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海余生——酥蓝
酥蓝  发于:2013年08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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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书呆不下山也好,他这样没点心眼的人就应该待在山上安全,如今洪涝情急,流匪作乱,不太平地很,再加上新兴起来一个灵蟾教,专门虏获像他这般才华横溢的书生名流,被抓去可不好了。”

“灵蟾教?”

余生疑惑地望向宁玉麟,这名瘦瘦小小的中年男子看似温糯,实则胸藏丘壑,很多时候就连他这个四处在外采集信息的人比不上他阅历丰富。

宁玉麟吸了一口烟,表情转为沉静:

“嗯,其实早在我任职贵州的时候就早已对这灵蟾教有所耳闻,此教昼伏夜出,早年流窜于偏远地带,用奇门异术蛊惑当地的愚昧百姓,据传此教圣物为一只硕大的蟾蜍,能口吐人言,且知晓天机,传闻此教作风邪门,但有一事十分稀奇。”

“何事?”

“此教流动性很大,所到之处专爱制造天闻异象吸引众人的眼光,可是他们一不为祸,二不作乱,却专爱打探当地有名的寒儒与文人,先是把此地所有排得上号的文人墨客全都刺探地清清楚楚,然后再想法设法把他们都请到教中,稀奇的是这些文人一旦被请去,就很少有回来的,就算极少数逃了出来也像是中了邪术一般终日疯疯癫癫。由于此教行踪过于隐秘,再加之朝廷如今内忧外患,无暇去理会一两个读书人的死活,所以这个灵蟾教至今未被清剿,但是据说这个教的来头很大,不容小觑,就连朝廷之中都有人已经被他们收买,前两天我听说江海县上挖出一具只有一个眼睛长在后脑上的石人,知县虽然封锁了消息,但这件事还是走漏了风声,按照灵蟾教一向的处事风格,我觉得此事和他们的关联很大。”

听了宁玉麟的一番分析,余生也觉得事态严重了起来,他沉着地分析了一遍形势,联系到一些枝枝蔓蔓,忽然灵光一现,像是想起了什么:

“贵州?不正是你还在任职驿丞的时候?”

宁玉麟点点头,淡然笑道:

“没错,正是我差点丢了命的地方。七年前我因为科场舞弊一案上书进言得罪朝中奸佞,被贬到贵州,不料那些奸诈之徒却仍不放过我,埋伏杀手几次三番在路上伺机下手,都被我躲过,后来到了贵州,我又因为积极追查灵蟾教一事得罪了当地的县官,被革职流落至此。眼线从地方小官遍布朝廷大员,可见此教势力有多可怕,而且根据我在贵州探查时得到的蛛丝马迹,发现此教教徒做派习俗还有所说语言是境外异族的可能性很大,如此一来,事情更为复杂了。”

宁玉麟曾是京城一名小官,是当年礼部右侍郎程大人的得意门生,云舟则是前任礼部尚书之子,云尚书一生为官清廉,桃李满门,程侍郎正是师出他的名下,后来云大人告老还乡之后就专心培养膝下独子云舟,期望他能考取功名,继承父亲为国效力的宏愿,云舟天资聪颖,才华横溢,十六岁便摘得解元,十九岁那年进京赶考,正当人们期盼着他闭着眼睛也能摘得头筹归来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那就是七年前震惊朝野的科场舞弊一案。

当年负责监考的主考官便是礼部右侍郎程大人,听闻恩师之子进京赶考,程大人虽然很想好生款待云舟,但未免落人口实只得作罢,后来云舟果然不负众望,发挥出色,眼看着就能摘得今科会元桂冠,却不料突生异变,被朝中那些宦官奸臣联合起来诬告程侍郎利用考官之职泄露考题给恩师之子,偏偏当今圣上是个糊涂虫,听信奸臣们的栽赃将程侍郎革职流放,云舟廷杖三十,贬回原籍,且剥夺云氏族内所有男丁科试资格,贬为小吏,不得为官,而宁玉麟等一干几十个大小官员则因为上书替云尚书一家和程侍郎进言纷纷遭到报复,廷杖的廷杖,贬职的贬职,朝中上下牵连重大。

经此巨大打击,程侍郎在流放途中郁郁而终,云尚书也因为愤恨吐血而亡,云家为了这件事奔波打点,家财散尽,好好一个清廉世家很快就家道败落了。宁玉麟被贬到贵州边远之地,后来又因为插手灵蟾教一事被革职驱逐,不过他倒没有因为这几次打击一蹶不振,反而心境豁达,靠着贩卖字画丹青为生,后来流落到了江海县,结识了私人书坊少东家余生,还有抄书伙计张狂,三人一块儿创立了“江海余生”团队,靠着私卖书籍勉强维持到了现在。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官可丢,财可弃,一枝笔,一张嘴总是少不了的,他有手有脚,大可不必不必为了这些身外之物期期艾艾,正所谓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不是?

两人闲聊了片刻,余生这才发现从刚才开始都没有看到张狂的身影,不禁问道:

“那莽夫又是何处去了?”

这个“又”字问得极好,只见宁玉麟一脸明知故问的笑意:

“还能去哪儿?捧戏子去了呗。”

“该不会又是去捧那丽娘的场了吧?”

宁玉麟微微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原来江海县三月前来了一个昆曲班子,其中有个名角儿生得十分俊秀,扮起花旦扮相更是清丽脱俗,因最擅演《牡丹亭》中杜丽娘一角所以人送花名为丽娘,也不知那张呆子是何时着了道,自从机缘巧合之下一见那丽娘风姿之后便跟丢了魂似地,天天跑到戏场子前等着开场,听戏听得入了迷一天到晚也不见人影,有时还会喝得酩酊大醉回来,种种行为同着魔没啥两样。

正当两人说着话,忽然听到门外传来“咚”的一声闷响,类似于重物落地的声音,引起了两人的警觉,还以为是官兵又来查抄,互相对视了一眼,拿起身边的防身器物一前一后走到门边,江海对着门外悄声道:

“小舟从此逝。”

暗号问出久久都没有回应,反倒是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微响声,还响起了几个酒嗝,紧接着门外传来一把酒醉的粗嗓门:

“老……老子记不起来这些文绉绉的玩意儿……你……你们两个厮还不快给我开门……冻死老子了……啊……啊嚏!”

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余生和宁玉麟各自苦笑,打开门闩合力把门外那个醉成一滩烂泥的张狂给架到了房里,往木板床上一丢,窄小的空间里霎时弥漫了一屋子的酒臭味和马粪味混在一起,开窗通风才稍微能透过点气,余生望到床上仍不住哼哼唧唧的醉汉,不禁摇头叹气:

“真不知那丽娘有何能耐,让这呆子这般心驰神往。”

“据说,这呆子老家那名被县官儿子逼婚自杀的未婚妻闺名也叫丽娘,与这戏子扮上之后眉眼之间有几分相似。”

余生惊道:“你这是哪来的据说?”

宁玉麟瞥瞥床上的张狂:

“你这些天在外收集情报自是不知,这莽夫留连戏班,三天两头在外买醉,喝到天亮才回来,一躺到床上没多久就会开始胡言乱语说梦话,又是哭又是笑,把能说的都说了。不信你等着瞧,过一会儿这莽夫准该说起梦话来了。”

两人守在张狂的床边没多久,果不其然就见床上那人难受地挠心挖肺,一直不停地扭来扭去,嘴里还老是咕咕哝哝地发出一一些音节,听着似乎是在喊“丽娘”,挣扎了有一会儿估计是意识混沌了,在睡梦中仍不忘呼唤着丽娘的名字,神情痛苦,语调悲怆:

“丽娘……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院子里你最爱的牡丹花开得正艳,可你为何却离开了……可恨我空有一身蛮力,却无法手刃那狗官,为你报仇雪恨……”

当念到:“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两句时张狂再难自抑,哽咽了一声,紧握双拳,翻过身子,带着痛苦睡去了。

他自个儿难受,听得余生和宁玉麟这两个兄弟心里也跟着悲哀,宁玉麟摇摇头,感慨道:

“只恨西风,一霎无端,碎玉摧红。没想到这莽夫也是个痴情种。”

虽已相识七年,但是余生平日里却从未听张狂提起过有关自己的身世籍贯,只是依稀知道他的父亲生前是一名举人,原想再栽培出个文举人,却无奈唯一的儿子对读书全无兴趣,就爱舞枪弄棒,误打误撞竟栽培出个武举人来,他爱打抱不平,在老家素有侠名,后来不知怎的得罪了县太爷父子,亲手杀了县太爷的儿子之后就背负人命出逃在外,一直到七年前打劫云舟那次被余生制裁之后才改邪归正,投入江海余生安安分分当一名抄书匠。余生一直很疑惑为何好好一个昔日的武举人竟沦落到落草为寇的地步,如今才知道其中还有这段渊源。

唉,都说外贼强寇强于猛虎,可是又有几人知道那隐藏在百年大树内部里的蛀虫,其实比外面的洪水猛兽还要可怕一千倍呢?

第5章

张狂喝醉了酒,剩下的誊录工作只得落在了江海和宁玉麟的头上,时间紧迫,工作又多如牛毛,两人奋笔疾书到半夜才全部誊完,到了第二天一大早余生就装改一番,挑着个书担子上街去了。

由于私印书籍,江海余生已经被官府派人来查抄过好几次了,为了不被认出来余生只得时常以改头换面的样貌出现,早年跟着义父四处闯荡,对于换装和易容这种把戏还是很擅长的,这次他搞来一件打满补丁的粗布衣服,发髻上插了根枯树枝,灰头土脸地,一副穷苦小贩的打扮。他们江海书坊虽然有名无实,但是为了掩人耳目还是会印一些正统书册,书担子的设计很精妙,摊开共有三个面,一面放置着诗集、杂录,一面放置着话本小说,另一面则是地理、杂史等,也有一些宁玉麟绘制的小孩喜爱的插图画册,内容妙趣横生,各类书籍一应俱全。

一整天余生都拢着袖子坐在摊位前闲闲地闭目假寐,偶尔张开眼睛看看眼皮子底下经过的形形色色的鞋子,有普通妇女穿的绣花鞋,有贩夫走卒穿的布鞋,也有家境殷实的商贩穿的绸布鞋,直到一双黑色的双梁鞋踌躇地停在眼前,余生才不慌不忙地抬起头,果不其然看到一名穿着布衣、扎着头巾的贫寒书生站在摊前,脸上的表情犹犹豫豫地,又带着一点兴奋:

“小舟从此逝?”

余生微笑接道:“江海寄余生。”

那书生眼睛一亮:“果然是江海余生,叫我好找!新一刊的《江海志》出来了吗?上次我买了乙酉本,盼着丁酉本都盼了大半月了。”

余生打开书柜子底下一个私密的夹层,从里面拿出一本装订好的书,笑道:“老规矩,三十文。”

书生一脸舍不得地从袖子里掏出三十文递给余生,但是接到书的那一刻还是很欣喜地,喜滋滋地把书偷偷揣到衣兜里,余生见状便凑上去神秘地说:

“丁酉本特刊加银两附赠丹青绘卷一张,江海余生最新场景,江海大侠和小舟深陷魔岩潭情难自已,不知兄台可有兴趣?”

被他那神秘兮兮的口吻挑得心痒痒,那书生眼珠子骨碌碌一转,说道:“拿……拿来我先看看。”

余生拿出那副画轴,仅仅展开一个角,半露春光,就已撩人心弦,只见那书生绯红着一张脸,差点就要撅过去,好不容易站稳了脚跟,两眼放光,迫不及待地问:“多……多少钱?”

余生从袖子里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一口价,一两银子。”

穷书生身无长物,三十文就已是手头拮据,别说是一两银子了,书生在心里慎重衡量了一下画与一两银子之间的分量,纠结了老半天,最后只能无奈放弃,看着那幅画不甘心地咽了口口水,摆摆手转身走了。走了没几步,却忽然停住了脚步,只见那书生把揣在怀里的书拿出来嗅了嗅,皱眉问:

“怎么一股马粪味?”

“咳咳……”

余生的表情有点尴尬,思路转了转,忽然灵光一现,说道:

“粪乃天地之精,万物之华也,粪气奋起,多闻粪气则文思通达,文采斐然也,兄台,这可是难得一见的好兆头啊,今科定能金榜题名,蟾宫折桂。”

事实证明读书人果然好骗,只见那书生被吹捧一番之后便整个人飘飘然,乐颠颠地抱着书走了,也省得余生抹了一把冷汗。

从早上摆摊到傍晚,短短一天之内百余本《江海志》就已销售一空。别看他们做的工作不怎么见得人,但是江海余生这个团队在江海县的书生之中是很有影响力的,大凡书生总带着那么点酸腐气,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地,出去游山玩水吧又会被说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正所谓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但是圣贤书读多了总是需要一些“闲书”来调剂调剂。《江海志》作为一部囊括了天文地理、市井百态的奇书,大到江海县的河流脉络,小到县上的奇闻异事,偏到县周围的草药珍馐,俗到县内县外所有头脸人物的香艳八卦均有涉及,信息量涵盖巨大,且批语风格变化多端,时而风趣幽默,时而辛辣刻骨,针砭利弊,嘻笑怒骂,挥洒自如,在满足了那些内心空虚的书生猎奇心理的同时也大大发泄了他们心中有口不能言的苦楚,叫人看得好生痛快。

再加之余生是个很有经营头脑的人,时不时会想出许多刺激销售的手段,比如加一两银子附赠精美画轴啦,双月双本附送买一送一啦(其实是买一本江海志送一本孩童画册),还有每月一刊连载不明真相的云舟所写的《江海余生》的小说啦之类的,隔三差五地请他认识的一些三教九流的朋友在圈子里推介推介,久而久之就形成了洛阳纸贵的局面,当地书生纷纷人手一本江海志,并以此为私底下炫耀的资本,江海余生的大名更是如雷贯耳,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这天夕阳西下,余生见书卖得差不多了,就准备收拾收拾摊子准备回去,却在俯身整理的时候被一个生硬的口音叫住了:

“我……我想问这里有……有卖江海志吗?”

余生抬头一瞧,看到一个商贾打扮的人站在摊前,只见这人矮胖的身材,满脸横肉,长得像个屠夫,却穿着与自身气质完全不相符的衣裳,头上戴个貂皮暖帽,但是露出的青头皮却显示他根本就没有头发,这第一印象给余生的感觉除了怪还是怪。

因为此人给人的感觉实在太诡异,所以余生在回答的时候留了一个心眼:“有。”

一听说有,那人脸上就出现了惊喜的笑,两眼都要放光,两手牢牢地扒在书摊前,用那不地道的汉话急切地问:“哪儿?在哪儿?!”

余生看了他一眼,从底下的夹层里拿出那副一直没有卖出去的画轴,递到他的面前:“喏。”

那人这下一头雾水,捧着卷轴东看看,西看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江海志不……不是一本书吗?”

余生啧了一声,一副少见多怪的表情:“兄台一看就是外地来的,别人说是一本书就非得是一本书吗?我们江海县这块官府查得严,早年私营书坊被查封了好几回,这不为了掩人耳目只得做成卷轴的模样嘛,你别看它像副画,其实里头玄机大着呢,回到家啊躺到床上,慢慢研究,保你满意。”

那人疑惑归疑惑,但搞不懂这些书书画画的玩意儿,姑且就当是中原人的特色之类的,他也没空去辨别真伪。

“多……多少银两?”

余生再次伸出一根食指晃了晃,嘴角勾起一丝精明的笑:“不贵不贵,一口价,十两。”

他此举本是想要试探试探眼前那个古怪的人,因为十两银子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足足可够一个普通家庭大半年的花销,这要换作普通人早就负气离开了,可那人听后竟然一点反应也没有,皱着眉头从袖子里摸出一只钱袋,放摊子上一放,说了声:“我也不知道有多少,你自己慢慢数吧。”之后就抱着画转身走了。余生大致数了数钱袋里的碎银子,加起来竟有十五、六两之多,惊疑之下抬眸寻找那人的身影,发现他步履飞快,已经抱着副画走出大老远了,赶紧把银子往怀里一揣,余生挑起书担悄悄地跟在了他的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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