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吹散,夕阳的余光洒在御花园里,让眼前的景致都朦胧开来。掌灯的太监开始在宫中的各个角落穿梭,远近的灯光像长龙般舞动着。
赵锦笑着走到她眼前,抬手摘掉一朵落在美人云鬓上的桂花,用仅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道:“告诉刘正清,别惹我!”
女子听罢呵呵呵笑了起来,声音极为悦耳,赵锦没心思再搭理她,一路朝后殿去了。
皇帝发火确实不是因为赵铭中毒,而是首辅周贤旧事重提,又唠叨起立太子的事,这让他不厌其烦。
赵锦进了大殿,意外的,殿里没有太监守着,偌大的殿堂只有皇帝一个人孤零零地斜在椅子上。空旷使得一切变得冷寂。
“老六,来了?”皇帝赵泰显然等久了,直了直身子,示意人过去。
说实话,赵锦是发怵见这个父亲的,虽然他装作毫不在意,但以前的事给他刺激太大,一辈子都抹不掉。
皇帝看出了他的心思,干笑一声,指着旁边的椅子让他坐下。赵锦绷着脸,坐到了最远处,像面对一个陌生人一样带着警戒。
“老六,跟父王还是很拘束啊──”皇帝支起胳膊,刚站起来,就见赵锦忙不迭后退,起的急了,椅子绊到脚,踉跄了两下才没跌倒。
皇帝向前走了几步。
“父王!”赵锦慌忙之中叫出了声,这才让皇帝停住动作。
“怎么?还恨朕?”
“恨!”赵锦咬着牙挤出一个字,他死死盯着地面,光滑的石板映出那人如魔鬼一样的影子。
皇帝苦笑,感到喉中干渴,抓起酒壶大喝了一口,眼前的人都看不清楚了:“朕是把你当成了他,朕当初不该杀他。”
“父王如果没别的事,儿子先下去了。”赵锦见皇帝又开始喝酒,生怕他再醉了自己倒霉。
“别走!”皇帝大喝一声,将酒壶摔了出去,铜器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美酒也流了一地。
“你们都盼着朕死,盼着朕把帝位交出来……哼,朕偏不给你们,朕的位置是齐儿的,其他人休想夺去,齐儿,齐儿……”他四下寻找着,好像心爱的儿子在与他躲藏玩耍,但他终究还是找不到。当皇帝的视线移到赵锦身上时,他突然扑了过来,一把掐住了赵锦的脖子。
“你把齐儿藏起来了是不是?就是因为你!你勾引他!”皇帝的脸扭曲着,手下的动作越来越重,赵锦死命挣扎,脸色憋得通红,他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马上窒息了。
就在赵锦以为自己会被掐死的时候,皇帝突然松开了手,呆滞地瘫坐在一旁。
“咳咳──”赵锦摸着脖子咳嗽起来,好半晌才缓过气,他脸上不知什么时候溢出了泪,用力地擦拭着。
“真污秽!”赵锦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殿里的气氛让他压抑,不,整个皇宫,都笼罩着一层重重的污浊。
这里是世上最不堪的地方,充满了阴谋与污朽。
皇帝现在像是醒了,他此时颇为镇定,恢复了以往上朝的清明。
“老六,既然知道污秽,就不要掺进来。你还太小,非但帮不了忙,反会害了别人。”
赵锦一惊,扭过头瞪着他,满眼的愤怒。
“正清说为你发了狂,朕倒看不出你竟有这种本事,”皇帝颇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万州的税银还没收上来,朕派你去。回去收拾收拾,明日便起程。”
第4章
从京城乘船到万州,一路上顺流而下,按理说三天就能到达。
由于今年南方出了旱灾,运河的多段河床缺水,船只搁浅,又加上提防义军,赵锦这一趟走的颇不顺利。
等到终于看到了万州,已经是十天过后了。赵锦年轻气盛火气旺,一路上的霉运让他更是无处发泄,耐着心被知州携一群官员迎进了府衙,赵锦嫌他们碍眼,只要了今年的账册,还没等知州细禀就把人赶了出去。
百无聊赖地翻了翻,见门口进来一个小厮,他斜着脑袋问:“哪来的奴才?”
“回六王爷,小人叫招财,刘老爷派小人接王爷到宅中一叙。”那小厮恭恭敬敬答道。
“哦?哪个刘老爷?”账册上的数目看的人头都大了,赵锦觉得这个差事着实不适合自己。
“小人的主子是刘正清老爷。”
赵锦往椅子上一仰,懒洋洋道;“叫他自己来。”
“老爷他这两天染了天花,大夫交代千万不能着风,现在正在家里躺着……”
“一派胡言,”赵锦站起来,拿账册拍了拍他脑袋,“本王跟你走一趟,见见你刘老爷的金山银山。”
招财一听笑开了花,赶紧引着赵锦出了府衙。
“恩?”赵锦一皱眉,门前停了个轿,跟他王府里的一样,都是八人抬的,可那轿子的颜色怎么这么招摇?真够红火。
招财在一边陪衬着,咧嘴笑道:“我们老爷说了,红色可以驱除浊气,免得他传染给大伙儿。”
“你们老爷就会信口雌黄。”赵锦瞪了他一眼上了轿。
刘正清家住的偏僻,过了一个时辰,赵锦倚在轿子里都快睡着了,隐约听到鼓打吵闹之声,那声音越来越近,就听招财在帘子外招呼:“王爷,宅子到了。”
他这一招呼不要紧,吹吹打打,唢呐锣鼓声顿时响成一片,吵的人耳根子不得清净,赵锦一掀轿帘,眼前是一座十多米的威严牌坊,锦缎红绸衬托着牌坊上的四个大字:清正承恩。牌坊巍峨耸立,象征着这家的权势,下面挤满了人,个个腰里系着大红巾子在道两边迎接,排着长龙直通到对面立着石狮子的大门。
“王爷小心!”
招财话一落地,劈里啪啦鞭炮炸响,落在赵锦不远处,把赵锦吓了一跳,他一跺脚,骂道:“刘正清你给我出来!”
旁边早就候着个老家仆,看样子是个管事的,他弯着腰热情招呼着:“六王爷,终于把您给盼来了……老奴富贵,是这里的管家。老爷他病了,不便出屋,怕王爷怪罪,嘱咐所有的下人们都要出来迎接……”
富贵一边引着赵锦走过牌坊一边解释,嘴里面的话不带停的:“老爷说了,王爷来了就是这的主人,大家都要听从王爷的差遣,王爷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小人们一定会尽力做到……”
道两边的仆人见了赵锦都弯下了腰,这让赵锦浑身不自在,虽说他是权贵,但从没让家里的下人们摆过这种架势,大致略来这刘家的仆人比王府只多不少。
坐在厅正中喝了杯茶,入口清香,正是刘正清曾让人给他捎过的朗山灵茗,他偏好这种清幽润畅,方才的焦躁也压下了苗头。
“你们老爷还不肯出来么?”
“是。他在山上养病,王爷如果想见我家老爷,老奴可以带路。”
赵锦暗道:这个刘正清,耍什么把戏,这不是故意捉弄本王么?嘴上却说:“好啊,本王有账目上的事还需问问你们老爷。”
富贵带着赵锦又走过院落水榭,绕过假山,再穿过一片竹林,前面是座高山,老管家捶了捶腿,指着半山腰上一座茅屋道:“我家老爷就在那里养病。”
赵锦见他老胳膊老腿走不动了,打发道:“去忙你的吧,本王知道路了。”
这山路看起来近,实际走一走就远不止那几步,赵锦走了半个时辰,全身疲累,想他到万州就没怎么歇,还傻傻的被装神弄鬼的刘正清骗到了这,自己真是够蠢的。
绕过几棵大树,那茅屋才又显现出来,赵锦擦了把汗,到了这里还有退路么?只好鼓起劲接着爬山。
“噌!”
眼前一道白光,把他闪的一屁股坐到地上,脖子上立马亮出一柄钢刀。赵锦心噗通噗通快跳出来了,他抬眼一看,面前站着个健硕的大汉,那大汉皮肤黝黑,生的英俊威武,只是带着莫名的杀气。
“你……你是谁?竟敢行刺本王!”赵锦不知道自己怎么这么没出息,话里面都带着颤音。
那大汉听他一说,低下头仔细辨认他的穿着,又盯着赵锦的脸端详了一会,直到把赵锦看得浑身发毛,才问:“本王?你难道是赵锦?”
赵锦扒着地向后蹭了几下,见那人的刀收住了,来了精神:“大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行刺王爷,该当何罪?!”
大汉一听哈哈大笑,像听到了什么笑话,把刀往腰上一别,一把将他拽了起来:“对不住了,我以为你是……算啦,我给你赔不是,后会有期。”说完脚下一跃,几个起落消失在山林之中。
“真是怪人。”赵锦还是后怕,伸着脖子望了半天,确定人真的没了踪迹才接着前进。那人的样子,有些草莽味道。
茅屋前挂着两个大红灯笼,从外面看样子很简陋,让赵锦怀疑里面到底能不能进人,他一横心:好不容易到了,硬着头皮进吧。想到这,一抬脚踹开了门。
里面收拾的倒是干净,基本用具也算齐全,赵锦往床上一看,上面铺着个大红色的锦被,他刚要动手掀,那被子就冲他铺天盖地蒙来,一下子就把他掩盖在黑暗里。
熟悉的气息,被子底下的人将他整个搂在怀里,在赵锦脸上呼着热气。
对方一向温和的声音此时充满了诱惑:“王爷,想不想我?”
第5章
“想!我想杀了你!”赵锦怒喝一声,一拳击在对方肚腹上,被子里的人闷哼一声,手上松开力道,赵锦甩开他钻了出来。
“谎称得了天花,本王看你比谁都精神。”赵锦斜眼瞪着捂着被子的人。
刘正清只从被子里探出个脑袋来,唉声叹气愁苦道:“草民确实是病了,不过王爷一来草民的病就痊愈了。”
见赵锦没当回事,刘正清一把拉过他的手,将其按在自己胸口上,深情款款地说:“草民得的是相思病,只缺王爷这一味解药。”
“你可真无耻。”赵锦不知道这人脸皮怎么如此之厚,即使相处了多次,都无法适应刘正清的花言巧语。他这次倒没收回手,感受着刘正清平稳的心跳,凝眉问道:“赵铭中毒的事,你跟皇上招了?”
刘正清心跳如常面不改色,无奈道:“皇上一口咬定是王爷您指使草民干的,草民百口莫辩啊。”
“你!”赵锦气极,甩了他背起手在原地打转,转了两圈一把扯起了刘正清的衣领:“你是故意的,你知道皇上会怀疑到本王头上!”
“草民只是听从王爷差遣,并不敢妄自揣度。”
“混蛋!”赵锦拿他没办法,盯着那人装成无辜的善良模样,真想现在就把他剁成肉泥。但他最终还是忍住了,往椅子上一瘫,直勾勾冲屋顶发呆。
刘正清从床上下来,他罩了一袭月白色的麻衫,样子朴素像个清修的道士,绕到赵锦身后,替对方揉肩。
手上的力道不轻不重,将对方服侍的颇为满意。赵锦赞道:“不愧是当过奴才的,这点本事倒没丢。”
刘正清轻笑,又将他的发髻重新挽了,这才转到前面,蹲到赵锦脚下帮他揉捏双腿。
“恩……再靠左边点……为了来见你,本王的腿都走折了。一会你得背本王下山,不许让下人们帮忙……胆子不小,竟敢戏弄本王。”赵锦放松下来,闭着眼舒服地念叨。
“王爷,草民收到了京城的来消息。三王爷已经醒了,御医最终诊断并非中毒,而是酒喝太急并无大碍,皇上也不打算追究了。”
“哼,你的消息倒灵通。皇上把本王派到万州一举还不明显么?就差对着所有人宣布是本王谋害兄弟!”赵锦一肚子火气。
刘正清把他鞋子脱了,揉着纤细的脚腕,低应着:“皇上这样做是为王爷着想。”
“他要是为我着想,就早点从那位子上下来,让我二哥坐──”
“王爷。”脚下一紧,刘正清抓着他的双脚往自己怀里带,温柔地看着他,徐徐道:“二王爷不适合做皇帝……”
“滚!”
赵锦一脚将人踢开,指着他的鼻子骂道:“所以你才假意应承本王,拿了莫名的毒药让赵铭装死,为的就是置二哥与本王于不利,刘正清!你早同赵铭勾结到了一处,到现在你还假惺惺什么?!”
“王爷不要生气,”刘正清从地上站起来,保持一贯的心平气和,“时机还不成熟,您若真想把三王爷拉下马,有的是机会。草民只为王爷一人效力,天地可鉴。”
“谁还会相信你的鬼话,本王迟早会被你害了。”赵锦甚至觉得对方恶心,一句真话都没有。但现在他在刘正清的地盘,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况且刘正清牵扯到太多的关系利益,他还不能太过份,顶多发一顿脾气骂骂他了事。
刘正清见他这样,反倒有点为难了:“王爷不再派我办事了?”
“有这次教训还不够么?”
“那可就麻烦了……”他颇为苦恼地想了想,“我以后没机会爬上王爷的床了。”
赵锦双手攥的哢哢直响,讥讽道:“怎么?睡本王睡上瘾了?你心里一定得意吧,一个贱奴能把王爷睡了,哼,哈哈哈──”他觉得及其讽刺,明知道自己的自尊心不甘于被一个奴才压在身下,还一次次的允许发生,真是可笑至极。
“王爷,您看不起我。”刘正清习惯性地将两手揣在袖里,“您总是仰望着高处,自然不会在意脚下的蝼蚁,也体会不出正清对您的痴狂。”
“痴狂?本王还真的看不出来,你若真的痴狂,就让本王看看,你怎么把二哥送到王位上去!”
刘正清定定看着他,半晌没吱声,赵锦以为他在权衡到底压哪边,皇帝,二哥还是赵铭。
皇帝现在是只手遮天,位于权利的顶峰。二哥管着户部的差事,大多银粮都要经过他的手才能划拨。赵铭曾立下军功,与兵部侍郎丁奎又是姻亲。这三方朝臣们压哪边的都有,俨然成了三足鼎立的局势。
现在看来,刘正清哪边都顾及着,哪边都不偏倚,而二哥这边,给他的好处似乎少了些。
当初刘正清提出要跟他同床的时候,赵锦毫不犹豫地甩了对方一耳光,到现在他还清楚地记得刘正清那温和的脸上印着鲜明的五指印,却执拗地不肯退缩,等着自己怒火平息。
还有那罪恶的开始,刘正清压在他身上,激动地宣誓一辈子只效忠于他一个人,那种情境话语让赵锦都丢了心智,傻傻地相信他的话,以为刘正清真成了自己这边的人。
看来商人的话真的不能信,他们太多的逢场作戏,虚伪地欺骗每一个人,赚取利益才是他们的最终目的。
刘正清这个奸商正站在他面前,赵锦恨他,若是哪天真的用不上他了,肯定会将其碎尸万段,以消除对方带给自己的耻辱。
“王爷,您不后悔?”
“恩?”对方沉默后的一句话,让赵锦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
刘正清微笑地看着他,确认道:“将二王爷送上王位,您不会后悔?”
赵锦开心一笑:“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后悔。”
“好。”刘正清点点头,“草民就帮您达成这个愿望。”
赵锦玩味地盯着他:“本王应该相信你的话么?”
“王爷,您这是在赌,”刘正清躲过他的视线,嘴角试图扬了扬,“赌正清对您的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