了他一眼,又道:“燕卿暂且留下。”
燕昭然止住要后退的脚步,李篆擦过他身边,投过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燕昭然微微皱眉,装作没看见,规规矩矩等在一旁。不一会儿,原本有些拥挤的御书房便只剩了陆居临、高公公、魏潜和他四人。
陆居临先问的是魏潜。
“魏统领,朕适才问你如何重惩,你为何不答?”
魏潜比方才冷静了一些,伏身道:“回皇上,罪臣自知罪无可恕,情急之下是以叩头不答。罪臣甘愿受任何罪责,只求皇上宽恕罪臣的父母妻儿,求皇上开恩!”
陆居临沉默片刻,半晌道:“你不愿拖累父母妻儿,那因你们过失而失掉性命的五万将士,他们的父母妻儿又要如何?”
魏潜一怔,顿时心虚无比,嗫嚅半晌却无法再开口求情。燕昭然看见他的手死死地扣着地,知道他此刻内心十分煎熬。
陆居临抬手,疲惫地揉了揉额角,叹道:“罢了。你在朕身边数年,原本也是个省心的人。……高公公。”
“奴才在。”
“你带他下去,这事该交给谁,该怎么罚,照规矩来。朕不再额外追究了。”陆居临挥了挥手,“那几个在琉国潜伏的探子,也一并罚了。”
高公公答一声“喳”,忙将如蒙大赦又要叩首谢恩的魏潜叫起来,领着他急匆匆地出去,又回身乖觉地合上了门。
燕昭然抬眼。
陆居临脸上神色已不复方才种种冰冷、厌烦和嘲讽,显得温和平静。他笑了笑,语气几分自嘲道:“朕这回可栽了个跟头,让全天下看了笑话。”
燕昭然张口,却不知该如何安慰,便只摇了摇头。
陆居临道:“摇什么头?是朕用错了人,害了数万性命。”他长叹口气,适才的疲惫却不再显露,只道:“你此去晋北,只怕要捱到明年春时才能回雪朝。北方冬季极寒,多雪多风,行军作战多有不便,要辛苦你了。”
燕昭然道:“不辛苦。只是风雪的确愁人,将士们未必受得了,出发前要先想好对策……”
陆居临凝视着他道:“不急。朕更担心你在那种地方,会仗着身体底子好就不保重自己。朕会派一名御医跟着你,若是……”
“谢皇上厚爱,”燕昭然打断道,“微臣永铭于心。”
陆居临一愣,脸色阴晴变幻。片刻后最终还是缓和下来,道:“罢了,朕留你下来,原本也不是要说这个的。早朝之后再细细说罢。”
燕昭然道:“那皇上要说什么?”
陆居临微微笑了起来,那笑容却不同以往,有三分冷意和七分莫测。他道:“朕想向你讨一样东西。”
燕昭然的手指动了动,却仍未抬起。
“皇上坐拥天下,不知微臣的东西里有什么能入了皇上的眼?”
陆居临道:“朕想讨什么,昭然都愿意给么?”
燕昭然僵立半晌,勉强道:“有些东西是微臣心头之好,君子不夺人所好,想必皇上不会为难微臣。”
陆居临却笑得很愉快:“如果朕今日不愿做君子,昭然可愿做一回忠臣?”
燕昭然心知这回要被逼到绝境了。但陆居临想要的是什么?只是一样东西,还是有更深的意思?
山重水复疑无路也有柳暗花明的时候,他硬着头皮道:“微臣自然是忠心的。但若皇上所求并非只是一件物事,微臣只怕也不能给。”
陆居临敛了些笑意,淡淡道:“昭然放心,朕要的不多,只是一件物事。”
燕昭然绞尽脑汁地猜测着陆居临到底是要什么,以他方才所言,那必定是一件他不愿给的东西。而同时,又是一件陆居临想要的东西。但不论如何,贸然答应是决计不行的,最好的计策,便是能拖则拖,模棱两可。
陆居临看他神色,知道他心中挣扎,眼里奇怪的笑意未改,又道:“若朕没记错,昭然你昨日竟主动喝了一杯冻醪。昨晚闻御史送你回府后,可是醉了一夜?今早可觉得不适?”
燕昭然心绪纷乱,答道:“多谢皇上关心,微臣今晨醒时已经无碍了。”
“哦,”陆居临漫不经心道,“是今晨无碍,还是昨夜便已醒了酒?”
燕昭然瞠大双眸。
“回答朕,昭然,”陆居临牢牢盯着他,语气虽轻柔,视线却是与之相反的肃然,“若是说错了,可就是欺君之罪。”
燕昭然突然明白陆居临向他讨要的是什么了,也突然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他面色惨白,不自觉地紧紧握拳道:“皇上……你,昨夜御花园,有人偷听?!”
陆居临眸中笑意散的一干二净,孤绝道:“朕的皇宫,朕的下人,何来偷听二字!”
燕昭然深深吸气,唇边泛起苦笑:“是的。天下都是皇上的,微臣明明早就明白了的,是微臣大惊小怪了。”
陆居临听着这话,心头一阵不适,冷冷道:“那昭然昨夜还是真醉了,若非如此,又怎敢与闻御史在御花园真情流露?那时你醉的只怕根本忘了还有朕这个人罢!”
燕昭然垂头不语。
陆居临望着他,良久沉寂过后,才打破了静默笑道:“无妨。人心本就是不受制的,过去种种,朕都可以不追究,只要你现在肯将朕要的东西奉上来,前尘往事,朕便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
第二十章:逆臣
正殿外,所有的朝臣都在等待陆居临上朝,燕昭然原本绝不愿成为推迟早朝的罪魁祸首,但眼前境地进退两难,若是可能,他希望能一直这么拖下去,连早朝也顾不上了。
陆居临却不耐,催促道:“昭然是否明白朕要的是什么了?若是心中明白,便给朕一个答案。”
“这样东西,你究竟给是不给?”
御书房精美大气的布置,和整座皇宫一样,均用富丽的外表遮掩着它的强势、沉重以及毫不容情的掠夺。
陆居临平日里对他再怎么容忍宽爱,该狠该逼的时候,却丝毫不手软。
若是从前,燕昭然早生惊惧之心,耳根子一软再被一迫,兴许真的会把那样东西给出去。然而前一夜,闻莳说的话还犹在耳畔。
闻莳说:“若你珍重自己,我便不气了。”
闻莳一个月没有理他,是嫌他频频妥协于陆居临而毫无气概,也是气他不知珍重自己,给了陆居临可趁之机。
其实他是否真的需要顾忌陆居临帝王之位?是否真的需要委曲求全让自己变成徒惹人笑的弱者?
一朝为臣为将,便一朝违背本心,一朝不是他自己。
燕昭然摇了摇头,耳上的镂空金铃铛随之轻轻晃动。
“这个金铃铛微臣戴了十年,但还觉得有些不够。这能戴一辈子的小玩意,微臣不愿给。”他道,“但请皇上开恩,便让微臣今日做一回逆臣罢。”
他坦然跪下,心中明知这一席话会惹得陆居临大怒,嘴角却情不自禁地想要上扬。
这样跪下,看不见陆居临脸上神色也好。
隔了一会儿,陆居临的声音才响起:“昭然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平静的,听不出半分涌动的语调。
燕昭然有些吃惊,转念一想陆居临身为天子,能收放情绪必是从小练就,语气听不出波动也是自然,放下心道:“微臣字字慎重,句句真心,决不反悔。”
此话一出,便无法回头。他和闻莳也许会因此被种种为难,但相比于他一辈子敷衍妥协下去,闻莳大概宁愿被为难罢。
燕昭然抬头,迅速瞟了一眼陆居临。
皇帝面沉如水,漆黑的眼里凝着尚未爆发的风暴,王者的威严如千斤大石,一寸寸压过御书房一板一砖。这般威严下,燕昭然却只镇定而恭敬道:“皇上,时候不早,该早朝了。”
陆居临冷讽道:“朕该多谢你提醒吗?”
燕昭然愕然,惊异于其从未对他呈现过的锋利的语气。陆居临站起身来,看也不看他一眼,快速走向书房大门。门外等候的太监识得天子的脚步声,立刻打开门,唱道:“皇上摆驾崇和殿——!”
陆居临半步不停,竟然就这样将他晾在御书房内,径自走了。
眼望陆居临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燕昭然这才站起身来,拂了拂微皱的衣角,心想,适才陆居临举动匆匆,其实不过是因为压抑不下怒气吧?
君王早朝,岂有等候臣子之理。燕昭然看陆居临赶在了自己前面,也只得无奈地避开御驾,寻小路速去崇和殿。
刚刚在御书房,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把话说开,因此赶过去的路上,他还心悸未平。对此,他有些茫然有些恐慌,却未有丝毫后悔。
从宫后绕路进殿,几乎是刚刚站到自己的位置上,陆居临就来了。
燕昭然往后看了看,闻莳也正好瞧着他,眼里有着淡淡的询问。心中顿时泛起一股陌生而柔软的情绪,他勉力维持着不要露出笑容,朝闻莳点了点头示意无事。
“诸位爱卿想必已知道了些消息,”陆居临道,“琉国老国主已死,现在手握重权的是太子翰达耶。”
立刻有人道:“臣有疑问。此等大事,为何臣等毫不知情?”
陆居临冷冷道:“负责查探消息的魏统领正在领罚,这就是朕的解释。”
那提问的大臣一怔,顿时噤口不言。
“翰达耶此人一心觊觎我大启江山,仗着晋北辽阔,偷偷带兵入我领土。而凌将军领命去镇守边疆,被此人率军伏击直至退守道成,今早急报上的伤亡人数,是五万。”
听到这句话,群臣顿时骚动起来。
五万!这个数字足以令所有人心头一惊,何况这才只是首战。气氛一下子凝重了起来,之前众人大多只知凌玺吃了败仗,却没想到伤亡竟惨烈至此。
闻莳也微微皱起眉,目光扫过燕昭然的背影。
陆居临抬起一只手,众臣安静下来,听他继续道:“早朝之前,朕已与丞相和各位将军做了简略商讨。朕想,这次该没有人提出要主和了罢?”
丞相左右看了看,上前一步道:“老臣以为,琉国此举决不可轻饶,臣请皇上迅速出兵,助身陷困境的凌将军一臂之力。”
丞相表态,其余人俱是出声附和。一时间,朝堂上群情激奋,即便是文官也握紧了拳。陆居临点点头,道:“朕已决定让燕将军做主帅,即刻领兵北上,此战不仅要将翰达耶赶出晋北,更要将琉国划为我大启领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