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的酒楼里唱着若有若无的小曲:
俏冤家,
在天涯。
偏那里绿杨堪系马。
困坐南窗下,
数对清风想念他。
蛾眉淡了教谁画,
瘦岩岩羞带石榴花。
婉转的吟唱在少女耳际萦绕,一遍遍地荡啊荡啊……
鲜血涓涓而下,浸染了碑上的铭字。
她脸上凝结着最幸福的笑容,陪伴她的丈夫,一世一生。
赵锦刚端起冬笋羹,还没放到嘴边就顿住了。
“怎么?凉了?”刘正清猜测着,拿勺子盛了一口尝了尝,热度正好。
赵锦侧着耳朵倾听:“本王好像听到了哭声。”
“哦?”刘正清不再从他耳边聒噪,也凝神细听,可除了咆哮的北风,什么声音都没有。
“王爷您快吃吧,吃完饭我们好休息。”
赵锦一挑眉毛,分外倨傲:“谁跟你我们!”
刘正清连忙道歉,一字字纠正道:“草民伺候您就寝。”
赵锦懒得理他,低头把羹喝了。
刘正清从袖子里掏出张纸,献宝似的:“草民叫厨子把步骤写出来了,回头草民亲手给您做。”
“你是懒得跑酒楼吧。”赵锦翻了他一眼,猜中了对方的心思。
“王爷您真懂草民……”
俩人正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管家敲门进来,后面跟着位宫里的太监。
那太监是来传皇上的口谕,让六王爷即刻进宫。
赵锦头皮发麻,他很发怵见皇帝,脸上渐渐阴沉下来。
皇上明天就起身去东山封禅了,今天晚上见王爷……刘正清想了想,趁着赵锦换衣服的空当,拉着那公公打听。
公公自然认得刘正清这个金主,往袖子里藏了藏对方刚给的银票,在他耳边小声嘀咕:“听里边人说皇上又发怒了,还把宠爱的曲妃赶出了寝宫,好像是曲妃跳舞不称他的心……”
刘正清做了个恍然大悟的表情,心中已经猜出个八九不离十,这时候赵锦出来了,着上一身朝服,更显出丰神俊秀,难掩的绝世风华。
刘正清往他身边凑,讨好道:“王爷,草民跟您去吧。”
赵锦一瞪眼:“你去干什么?”
“草民怕您来回路上寂寞,给您讲笑话听。”
赵锦心里烦躁,多少有点忐忑,有人陪着他也好。
两人乘着轿子进了宫,顺利地穿过一座座大殿,直到达内殿。轿子在寝宫外的广场停了,赵锦一下轿,看天色格外阴沉,让他本来就压抑的心情更加糟糕。
刘正清“依仗”赵锦的身份才能进来,但皇上不是召见他,只好驻足广场候着。
北风肆虐,尤其在这四处没有遮掩的广场上,更是猛烈地狂呼,要将人刮跑似的。赵锦冒着大风硬起头皮刚要往前走,刘正清突然握住他的手,黑暗中,对方幽深的眼眸紧紧凝视着他,莫测的光芒在眼底闪烁,赵锦读不出里面藏了什么。
“王爷,别怕,正清一直在。”
此时此地此景,对方体贴的话语,掌心里传来的绵绵热度,像一剂良药,让赵锦顿时心生感动,甚至模糊了眼眶,他猛地一点头,咬牙进了寝宫。
刘正清独自站立在阴暗笼罩下的空旷广场,狂风在他四周席卷扫荡,风中的人却丝毫不受影响,他冷静地闭上眼,任凭广袖漫天飞扬。
在黑夜的庇护下,刘正清像一只伺机而动的野兽,压制着嗜血的戾气,稍有风吹草动,马上睁开双眼,进行无情的厮杀。
这一夜,刘正清万劫不复!
第33章
一进寝宫,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赵锦厌恶地捂着口鼻。皇帝赵泰拎着酒壶在宽敞的地面上转着圈,他像是喝醉了,步态歪斜,仿佛随时都要倒下去。
赵锦冷冷看着他,这哪像是一个皇帝,简直是醉鬼。
赵泰转身的时候发现了进来却不行礼儿子,后仰着身子冲他直笑,伸出龙袍里的手招呼:“老六,你过来。”
“父王,你叫儿子来有什么事?”赵锦立在当下,他才不愿意靠近这个人。
皇帝见他不听话,心中不悦,晃晃悠悠着自己靠近:“朕明天就出发了,去东山修养,你愿意跟朕一起去么?”
“儿子不愿意。”赵锦一口回绝。
赵泰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站定,睁了一下发花的双眼:“也好……朕怕是回不来了。”
赵锦不知道他这话什么意思,皇帝又跌撞着朝着龙床踱去,不久挑开垂地的明黄幔帐出来了,手里多了件衣服。
“把这个穿上,给朕跳支舞。”
皇帝手中握的是一套舞衣,衣饰华美明亮,是用造价不菲的丝线精巧编织而成的。
一听要跳舞,赵锦敏感地后退了两步,心差点没跳出来。
皇帝狐疑地挑起眉毛:“怎么?不愿意?”
大门就在身后,赵锦想拔腿冲出去,又不敢,只好软下语气:“儿子早就不跳了,现在都已经忘了舞步。”
“朕才不信,”皇帝逼近他,巡视着浑身僵硬的赵锦,“你想抗旨?”
酒气甚至喷到了脸上,让他更加厌恶,赵锦因为对方的接近而暗暗攥紧了拳头,他低着头静默,随后服软地扑通跪到地上。
“父王,儿子不喜欢跳舞。”
赵泰闻言哈哈大笑,举着那织着金丝银线的舞衣看了看,喃喃道:“那不是白白浪费了他的心血?”
赵锦激动地四肢发抖,他不知道今天能不能逃过这一劫。
一只手伸到他眼前,随即挑起了赵锦的下巴,赵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睛里渐渐变得黑暗:“你长得越来越像他……他已经勾引了朕的一个儿子,你也不差……”
赵锦乖乖地任凭对方的手指抚弄自己的下巴,屏着呼吸,大气都不敢出。
“换上它,给朕舞一段,朕就放过你,”赵泰松开手,展开宽大的龙袍在殿堂里环绕,“放过这污浊的京城,没什么留恋的了,没了!”
华丽纤薄的舞衣飘到面前,发着五彩的光亮,他记得这是谁的衣服。这么多年了,皇帝不知道从哪里翻了出来。
他从没见那人穿过,只是偶尔有一次看他收拾旧物,发现压在最底下泛着光的一角,小时候的赵锦调皮地拽出来,看那亮闪闪的丝线着实耀眼,便顶在头上假装是妃子的凤冠。
南宫还是那么温柔地冲他笑,包容他的顽皮。蹲在赵锦身边,告诉他,这是南宫刚进宫的时候,第一次在大殿上起舞时的装束。
“那岂不是比父王的龙袍还鲜亮?”他好奇地问,裹着这么扎眼的丝缎,还很暴露,一点都遮不住,不怕被人当成是媚主的妖精吗?
南宫笑着不说话,也许是觉得解释了孩提的赵锦也不懂。后来太子突然冲进来,仿佛是听到了他们的谈话,扯下赵锦头顶的舞衣狠狠踹着,命令南宫赶紧扔掉。南宫舍不得,在太子走后又偷偷压到了箱子底下,还让赵锦替他保密,这也成了两人的秘密。
他那时候也不明白,太子为什么生那么大的气。后来长大了,才渐渐懂了。
南宫,分明是一开始就要勾住皇帝的眼。而太子,却不喜欢他的下贱。
看来南宫是对了,皇帝到现在还没忘了他,亦不会忘记太子,二人之间的关系,让皇帝猜忌怀疑,直至终于通过那场大案爆发出来,在心头烙下了抹不去的伤疤。
“儿子不穿。”
皇帝正环视着殿里的每一方寸,做最后的告别,听到对方的回答猛地瞪住赵锦:“你说什么?!”
“儿子不穿!”赵锦昂起头与怒气中的人对视,他不要轻贱自己。
皇帝大步向他迈来,一把握住赵锦的脖子,脸上都已经狰狞:“你敢抗旨?!”
赵锦使劲掰着对方的手指,想从皇帝的钳制中摆脱出来,嘴里发出间断的嘶吼:“死也──不穿!──”
皇帝一下子愤怒了,把人压在地上就开始拔赵锦的衣服:“你不穿?好啊,朕帮你穿!”
皇帝肆无忌惮地碰触他的身体,可怕的记忆再次侵袭,身上的人,是他的父王,更是梦魇!
赵锦疯了,大殿里回荡起疯狂的喊叫:“不!滚开!”
狂风肆虐,刘正清猛一睁眼,身体已如猎豹般窜了出去,伴着耳边呼啸的风声瞬间跃上大理石台阶。独自候在殿外的张太监早就留意着刘正清,生怕他做出什么越矩的危险举动,当他听到殿里那一声惨叫,浑身像被闪电劈到剧烈地哆嗦,脑袋里轰隆一声。
天马上塌下来了……
反射性地张着手臂拦在殿门外,生生阻住飞速疾至的刘正清,对方席卷来的强大气势压迫地他牙齿都不利索:“你不能进去。”
此时的刘正清不复温文尔雅的模样,周身笼罩上堪比暗夜的恐怖,被人硬拦住去路,冷若冰霜的脸上,阴森的圆目似要将颤抖着的太监吞噬:“你敢!!”
那一声吼喝带着张狂的霸气,震得张太监双腿发软,不由跪在了他脚下,张太监浑身起着豆大的汗珠,一把抱住刘正清的腿,道出了本该对对方的称呼:“殿……下……”
墨黑的发丝张狂着翻飞,硬闯的人冷声咆哮:“放手,否则要你的命!”
“殿下,您冷静点,那是皇上啊──”
刘正清被激起野性,抬腿将人甩飞出去,一脚踹开了殿门。
赵泰正压在赵锦身上拨他的衣物,冷不丁被灌进来的狂风吹了个正着,他抬起头,还没来得及弄清怎么回事,闯进来的人迅速反掩了殿门,冒着杀意将他摔离了赵锦。
赵泰一下子撞在柱子上,反弹到了冰冷的地面,那人眨眼间就闪到到他身前,拽起龙袍的衣领,赵泰疼痛中睁大眼,一把锋利的匕首泛着青光,正抵在自己眉心。
“你!刘正清──”
终于看清了胆大包天袭击皇帝的人,赵泰咬牙切齿道:“好大的胆子!”
刘正清浑身充斥着近乎毁灭的气息,嘴角扯出一道凶狠邪佞:“你碰了我的锦──”
赵锦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马上被眼前这骇人的一幕吓破了胆:“刘正清,你快住手,这是犯上的死罪!”
当视线移到赵锦身上时,刘正清像一只听话的家宠,冲他施以微笑,表示自己现在十分清醒。
赵泰杵着地要起来,刘正清立即把他压回地面,眼睛愤怒地冒着凶光,又笼上野兽般的暴戾。
“正清,你看,朕没有碰他……”皇帝试着指了指赵锦。
刘正清双眼里涌动的凶狠更甚,低着头在他耳边冷声质问:“锦十五岁的时候,你对他做了什么?”
虽然压低了声音,还是被奔过来阻拦他的赵锦听到了。当旧事被提起,赵锦痛苦地捂住头嘶声哀哑,即使早已过去,还是无法承受肮脏的回忆。
“你动了我心爱的宝贝,我自己都不舍得碰……”刘正清将匕首一点点向下挪,直至对方心脏,“我无法原谅你。”
“刘正清!”眼见着刘正清要对自己不利,赵泰暴起青筋,眼珠里全是密布的血丝,“你这是弑父──”
匕首一寸寸深入,鲜血不断迸溅在空中,刘正清埋下头,话语冷的让人寒战:“你忘了?我连弑兄的事都做了,还在乎弑父么……”
涌出的鲜血染红了龙袍,接近死亡的感觉,这就是对他的惩罚?赵泰扯开嘴,声音卡在喉咙挤压出怪异的语调,他想叫“来人──”,“快来救驾──”,梗着的脖子顿时一歪,再也发不出任何声响。
第34章
大殿外,张公公把赶过来的小太监喝住,指使他们各干各的去,自己却被那一脚甩得一时站不起来,被巡逻来的御林军扶起,他揉着腰抱怨:“杂家没事,这风刮得可真不小,差点把杂家刮跑罗……”目送御林军顺着平时的路线巡到别处去了,他弯身走上台阶,像往常一样候在殿外值夜。
殿里面却是另一番情形,赵锦掩着嘴,黑白分明的眸中尽是惊骇之色。地上的尸体一动不动,皇帝死了?!被刘正清杀了!!
刘正清站起身,长臂一揽将他按在怀里,滴血的手在颤抖的背上安抚:“别怕,正清在,谁都不能伤害你。”
赵锦一把推开对方,吓得仓惶四顾,狼狈地躲在了柱子后,蜷着身哆嗦。
“当啷”刘正清手中的匕首落地,发出刺耳的声响,对方的表现让他面色怆然,空气里冷寂得可怕。
过了半晌,刘正清恢复了冷静,沈声道:“张公公,你进来。”
他的声音低沉,却穿透了大殿,殿门发出凝重的声响,张太监的腰比平时弓得更低,他甚至站不稳,一进来就扑到了地上。
“皇上──”他哀号着伏地不起,血泊中死去的人再也无法回应。
“去把二王爷叫来,”刘正清严肃地绷着脸,一字字掷地有声,“我知道你识时务,若是泄露出半句,你知道后果!”
张太监哭着听命,用袖子抹了抹满是老褶的脸,蹒跚着出去了。
刘正清站在门前,见张公公照往常一样招来太监,吩咐去传话,外面维持着一贯的平静,他将门掩上,转身寻找赵锦。
赵锦抱着膝隐在朱漆的大柱子后,见人靠近,他害怕地摇头挪动,仿佛对方是来索自己的命:“你别过来……”
“王爷,没事了,我是正清,”刘正清弯下身,单膝跪在他面前,满脸柔和,“不是想让二王爷坐上王位么?正清答应了会帮你。”
“你……你杀了皇上!”赵锦壮着胆子道。
刘正清笑了笑,让自己看起来很和善:“他欺负你,我给你报仇。”
“你杀了皇帝,杀了……”赵锦听不进他的话,将头埋在厚重的幔帐里,一个劲往后缩。
刘正清双臂支上柱子,将赵锦整个罩在自己身下,静静守着他。
时至三更,赵桓已经睡了,接到到皇帝紧急传唤,不敢耽搁,马上就赶进了宫。
进殿前看张公公愁苦着脸,赵桓觉得哪里不对,一进去,就被眼前的景象镇住了。
“二哥!”赵锦见有人进来,还是自己最亲的二哥,钻出刘正清的包围跌撞着跑过去,一下子扑在他怀里。
赵桓吃惊地注视着地上的尸体,刘正清直起身,从幔帐后走了出来。
“皇上是我杀的……别声张,否则我马上杀了你。”刘正清面无表情地坦然开口,口气甚至轻松,对方怀中的赵锦闻言脸色大变,刘正清避开了眼睛。
“你弑君!”赵桓咬着牙,震怒间瞥到墙上挂着的宝剑,松开赵锦一把将那剑抽出了鞘。
手中并不是用来装饰的剑,而是皇帝防范刺客而准备防身的利剑,赵桓把剑端在手里,愤怒之下直冲刘正清刺去。
“二哥,他是为了保护我才──”赵锦冲过来抓住赵桓的胳膊,却被气红了眼的赵桓大力拨到一旁。
利剑泛着寒光冲刘正清刺过来,刘正清偏过身躲开这一剑,对方一招未重,转身杀回,赵桓又惊又怒,剑剑指向刘正清要害。
刘正清闪躲间,口中应对道:“二王爷,国不可一日无君,由你来继位可好?”
“谁继位用不着你来操心!”赵桓说着又是一剑。
刘正清见他没有停下商量的意思,脚底一扫,将飞至空中的匕首反握在手中,欺身将他压下,赵桓闪躲不及,蹬蹬后退了几步,被摁在朱红的大柱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