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建鹏!”
梁上君只来得及大声喊他的名字,由于过度紧张,他不自主地前倾,压在他脖子上的刀刃立时见了血。
那抹血迹让纪策瞳孔骤缩,他赶紧放松力道。
丛建鹏到底不是笨蛋,听见身后梁上君的大喊,什么也没想就往下一蹲,军刀堪堪越过他,落在不远处。
梁上君吓出一身汗,顾不得脖子上火辣辣的疼,屈膝狠狠撞上纪策的腹部,骂道:“纪策你他妈搞什么!会出人命的你知不知道!”
纪策收了军刀,举起双手投降:“我输了,游戏结束。”
梁上君还是不解气,上去又补了一拳:“这是训练!这是游戏!他是你的学生!你怎么能这么做!疯了吗你!”
纪策让他打,并不还手。
丛建鹏在旁边观战,一头雾水。他捅了捅走过来的宫持:“怎么回事?梁班长怎么暴走了?刚刚纪人渣真要杀我?”
宫持冷静地说:“从那把刀的准头来说,目标确实是你,从力道上来说,扎出血是有可能的,但肯定不会致命。”
丛建鹏摸了摸自己脖子,嘟囔:“来真的?姓纪的跟我有仇么,到底想怎么样?”
宫持用中指推了推眼镜,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梁上君,若有所思。
那边挨了一拳的纪策说:“梁上君,你数次判断失误、行为失当,这些都会被扣分。”
“扣你妈蛋!”他气得脸红脖子粗。
“冷静下来,先处理脖子上的伤口。”纪策不想跟失去正常判断力的梁上君争执,出了训练场,整队,总结,解散。
郝首长根据他们这次的训练制定出了评分标准,并且给他们每个人打了分。尽管纪策那一队几乎全军覆没,但战术上拿到的分非常高。
当然了,总的来说还是抗渣统一战线取得了胜利,一想到自己打败了纪人渣,一想到此刻纪人渣正在打扫战场,他们的心情就无比舒畅。就连糙子和丛建鹏都难得地没有吵嘴,凑在一起说什么大快人心。
不过尤禹注意到,自从那次训练回来,梁上君就一直不大对劲。他常常看到他在出神,以前在伽蓝也会看到他一个人发愣,但是尤禹觉得现在梁连的神情比那时候更加清晰,不再是那种他完全读不懂的朦胧情绪。
他几次看见梁连想找对门宿舍的人说话,但不知因为什么,总是犹豫了。梁连……是在害怕什么,他有这样的感觉。
可是梁连会怕什么呢?
另一个不同寻常的人,就是吃了一次败仗的纪策。
说他不寻常,并不是他有什么沮丧、严苛、恼羞成怒之类的举动,反而是一派平静,平静得让人不寒而栗。
所有的授课和训练都在循序渐进地进行着,唯一违和的地方是,原本每周都会提前由班长公布的训练安排表,现在改由宫持从纪策那里拿来。
是个人都注意到了,就连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睡神屈子都注意到了,班主任和班长之间的低气压。他们说:“班主任和班长正式杠上了。”
伽蓝派的人摇头叹气:“哎,这两个人之间的战争,就从没消停过。”
宫持对此事始终沉默,尤禹倒是乐于现在这个状态。
其实,事情并不是他们任何人想象的那样不可收拾。
梁上君在那次训练的当天晚上,就用校内通讯器联络过纪策。
给49484948:对不起,我今天失控了。
来自49484948:不用道歉,说原因。
给49484948:……给我一点时间。
过了很久梁上君才收到回复——
来自49484948:还疼吗?
梁上君摸摸纱布,微笑里带了暖意,给49484948:脖子不疼了。
来自49484948:我问的是你对丛家人的良心,还疼吗?
笑容僵在脸上,心里狠狠地一抽。
疼啊,良心疼。
从这天晚上之后,纪策就没有打扰过梁上君,他满足梁上君的要求:给他一点时间。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有什么办法,把这个死心眼的呆贼从无止境的愧疚和恐惧中拉出来。他很清楚,即使那场事故已经过去那么长时间,对于梁上君来说,却仍是个这一生都不会结束的噩梦。
——纪策,他们不知道,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我犯的错,偿的却是他的命!
丛风。
这个名字是梁上君一辈子也赎不了的罪,是他的履历中,最怕、最疼的一笔功勋。
第15章
搏击训练场。哀声不断,尸横遍野。
梁上君从地上爬起来,指着阿藏啧啧叹道:“好你个阿藏啊,这么一手好功夫,你在伽蓝的时候怎么藏着掖着?还是说纪策不给你显摆,怕让我们七连偷师?”
阿藏摇摇头:“不是。”
梁上君心想应该也不会是这么小气的原因,如果这套功夫士兵们都能练起来,按照团长的脾气,哪会允许有人藏私,但是这么长时间也没见团长对阿藏逼供,看来是有些隐情的。
对方惜字如金,梁上君只能自己想办法套话:“阿藏,你这套功夫有什么来历吗?”
阿藏想了下说:“有,一般外面叫它梅山武术。”
梁上君明白了:“湖南梅山?哦,我听说过,那边的武术确实自成一派。这么说你是武术世家的什么传人?”
阿藏似乎有点不好意思:“算不上,我们那边的人从小都要练功夫,男孩子四岁,女孩子五岁,就要开始站桩。”
这下梁上君彻底了解了。不是这功夫不能外传,也不是阿藏自己藏私,而是短时间内训练不起来。人家五岁就开始练了,一边喝着梅山茶一边站桩,练了这么多年基本功才能掌握精髓,军营这种一锅烩的训练方法,确实不能得到什么成效,总不能叫士兵们不学战略不搞射击,天天站梅花桩吧。
纪策有句话说得对,批量生产是不可能生产出真正的精英的。
他在上一周把宫持的体能往上拉了一些,又教了他一些基本格斗术,任务算是完成了。他发现宫持是个非常难得的人才,他的身体并不灵活也不强壮,但他善于观察,每次都能冷静地找出梁上君的破绽和自己的不足,而且就算被揍到爬不起来,他也不会有什么负面情绪。如果说阿藏是面冷心热,那宫持就有点心如止水的意思。
所以,本来梁上君还有点担心宫持知道他和纪策的事情,会不会带来一些负面影响,现在他是比较放心了,宫持的思维太客观,他从来只说事实,而不会对事实做任何加工和无用的宣扬。
此时宫持正在跟丛建鹏过招,梁上君看了几眼,颇为满意。
看!看那种打不死的蟑螂一样的精神,不愧是他梁上君教出来的徒弟啊。
梁上君看了看一击得手有些志得意满的丛建鹏,再次从地上爬起来,对阿藏说:“来来来,咱们再打一回合。”
最近他一瞅见丛建鹏心里就磕碜得难受,他想去问问丛建鹏是不是跟丛风有什么关系,想知道他们家的人对那次事故是怎么看待的,甚至好几次忍不住想叫丛建鹏揍他一顿,好让自己心里舒服点。
但是他总是没办法站到丛建鹏的面前,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竟然这么胆小。
正巧他遇上了阿藏这样的对手,就把自己当成沙包,一边练着一边挨着揍,在这种近乎自虐的高强度训练下,他的良心才能不那么疼。
于是在这段时间里,梁上君特别勤学苦练,挑战阿藏上了瘾,就连在寝室里都没事跟他过两招。阿藏犟不过他,只能陪着他打。
训练场上,梁上君和阿藏已经交手十几回合,阿藏几次想喊停,都被梁上君飞来的拳头拒绝了。梁上君实力不弱,阿藏对他不敢大意,但他又不敢下狠手,尤其在看到纪连紧皱的眉头之后。
一记上步格挡,动作未完的时候梁上君再度补了一脚,直踹上阿藏的膝关节。阿藏错开让过,他的动作并没有多快,却非常巧妙,手肘斜推,击向梁上君的胸口。
梁上君满以为自己能够避开这一击,谁承想眼前一花,整个人被打得跌倒在地。随着剧烈的喘息,胸口一丝丝抽痛,好像突然之间所有力气都消失了,身体不由自主地往旁边倒去。感觉到不妙,梁上君赶紧用手臂支撑住,可还是咚地一声磕在了地上。
“梁连!”阿藏也没料到会出这种变故,吓得一愣之后立刻上前去扶。
梁上君勉强摆摆手:“没事没事,有点累而已。”
阿藏瞅着他惨白的脸,心说这绝对不是有点累的问题了,梁连的体力透支了。不远处的尤禹和糙子也发现了不对劲,奔过来询问梁连出了什么事。
他们这边正乱着,纪策做出了集合的手势。梁上君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推开扒上来的糙子,对他们说:“去集合!”尤禹着急地想说什么,也被梁上君推开了,他的语气变得严厉:“纪策的命令,看不见吗!”
纪连和梁连的双重命令压下来,没办法,他们只能遵从。
抬头看见那人瞟过来的淡漠眼神,梁上君强迫自己站起来,眼前阵阵发黑,他知道,自己这会儿恐怕到了极限了,只是这个极限来得太突然,而且也太让他不甘心了。
明明应该还能动,可是大脑给出的指令全都没办法执行……那个该死的后遗症!
他很感激纪策没有过来帮他,他很感激那人只是那样看着他,没有鼓励,亦没有失望,一如往常。纪策太了解他了,梁上君努力平复呼吸,他宁愿纪策这样对他不闻不问,也不想他把自己当成一个需要关照的残兵。
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梁上君站在集合的队伍中,视野花成了一片,可他仍然站得笔直,这些纪策都看在眼里。
纪策口中说着训练的总结,还有明天的安排,却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梁上君的状态。他看见他的下颌凝着一滴汗水,摇摇欲坠,他甚至看得出梁上君的手指在轻轻地颤抖。
瞬间透支的体力,无法控制的虚脱。
他暗自握紧了拳,这样的话,他是不是不该再把梁上君留在这里?他不知道后面他们要面对的是什么战场,他不能让梁上君因为这种后遗症而陷入危险……
“梁上君,”纪策说,“你的身体情况……”
“报告!”一声报告打断了他的话,竟是梁上君。
纪策顿了一下:“说。”
梁上君的声音平稳,似乎已经缓和过来:“我的身体情况没有问题,我知道自己的不足在哪里,以后会注意,不会再出现这种情况,我可以保证身体极限内的训练的质量。”
他知道纪策在想什么。并不是他要逞强,他确实认为自己可以克服这种症状,更何况,他跟纪策说好了,谁都不可以做逃兵。
纪策看着他,目光平静却锐利:“这件事情待定,晚饭后来找我。”
“是。”
解散后尤禹跟在了梁上君的身边,他对这两人的对话有些在意,又看见梁上君始终不太好的脸色,疑惑道:“梁连,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
梁上君笑笑:“没什么,低血糖症状。”
尤禹哪里会信?梁连这种连早饭都要顺个包子的食堂大盗,怎么可能莫名其妙低血糖!
“梁连,你别蒙我,你最近都有点恍恍惚惚的,肯定有事!”
梁上君心里咯噔一声,没想到自己的反常那么明显,不过事情一码归一码,为了防止尤禹继续死心眼,他随口解释:“我打不过阿藏,心里烦得很。现在茶不思饭不想地钻研武功秘籍中,偶尔低血糖很正常。”
尤禹无奈了,梁连这是把他当糙子耍啊,他有那么白痴么!
梁上君不再给他较真的机会,越过他直奔食堂。
吃完饭梁上君准时去找纪策,今天他听见纪策开了话头,就知道这件事不好好谈谈不行了,那次对战之后,他跟纪策互相沉默了很多天,是时候开诚布公一下。
纪策坐在寝室中间的椅子上,桌子对面放着另一把椅子,一副谈判的架势。梁上君坐到他对面就不得不振奋精神,尽管他现在仍然累得想死。
“呆贼,我要跟你谈谈两件事。”
“你说,我听着呢。”
“第一件,你是否适合留在特训班。”纪策开门见山,“从今天的训练能够看出来,你自己也没办法掌握体力的消耗吧。”
“我的体力不如从前,这是事实,但不是让我离开特训班的理由。”梁上君冷静反驳,“自从那个后遗症开始影响我,我就一直在试图克服它,训练过程是让我了解它的办法。经过今天的事,至少我心里有数了,以后不会再出现这种事情。”
“你知道你自己有多莽撞吗!你能保证不会再体力透支?”纪策的情绪有些焦躁,他见识过梁上君的不顾后果,他真的无法想象如果梁上君在战场倒下他要怎么办。
“我保证。”梁上君答得毫不犹豫,“纪策,不需要你来担心,我会让自己活得更长久。”
“梁上君!”
“是你把问题想严重了,如果是别人,这么点能克服的小问题你会让他滚蛋?而且,国安部和军校选中我是有目的的,你赶不走我。”
“……”纪策定定地瞅着他,无奈地笑了起来,“就知道会这样。”有时候他实在拿这个呆贼束手无策:“既然你一定要留下来,那么第二件事就更加重要。”
这一次梁上君反倒犹豫了。
“对于丛建鹏,你打算怎么处理?”纪策不喜欢拖拉,一刀挑开梁上君遮遮掩掩的伤口,他要他今天就作出答复。
“……”
良久,梁上君没说话。
纪策见他低着头一副无措的模样,长叹一口气,从椅子上站起,绕过谈判桌,拉着梁上君的胳膊把他拽到自己跟前。
于公,他不希望梁上君逃避这件可能影响队友关系的事,于私,他不希望梁上君一直把丛风的死横在他们的生活中间。
他郑重地说:“特训班是一个团队,这个团队里不可以出现潜在的威胁,如果你和丛建鹏有嫌隙,我还是会申请把你调离。”
“丛风已经死了,如果你坚持认为自己是罪魁祸首,如果你没有办法不自责,就去找丛建鹏说清楚,至于他们家人原不原谅你,那不是你能左右的事。”
他的一字一句,都是在逼梁上君。
梁上君越发疲累,他闭了闭眼,干脆把脑袋撑在了这个逼迫他的人的肩上。
“你说得对。”他叹息着承诺,“相信我。”
我会处理好一切,我会留下来跟你一起上战场。我们都不做逃兵。
鬼话小剧场:
盂兰盆节献上一则鬼话,纪念丛班长。
希望能告知他的英灵,那只小呆贼没有忘记他。
伽蓝宿舍。
漆黑的窗外晃过一道暗色的身影。梁上君倒吸一口凉气,赶忙扒到窗户上去看。
纪策疑惑道:“怎么了?”
梁上君缓缓回过头来,惨白着一张脸:“纪策,我刚刚好像看见班长了!”
“丛风?他不是死了么,你眼花了吧。”
“不……”梁上君回想起那一闪而过的身影,那是他在梦里无数次见到的模样,“真的是他,我看见了!”
“你最近太累了,也太在意这件事了。”纪策皱眉,有些担心地伸手探探梁上君的体温——并没有发热。
梁上君推开窗,往外面张望了好久,只看见黑漆漆的走廊,还有远处山峦的轮廓。
没有人。什么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