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海余生——酥蓝
酥蓝  发于:2013年08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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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生急中生智,摸索浑身上下除了一怀里那一包沉甸甸的银子之外就再无他物,咬一咬牙,忍着心疼将那包银子当作暗器一样扔了出去,他暗器投掷手法极准,嗖地一下正中脉门,只见那魁梧的身影终于像面袋似地瘫软了下去,顷刻之间就被湍急的溪流冲走了,深沉夜色之中再不见踪影,另余生感到惊骇的是那人倒下之前留下的最后一个眼神——

冰冷月色之下,那人一双血红色的眼睛就像一头嗜血的狼,仇恨的红折射着刀子似地锐利白光,直看得人不寒而栗……

正是这个满怀恨意的眼神,让余生直觉这件事情绝对不会就这么轻易就结束了。

第二天一大早,当余生疲惫地回到树林的原点之时,发现老地方除了一堆被野兽摧毁过的书担子狼藉之后就再无其他了,一地的残章破页,就连放在抽屉里的钱都不翼而飞了,估计是被过路的樵夫捡去了,唉……难得赚到了一笔小钱,这下可好,不仅丢光,连赔的本都够他们受的了。

余生带着一脸倦容一瘸一拐地走回江海书坊的时候,远远就看到那扇紧扣的小柴门上贴着两条白色的封条,他们的全部家当被像丢垃圾一样全堆在门口,张狂的半个身子埋在书堆画卷下面,脑袋抵在门板上一磕一磕地,嘴里说着醉话,宁玉麟则跷着腿坐在他身边的门槛上,手中的竹烟杆擦得漆黑油亮,一口一口气定神闲地抽着旱烟,周围围了一群看热闹的人,对着他们指指点点。

“发生什么事了?”

宁玉麟抬头看到一身狼狈的余生,无奈地笑笑,耸了下肩:“也没什么,不过又被抄了一次。”

屋漏偏逢连夜雨,望着这散落一地的笔墨纸屑,再看看空空如也的双手,余生攥紧了拳头,再无力地松开,长叹一口气,果真是有心无力,无可奈何……

两天之后,东郊的旧宅之中一场宴会正热热闹闹地召开。是日天气晴好,惠风和畅,一向清冷的旧院焕然一新,台榭宛然,草木葳蕤,荷塘之中盛开着亭亭的莲花,恰似波上粉云,愈发景色宜人,游人燕集。

在入场之前,身着一件墨竹图案的素色布袍,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的云舟有些忐忑地扯了扯小墨的袖子,悄声道:“小墨,快帮我看看我的发髻歪了没有?”

瞧着自家公子那一脸紧张的模样,小墨就差没笑出声来:“歪不了,公子你就甭紧张了,把心放肚子里吧,临出门前光梳个头就梳个大半个时辰,现在就是天上飞下只鸟儿来啄也准保歪不掉了呀。”

见他一眼就看穿了自己的拘谨,云舟忙红着脸否认道:“胡说,我……我哪儿紧张了?大丈夫行得正、坐得直。”

对自家公子的脾气那是再了解不过了,小墨只得无奈地摇摇头,再三确认了好多遍发髻不会歪之后主仆两个才相携着入了场。蜗居山上之时终日对着自家的两三棵大头菜,入了这园子才知道春色如许,一进园门入眼便是一小段淡紫色的荼蘼架,沿着小径前行几步,就只见假山之下栽种着一丛娇嫩妍丽的杜鹃,映衬着雪白的水磨墙面,有一脉清泉从花荫深处曲折通向远处石塘之中,灌溉着塘边几十株杏树,只见那杏花一片片地开得正旺,犹如烧着的火。

飞檐斗拱,佳木葱茏,乱花穿蝶,众多游人陶醉在这大好春光之中,流连忘返,文人们纷纷吟诗赞美,以抒发游兴。园中坐落着一间雅间,可供游人品茶休憩,云舟与小墨走进雅室内,扑鼻便是一阵淡淡的果香,小墨抬头一望,看到每根房梁之上都吊挂着一只小巧的木篮,每个吊篮里都放置着一小片木瓜,顿时像发现了珠宝一样兴奋:

“公子快看!这些人还真有心,知道我们会饿,还给我们木瓜吃唉!”

云舟闻言摇摇头,忍不住伸手敲了一下他的小脑袋瓜:“小呆瓜,那可不能吃,那是用来熏香的。”

小墨一听那么大好的木瓜竟是熏香用的,只能闻,不能吃,顿时失望无比,心里直把那些不识趣的读书人嘀咕了一百遍,真是的,好好的瓜果放着不吃,这不是暴殄天物嘛!

两人游玩了一阵,后来云舟感到有些累了,见小墨年少好奇,玩性正浓,就打发他自个儿玩去了,云舟在园内闲逛几步,看到一座周围栽植着牡丹的亭子,就坐进那亭里歇息,阵阵清风吹来,甚是舒爽宜人。云舟在亭内歇了片刻,发现别处景致无不游人聚集,可只有这处亭子门庭冷落,亭内只有他一人,正在疑惑之际却偶然瞥见亭外正对着的荷塘尽头那一大丛枯败的残叶。

一边是盛放着的粉色红霞,一边是焦黄不堪的枯荷,如此鲜明的对比场面,实在叫人不忍卒睹,世人只爱欣赏那桃红柳绿、莺歌燕舞的春盛之色,又有几人愿意正视这破落枯败的残春景象呢?

触景伤怀,云舟本就提不起多大的游玩兴致,如今见了这春尽残景,更是意兴阑珊,将身子懒懒地倚在梨花木的栏杆上,伸出手指数着塘上枯败的莲叶:

“一……二……三……”

数完了枯叶,又继续数莲花:“二十四……二十五……”

数到二十六,这个代表着自己岁数的数字,竟意外地数到了一株并蒂莲,看到那一根绿色的茎上绽放着两枚嫩粉色的花骨朵,云舟心下一喜,仿佛联想到了什么,面色微红,情不自禁地吟了出来:

“下有并根藕。”

“上有并头莲。”

云舟心惊,急忙寻找声音的来源,只见在他身后的不远处不知何时站了一个穿着布衣的人正对着他微笑,云舟再仔细一瞅,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这不正是那个阴魂不散的无良书商吗?!

第7章

“你……你这奸商是怎么混进来的?”

云舟没好气地问。

他现在心里是感到丢人至极,他一向在人前是古板守礼的,没想到刚刚难得抒情感怀了一下就被撞了个正着,还偏偏是这个家伙!再加上方才又是并根藕又是并头莲,如此暧昧的词汇,一搭一唱地,结合此情此境之下从这家伙的口中说出来怎么听着就那么地奇怪,还隐隐听出了几分……狎昵之意???羞窘之下云舟就更加没了好脸色,那充满戒备的眼神好像在看一个登徒子。

余生好脾气地笑笑,说道:“云公子好没道理,余某寻春而来,这春景你赏得,大家赏得,如何我就赏不得了?”

云舟被他一说,没得辩驳,只得佯装怒道:“反正我不和你这奸商共赏一景,恕我不奉陪了。”说罢甩手就走。

“等等!”

云舟没走出几步,就感到袖子一紧,然后听到了“嘶——”地一声吸气,云舟回头,只见余生面上带着痛楚之色,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可以看到他藏在袖中的右手包着纱布,上面殷红地渗了血,很显然是方才拉扯之间伤口裂开所致。

“你受伤了?”

不自觉地,云舟的语气放柔了一些,带了点歉疚。

余生闻言笑着摇了摇头:“多谢云公子的关心,一点小伤而已,不必介怀。”

话是这么说,可对于自己无意中弄裂了他的伤口这件事云舟还是有些自责的,张了张了口:

“你……”

要说你什么?云舟自己也不知道,他悄悄地抬起眼来,看见对面那人脸上带着笑,可是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一改前两次极不相称的爆发富行头,这次的他穿着一件朴素的粗布衣裳,上头还打着补丁,这就是这洗尽铅华的天然本质才让云舟直到现在才看真切他的面容,原来他还很年轻,长得也算英俊,虽然面上有些许倦色,但是那一双眼睛清澈透亮,闪着自信的光,叫人移不开眼去。

云舟觉得现在的气氛很尴尬,他不喜欢眼前这个人,也很讨厌他老是纠缠自己,但是自己如今碰伤了他,又被他这样瞧着,说不出啥表达歉意的话来,可越是这样,就越像是欠了他什么一样,如骨鲠在喉,这种别扭的感觉使他十分地不自在……

后来所幸游春人中有几个来到亭中歇脚,再加上小墨也在这时候找了过来,所以云舟就趁机逃走了。在远离那个让他倍感压力的亭子之后云舟只觉一身轻松,就好像是一个封闭的箱子被突然打开了一样,又能重新呼吸到新鲜空气,如释重负,可至于为啥方才如此紧张,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上午的游春已毕,旧宅主人安排宾客用过茶点,稍加休整,到了下午一干人等便启程往后山进发,雇几个小童挑了几担百花酿,不出一里地就来到了一片竹林,葱茏翠竹之中藏着一脉清泉,旁边有座竹亭,叫做百花亭。

众人准备好笔墨纸砚,分立清泉两侧,将手中的酒杯放入泉眼之中,让酒杯顺着曲折的流水向下流去,停在谁的身边,那人就要饮下一杯酒,然后作出一首诗,此中游乐之法便叫做“曲水流觞”,颇受文人墨客的喜爱。当天众清客兴致颇高,一个个头上簪着花,也有人将手中的花瓣撒入流动的清泉之中,正是流水落花送美酒,别有一番情趣,后来有人想出了一个法子,那就是彼此交换手中所掐花朵,以手中鲜花为题眼,不限韵脚格律,作一首咏春之诗,席上各文人争相显露自己的才华,开怀畅饮,借酒助长诗兴,以排遣内心愤懑,酒过三巡大多喝得半醉半醒,在林中踏舞高歌,霎是快活,短短半日便成诗三十余首。

记载这些诗作的除了专门的记录人,同时余生也在暗处偷偷地拿出随身的小册子和细管毫笔做着记录,由于他手有伤不方便,所以记下每首诗之后的批语都尽量简洁,大多用“好”与“不好”来代替,席上清客众多,所作之诗水平也大多参差不齐,除非碰到有些过于现眼的,余生也就按捺不住,大笔一挥,铁口金牙断优劣,比如有一首是这样写的——

兰花不红,菊花不香,又红又香,此乃桃花。

江海余生批:臭屁不响,响屁不臭,又臭又响,此乃神屁。

还有一首是这样写的:

啊!春啊春!春日绵绵睡不足,喝点小酒酣梦够,龙王聘我金龟婿,月下嫦娥坐膝头。

江海余生批:兄台,窗外日已迟迟,草堂春梦可醒否?

且说云舟向来不爱凑热闹,这次之所以会来这流觞席也是因为小墨怕他在山上憋坏了拖他下山来的,在又没有相交的朋友,所以在别人尽兴联诗的时候他就静静地立在一边,后来小墨见他过于拘谨,就连拖带拽地把他拉到了席上,只见一只墨绿色的犀角杯从泉眼处流到他的脚边,在水涡处打着旋,怎么也流不下去。

眼见天意如此,众人都等着他作诗,再推辞就说不过去了,云舟饮下了杯中的美酒,因无人与他交换鲜花,就以这林中绿竹为题眼,沉思着踱了几步,只构思了片刻,便已得到了灵感:

“风吟碧波水清浅,日暮苍翠修竹深,只愿轻舟共携手,从此江海寄余生。”

他的声音又低又缓,听上去就像是这涓涓流水,十分地动听,再加上他的神情很投入,眼神泛着温柔,嘴角挂着一丝向往的笑容。这首诗意境深远,搭配上他衣袍上修长的墨竹样式,真正是情境结合,给人以宁静淡泊之感,人群里已经隐约有称赞之声,而一直做着记录的余生听到“江海寄余生”几字之后笔锋突地一顿,痴痴望向那抹修竹一般的纤细身影,目光流转,神色复杂。

“哼,什么江海寄余生,如今兵荒马乱,身为堂堂一介读书人不想着为国为家,竟只想着云游避世,实在是胸无大志!”

忽然人群里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一名满脸鄙夷的书生走了出来,余生一眼就认出来,这不就是方才那个“此乃桃花”君吗?

云舟本就拙于辩白,被他说得张口莫辩,而周围的人也开始叽叽喳喳地讨论起来,有人觉得书生说得有理,有人觉得书生此举未免咄咄逼人,没事找事。就在这时候,又走出来一个獐头鼠目的书生,指着云舟说道:

“我认得你,你是前礼部尚书云大人的公子,七年前因为科场舞弊被除去考试资格,没想到云大人一生为官耿直,为国尽忠,膝下唯一的儿子竟如此不成器,作奸犯科,如今竟还有脸面流落到江海县来,今日这宴席宴请的都是县上的文人墨客,大家都是高洁之辈,不想竟有个罪犯混了进来,云公子此番不请自来,脸皮可真够厚的啊。”

这人不是别人,就是方才的“龙王女婿”,不知他是从哪里听说云舟是云尚书之子,众清客听了他所言,一时间就像炸了锅一样,场面很快失控,无数道视线刀子一般齐刷刷地割在云舟的身上,云舟可以清楚地看见他们的眼神,有震惊,有难以置信,有明显的鄙夷,也有感到惋惜的摇头,云舟觉得他现在就像是一条被按在砧板上的鱼,无法动弹,只能任由他们像看马戏一样地观赏自己。

小墨护主心切,眼见公子受到了那么多人的非议,用自己瘦小的身体挡在公子前面,忍不住回嘴道:

“闭嘴!我家公子才不是罪犯!不就只是一个破宴席嘛,有什么了不起的?想当年我家老爷还在世的时候,家里的院子比你们那破院子还大上三倍呢,你们这些人想进都进不去!”

“小墨,别说了。”

“公子……”

将小墨轻轻地推到身后,云舟现在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尽所有能力维持作为一个云家子孙的体面。过去的光辉荣耀有什么好提的?都已是过眼云烟,世态炎凉,自从考场上被陷害,七年来他什么屈辱没有遭受过?早已经习惯了,爹在世的时候一直忠告他,大丈夫能屈能伸,所以就算被千夫所指,他也要以不卑不亢的姿态来面对这一切,他要把背挺得比标杆还要直,只因为他是云家的子孙,不能给云家丢脸。

“云某并不知这宴会须得受邀才能前来,唐突了各位,是云某疏忽,这就告辞了。”

说罢,云舟拉着兀自愤愤不平的小墨就要离开。

“等一下,云公子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好歹我和朱兄是这场宴会的发起人,是走是留总得问过咱们一声才算数吧?”

说话的正是“龙王女婿”,他和“此乃桃花”君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脸上同时泛起寓意不明的笑来。

云舟问道:“那二位究竟还有什么交代?”

“此乃桃花”君挑了一下半边的眉毛,高声道:

“明人不说暗话,既然云公子问了,那这件事我有必要向在场所有人都讲明一下。只因我与陈兄上个月途径隔壁钦州,看到朝廷之中内务府总管陈大人正广发招贴,招募附近各地饱学的书生入其府衙编纂文书,报酬颇丰,食宿府衙一并包办,每月三两二钱纹银,唯一的条件是编书工匠必须切断与家中所有的联系,且不能透露所编书籍的内容给任何人,违者重罚,等到文书编写完成之后才能回乡。我与陈兄半月前已投入刘大人门下,刘大人器重我兄弟二人,命令我们在家乡各地多多募集文人能士,并给了我们白银千两作为给江海县才子的资礼,于是我兄弟二人就想出召开宴会以吸引才子前来的方法,就以这流觞席试才,若是有意与我兄弟二人同去刘王府效力的同仁,可以当场取走纹银五两作为嘉奖。”

话音刚落,还生怕人不信一般,用眼色示意小童将装着白银的箱子提上来,足足十口硕大的箱子,几十个小童提得哼哧哼哧,满头大汗,那朱生与陈生还一一打开箱子让人查验,但见那满箱的银子冒着白光,直晃人眼睛。

穷酸书生本就手头拮据,大多数人悬梁刺股死读书不就是为了考取功名,光耀门楣吗?可如今这动荡乱世,外族祸乱,就算当了官又能有什么用呢?保全自己不被饿死才是正道,当下黄金白银的诱惑赤、裸裸地地放在眼前,五两银子靠他们写秃一万个笔头都赚不到的了,现在只要点一下头就能轻松取走,有几个人能不动心呢?近八成的人都眼巴巴地望着那些白银吞口水,而少数的行动已经迫不及待地上去报名了。废话,给你吃给你住,还每月三两多银子拿,傻瓜才不干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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