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海余生——酥蓝
酥蓝  发于:2013年08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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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大晚上,走街串巷忙活了一整个下午的四人灰头土脸地回来,一进门就看到对方垂头丧气的那张脸,你看看我,我看看,心里也就明白了,大家默契地各坐一边,饿地前胸贴肚皮,精神恹恹,狭小的空间里一片无力的沉寂。

“不要灰心,既然他们不相信我们,那就想办法让他们相信好了,这才一夜工夫,很多人家里的存粮还没吃完,应该不会那么快中毒的。榜眼,你去帮我备纸磨墨,探花,你和小墨先去吃点干粮,睡一觉养足精神,到了后半夜有用得着你们的地方。”

关键时刻,江海书坊的灵魂人物余生发挥起主导的作用,开始调动分工,在众人都无精打采的时候及时为团队注入了积极的动力,宁玉麟可能猜到他要干什么,犹豫了一下,问:“你有把握吗?就一夜的时间……”

余生淡淡一笑,大有渊渟岳峙的风度:“怎么没有把握呢?以前江海志最赶的时候也不过如此,我相信我自己,更相信你们,一定可以做到。”

他这句话是极有煽动性的,听着叫人一下子就干劲十足,先前再多的疲惫都一扫而空了。余生和宁玉麟立时开工做了起来,张狂看到他们埋头撰稿,整理资料,删减摘抄,裁纸装线……也很快就明白他们要做的事了,带着一头雾水的小墨到外间吃了几口干粮,靠着方柱打起盹儿,为接下来的彻夜拼搏养足精神。

四个人连夜赶工,上半夜余生和宁玉麟专心在忙的时候张狂和小墨也没闲着,添灯油,裁剪白纸,装订成册,跑前跑后打下手,到了后半夜张狂和小墨刷刷抄写的时候另外两人和帮着他们一起抄,四人一块儿齐心协力忙了一整夜,到外头响起鸡叫声,终于做完了全部的工作,横七竖八地歪着就地休憩了一下。

余生只睡了半个时辰就自觉醒了过来,此时天边已露出鱼肚白,灯油熬干了,宁玉麟脑下垫着烟袋蜷在马槽边睡着,余生跨过他的身体收拾起散落一地的成书,把它们都装在一个书架里,背着去了外间,意外地看到张狂和小墨也早早起来了,或者是一夜没睡。张狂坐在廊下,呆呆地望着手里的那块玉佩,脸上带着怅然若失的神情,似是在回味,又似是缅怀,余生知道他的心思,也就没去打扰他,而是径直走到跪在院中央、朝着东方虔诚拜求的小墨那里。

“在想什么?”

拍拍小墨的脑袋,小小的少年鼻头红红地,脸上依稀带着泪痕。

小墨抹了把眼泪,吸吸鼻头,说:“我只是在想,川公子和小砚如今应该到了哪里,不知是否平安?还有我家公子,他这人一向笨笨地,心又那么软,被那个凶巴巴的小朱掳了去,还不知要受多少欺负,要是没有我在他身边服侍他,他该怎么办呀……”

有感于这个小仆的忠心,余生摸摸他的头发,柔声道:“放心,我们一定很快就能救出你家公子的,一定。”

抬头仰望东边那一抹苍白的日轮,被阴郁的乌云笼罩着,惨白的日光照不到脚下这块沉沦的土地,此时此刻,同一抹日轮之下的小舟,又身在何方呢?……

新一刊江海志的推出引起了江海县的轰动,余生将自己的所见所闻,灵蟾教的真面目,还有他们的阴谋都一一写进了书里,在最后写道——江海余生批:国之将亡,必出妖孽。正是这句话很大程度上激发了那些有识之士的热情,之后不到短短三天的时间,已经组织起来到县衙门口大闹了几十次,逼迫官府解封港口,恢复粮草货物的流通,并要求县太爷亲自出面,在所有人面前把大米吃下去,以证明没有毒,更有甚者还打出狂言,要官府交出那位灵蟾教大国师,当街剖心挖肺,杀死这个妖孽。

被不间断的民愤民怨逼得焦头烂额,吴知县下令关闭县衙,但还是挡不住那些书生闹到他家门口,镇压了几次都压不下去,往门里扔石子,天天闹到鸡犬不宁,夜不能寐,急得这昏官那叫一个冷汗直冒,每天都唉声叹气,在客厅里不停地转来转去,有一回难得完颜均也坐在厅内,手里捧着一本《王摩诘诗集》,完全不受门外躁动的影响,看得津津有味,吴知县见状便腆着脸走上去,焦急地说:

“将军,我的爷爷,我的亲爷爷喂,你看这……这暴动都持续了两三日了,照那些暴民再这么闹下去,可怎么是好呀?”

完颜均看也不看他,顾自啜了一口清茶:“我都没急,你急个狗屁。”

吴知县苦着脸道:“我也不想急啊,可是这情况……它、它、它不得不让我急啊!将军,求求您想想办法吧,直接杀了他们会引起别人的怀疑,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压得住他们呀?”

完颜均瞟了他一眼:“派你的人混进去,偷偷抓回来五个,捆起来,送到我房里。”

说完,放下茶碗,丢下火烧眉毛的吴知县,回房去了。

一进房间,完颜均摈退所有侍女,走到了床前,掀开床帘,看到了薄被之下沉睡的那人纤瘦的身形。将他掳到这里的这些天来,云舟就无时不刻不在想着逃跑,买通仆从、乔装打扮、翻顶逾墙,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也要用尽方法逃离这里,前几次完颜均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自从两天前这笨手笨脚的小书呆在翻墙的时候不慎从墙上掉下来摔断了腿之后他就决定不能再放任他自由了,将原来的仆人重新换了一批,然后又派能工巧匠为他特制了一副脚镣,一头绑在床头,另一头拴在他的脚上,把他的活动范围定死在了床前的五尺,逾越一分都不能。

一眼看到床上那人苍白消瘦的脸颊,还有那被铁链磨掉了一层皮,带着淋漓血迹的脚踝,完颜均心中一动,想要揉一揉他睡梦中仍是紧锁的眉头,可也就是这个动作使得云舟悠悠醒转,迷蒙的双眼看清眼前的人之后蓦地一亮,赶紧将自己的身体往床脚缩,眼神里有着毫不掩饰的惧怕与厌恶。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人的眼里充斥起了这种让他感到厌恨的神色?

完颜均眉头一皱,扯动床头的铁链,云舟“啊!”地叫一声,脚踝上的鲜血汩汩冒出,可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往前一寸,把自己的身体紧紧地贴在背后的墙上,像是要把整个人都嵌进雪白的墙体里去。

“你还是不吃?”

完颜均看到床边放置着的饭菜,经过一夜早已冷掉了,可是一筷未动,完好如初。

云舟扭过头,不看他,也不回答他的话,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习惯用这种漠视的态度来面对他,拒绝他所有的东西,不吃他给的下了毒药的饭,就当他这个人不存在。

完颜均的眼中闪过一抹寒光,但是很快,他又恢复到了先前的神色,甚至脸上还难得带上了一丝笑意:“不吃,没关系,很快就可以吃得下。”

云舟瞥见他的笑,疯狂之中有些残酷,禁不住地抖了抖,他最怕的就是这个人露出这样的笑,每次他这样笑,代表接下来总会有可怕的事发生。

完颜均拍了两下手,从门外走进一小队士兵,押着五个五花大绑的书生进来,那些书生看到他身上穿的黑衣,认出他就是那个灵蟾教大国师,纷纷破口大骂:“你这个妖孽!滚出我们中原!”,“妖孽,你最好快点滚!否则把你剥皮抽筋,叫你不得好死!”

完颜均恍若未闻,他走到其中一个书生的面前,眼睛看着他,话却是对床上的云舟说的:“这些人和你一样,不听我的话。”

云舟不明白他的意思,可是接下来他的动作却叫他彻底惊呆了——只见他并指如刀,仅一下,轻轻松松地穿透了那书生的胸膛!

不只是云舟惊呆了,场上所有的人都惊呆了,而那个前一刻还在大叫大骂的书生显然是没有反应过来现在的处境是什么,怔怔地看着那只穿透自己胸口的手,亲眼看着自己的心脏被挖了出来,那颗滚烫的,还在跳动着的心,被眼前这个魔鬼面无表情地当着他的面捏碎在了手里,那书生就这样大睁着眼,张大着嘴,“扑通”一下直直地倒在了地上,气绝。

云舟的眼睛睁得大大地,他的身体不住地颤抖,连带着床板都发出咯咯的抖动声,就算蜷缩在一起,也抵挡不住全身笼罩那森森的寒意,眼睁睁地看着完颜均用同样的手法解决了另外三个书生,每个人都是大睁着眼,倒地毙命,那一双双死不瞑目的眼睛仿佛都在盯着他看,倒着的,没有生气的眼神,快要让他窒息。

“混蛋!王八蛋!我就是在地狱里也不会忘了诅咒你!蛮夷妖孽!还有你,助纣为虐的叛徒!我诅咒你们一块儿下地狱!哈哈哈哈哈哈!”

剩下的最后一个书生是极有气节的,临死前最后一刻也不忘大肆痛骂完颜均,他把床上的云舟也自动归类成和他一伙的,连他也骂在了里面,云舟心内一颤,想要解释,但是沙哑的声音全部锁在了喉咙里,只能不停地低语着:“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

滚热的鲜血刷地一下全溅到了他的脸上、身上、头发上,一直到身上的血全部冷却,变得冰寒,云舟依旧抱着自己的脑袋,不停摇着头,嘴里喃喃道:“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两眼紧盯着地上那五对倒看着自己的,没有生气的眼睛,还有地上血肉模糊的躯体,突然神经质地狂吐了起来,本就没什么东西可吐,吐到后面都是黄黄的胆汁。

完颜均做完这一切,面色如常,接过士兵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坐到床边,看着吐得天昏地暗的云舟,甚至还有心情帮他擦去嘴边的秽物,慢悠悠地说:

“现在,我叫你看看他们的下场。”

……

第24章

之后整整两个月,云舟大病了一场。

完颜均原本只是想要吓吓他,好叫他知道不服他指令的下场,可没想到中原男子的身体竟这样弱,刺激了那么一下就受不了了。在云舟病势危笃的那些天里,完颜均很是着急,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蛮族将军的脸上头一次出现了后悔的神情,尤其是在听到云舟病得天昏地暗之时嘴里还在下意识地呢喃:“我不是我不是……”的时候,他就恨不得立刻冲上去将床上这名中原男子揉碎在怀里!

完颜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吃惊。他素来热衷研究中原文化,但是骨子里还是和其他塞外猛士一样瞧不起中原人的,不管是女人还是男人,都弱得跟柳条儿似地,轻轻一弯便能折断,在他的心里,这样优美富饶的土地,这样瑰丽灿烂的文字就应该由他们这些天生的强者来支配才对,至于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者,能改造的就改造,不能成功改造的就销毁掉,这才是物竞天择的道理。

在塞外草原武力是衡量一个人实力的唯一标准,塞外女人倾心威武的勇士,他在塞外就有不少的女人和财物,有些是吞并其他部落赢回来的,有些是倾慕他的勇猛自愿委身于他的,草原上的标准就是这样简单,只要是你用武力夺来的东西便一辈子都是属于你的东西,无论是人还是牲畜,他的东西是不需要有自己的思想的,他们只要做到默默服从就够了。在草原上生长了这几十年,完颜均潜意识里早习惯于接受这种模式,只是他搞不明白,为何一到中原,一到了江南,这种默认的规则就完全变了……

每次面对云舟,这个柔柔弱弱的小书生,他好几次都感到前所未有的挫败。他比他以往征服过的任何一样东西都要脆弱、没有价值,但他就是莫名地想要他,他的身上有着江南烟雨的清新空灵之气,一如初见他时那样,缓缓漾开的轻烟水汽,还有那如画容颜,揉和了所有他想象之中的中原气质,像一则梦一样,叫人心驰神往。只是他没有想到就是这样一个人,温吞的脾气,毫无攻击性的性子,竟然让他束手无策,人生之中第一次,用平生最引以为傲的无力都无法得到某样东西,完颜均在挫败的同时不禁疑问,他驰骋沙场杀敌无数,可为何就连一个中原男人的心都俘获不了呢?

越是得不到,就越是想要,越是求不得,就越是执着。如果说一开始完颜均想要得到云舟只是出于天生的占有欲,那么到了今时今日,这个云舟对他而言就成了特殊的存在,他已经将云舟和他以前那些靠粗暴的武力得来的所有物完全分别开了,在得到这个男人的心之前他不会碰他一根头发,因为他自己跟自己打了个赌,他一定,要亲手俘虏这个男人的心,让他心甘情愿地臣服于自己的脚下!

这场病来得凶猛,云舟缠绵病榻这些日子,每天都在忍受着痛苦,每回闭上眼,就会无数双怒目圆睁的眼睛围着他,犹如那天所看到的一样,倒竖的,冷冷的寒光紧盯着他,耳边始终环绕着那个声嘶力竭的怒骂:“你这个叛徒!叛徒!下地狱去吧!”,一声声的咒骂,使他压抑地喘不过气来,一遍遍地在梦中流着泪喊着:“我不是!”,可都无济于事……

自从他生病以来,云舟发现完颜均对他的态度似乎有了微妙的变化。这个关外大将军就像是什么事也不用干一样,三天两头往他这里跑,每回总是往床头一坐,盯着他看,一看就是大半天,就算云舟每次都负气地背过脸去,从不用正眼看他,他也不动气,只是认真地看,专注的看,好像要把眼前这人的轮廓深深地刻进自己的心里,有好几次云舟不知不觉睡过去了,一觉醒来混混沌沌地张开眼睛,还能看到那人坐在一片暮色里,一眨不眨看向自己的眼神,两人谁也不说话,就这么悄悄地度过了一整天。

云舟觉得他能从完颜均的眼睛里看到另外的东西。那双眼睛已经没有了之前的戾气,但还是令他感到害怕,只是这种害怕不同于先前畏惧的害怕,而是一种不愿面对的害怕,那是一种干净到不掺杂任何杂质的目光,比任意一个翻腾在学海中苦苦追寻的学子还要执着,他生怕一对上它,那个人的嘴里就会鬼使神差地跑出“对不起”三个字来,云舟知道凭他的性格可能永远不会说,也可能随时会说,但他就是怕这三个字,所以他处处逃避着他,不去看他的眼睛。在病情最危急的日子里,他可以听到完颜均在他的房里对郎中怒吼,扬言如果他死了就要他们的全家来陪葬,也可以听到完颜均揪着他的衣领,在他的耳边不停地命令他张开眼睛,立刻,马上!从低声变为高声,从高声变为咆哮,最后声音逐渐低下去,好像是受伤的野兽从喉间发出的哀鸣,破天荒地,带上了一点哀求,和他意识朦胧间被那人强迫送进嘴里的药一样,泛着尖锐的苦涩……

病情断断续续延绵了一个春末和夏初,直到夏中时分,云舟这才康复起来。

在这段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时间里,小小的江海县几经波折,发生的动荡真可谓是跌宕起伏。

施下大米的半个月里,江海县百姓开始陆续出现头晕、乏力,筋骨痒痛的症状,吃药吃不好,症状却一天比一天严重,正当百姓陷入恐慌之际,吴知县放出话来,说江海县受了瘟神的诅咒,凡是染上怪病的人只要到大国师这边来领取圣水喝下之后就能痊愈。得病的人拖家带口到县衙门前领取发放的米粮和圣水,回家喝下不久果然药到病除(其实只是普通的水而已,毒药下在米粮上),于是更加将完颜均奉若神明,纷纷叩拜,愿意加入灵蟾教,为灵蟾教效忠,得到大国师的庇佑。

与此同时,余生他们也在一直在暗中努力应对。自从上一刊江海志发行之后一部分冲动的人集结起来到县官府前闹事,事没闹成,倒是被抓去了五个同伴,后来官府张贴告示,说是有五名书生胆敢对大国师不敬,公然咒骂神明,被上天降下惩罚,挖去心脏,现曝尸于城门口,希望其他同伙引以为戒,不要妄想以下犯上。第二天,人们果然看到城门口倒挂起了五具尸首,个个被剖开胸膛,挖去心肺,死状可怖,直看得人又是同情,又是唏嘘,余生一干人等也混迹在人群中,看到此情此景心头满是愤怒的火焰,直把拳头握得咯咯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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