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眯缝着眼睛打量四周，这里是大厅的前面，离得不远处就是埋鬼蝶的地方。

四周无人，无灯，“簌簌”的沙沙声在静谧的黑夜中响起，宋璟握了握快没有直觉的手掌，感觉到手下松软冰凉的蓬松——

“咦，下雪了？”

鬼蝶此刻不急了，恢复了平素的阴寒，不疾不徐道：“之前入夜便开始下了。你昏迷了很久，再一个时辰大概天都要亮了。”

“还有哦，”鬼蝶偏偏跟他作对似的，幽幽道，“你死了倒好，这个契约自然解开了。我担心你若是真的疯了，我大概要陪一个疯子数十年，等你老死后才会解脱吧。不过……”鬼蝶幸灾乐祸的笑：“澹台清砚会让你活着么久么？我看那个舒锦绣都比他好多了呢。”

宋璟没有理会他，之前汗湿的内衣在施有保暖咒的袍子下，已经没有大碍。唇上的伤口消失的没有影踪。那深刻入灵魂的痛苦像梦一般，来过离去，只余下淡淡的残影供人凭吊。身体的疼痛消失了，但精神上受的折磨不是简简单单的药物咒语解决的了的。

感觉好一些了，宋璟颤颤巍巍的站起来，身上覆盖着的积雪在动作下滑落，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他的脸上，因为同样冰冷的脸庞停留在光洁苍白的皮肤上，并没有很快的融化。脚下踩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不知不觉中，雪已经堆积到小腿的高度。

“这雪下得好大。”宋璟虚弱的走到花园中，找到记忆中的位置，拿手指插入冰冷的雪层中，一点一点的挖开土地之上的雪，“这么大的雪反而下得这么安静，无声无息的就堆积了这么多。”

在雪中曝露出来很久的双手早就冷得僵硬，有如寒铁，这样子在雪中动作着竟然还觉出了一丝暖意。

很快的，他便挖到了雪下泥土。

早先松软湿润的泥土在骤寒的雪地中坚硬宛如岩石，宋璟怎样也不能拿手指挖出被他埋得深深的蓝紫色茧。

“早知道就不埋这么深了，你现在在后悔吧？”鬼蝶在宋璟脑中凉凉的嘲讽，“看看，连一个法诀都使用不出来的家伙，一个普通凡人都可以把你打倒的家伙，现在多么凄惨啊。”

他似是不耐：“宋璟，我看你还是等雪化了再来吧。你这副模样，看得人不舒畅。我鬼蝶怎么和你这么弱小的家伙是伙伴？”

“我从不后悔做过的事。”宋璟站起身来，拿脚尖将之前挖开在一边的雪堆到挖出的坑中，填满后踩上几脚，将周围伪装做好，才松散的站着恢复体力，“其实你不说我也会走的——等雪化了再来，或是我精神恢复，可以使用法诀的时候。你慢慢等吧。”

宋璟脚踩在埋着鬼蝶的地方，薄唇弯起戏谑的笑，细长的黑眸晶莹清亮，仿佛星星坠落眼底：“鬼蝶，我会成为强者，像这样，把所有人踩在脚下。”

鬼蝶磨牙：“该死的，把你的脚拿开。”

宋璟移开脚，当做没有听见鬼蝶的咆哮，艰难的挪动步子往住处走去，嘴里喃喃：“其实蝴蝶冬眠，也是很不错的一件事情呢。”

大雪下过，阴沉了几日的天空会晴朗起来的吧。黑夜中，最遥远的天际已经做好了迎接阳光的准备，宋璟单薄瘦削的身影慢慢消失在夜色中，坚定而气势凛然。

雪下泥土里，蓝紫色的茧诡异的传出微弱的声音，带着不可思议与淡淡的欣赏：“坚持过五次噬骨针，这家伙也算是异人了吧。”

不知在雪地中滑倒了多少次，宋璟摔得麻木，在远远的看到依旧亮着烛光的房间与敞开的院门时，他却忽然感到莫名的酸涩。

感动，温暖还有说不清楚的委屈。宋璟身子慢慢放松，内心喷涌出澎湃的暖流，明明是最讨厌麻烦别人帮忙，明明是只剩一口气也不需要别人搀扶的人，宋璟只觉得冲动异常，话到嘴边便喊了出去：“夏雨，我在这里。”

他喊出的声音沙哑，拼劲全力也低沉的很，在静谧的雪夜中却也显得格外清晰突兀。

不知道夏雨睡着了没有。宋璟说不清楚自己的想法，但他就是直觉的认为，夏雨没有睡，便是睡了，也会听见他这一声叫喊的。

门“嘭”的被推开，夏雨灿金色的长发在身后屋中烛光的映照下透出朦胧的一层光晕，衬着担忧释然喜悦的脸庞，英俊坚硬的线条在慢慢长成，深深的轮廓显得内敛。

总觉得好靠的住的样子。宋璟弯着唇微微一笑，身体忽然软到。

看着那人慌乱焦急的快速跑过来，宋璟干脆的摆好舒服的姿势，仰面躺在雪地上，任由凉彻心扉的雪覆盖他微红的面庞。

不是还有力气么？宋璟轻笑，这么远都走回来了，现在这样近的距离都不能坚持么？

可是，不想坚持呢。有人担忧，有人心疼的感觉，不想在夏雨面前无谓的坚持。反正，他会照顾自己，比自己照顾的更好。

夏雨匆匆的跑到忽然倒下的宋璟身边，随手施放一个耀明术。

在耀明术的微光下，他看见宋璟比平时更加苍白的脸和唇，眼下带着浓重的阴影，倦怠而憔悴，好像轻轻一碰他便会像琉璃一般的碎掉。

“小璟，小璟。”夏雨抬手将冰凉的身体抱入怀中，下意识的拿唇摩挲冰冷光洁的额头，手掌安抚似的来回抚摩过宋璟寸寸骨骼的背脊。

总觉得小璟经历了很艰难的事情，自己差一点就会见不到他一样。

等了整整一夜，由昨日的晌午到现在，心情逐渐焦急担忧，坐立不安的感觉在大雪堆积的夜里慢慢升级。自从和宋璟住在一起后，他从未和宋璟分开过这么长的时间。长到，他居然想冲到澹台清砚书房，把去了这样久的宋璟拉回来。

夏雨不知道，现在这样抱着宋璟，是在安慰他，还是在安慰自己。

宋璟感觉到额上温暖柔软的唇瓣，有一下没一下的温柔触碰着，僵硬了一夜的精神忽然放松下来，放任自己靠着夏雨怀中，伸出冻得如木棍般的双手抬起，环过夏雨纤细柔韧的腰，搭在他的背上。

“我们回去。”宋璟闭上眼睛，被折磨到崩溃边缘的精神，慢慢的安宁下来，像是在暖春之中安然入睡过去。

夏雨轻应一声，没有使用法诀，直接将宋璟抱起，往屋中走去。

宋璟脸上一阵发热，这就是传说中的公主抱么？夏雨这家伙，什么时候把体力练得这样好？

“没来这里的时候，我做过许多体力活。”夏雨着宋璟疑惑郁闷的表情，忽然露齿一笑，“宋璟要锻炼身体了哦，瘦成这副模样。”

“我会的。”三个字从牙齿缝中逼出来，宋璟双手挂在夏雨肩上，不服气的捏捏衣衫下单薄却蕴含力量的肌肉，我也可以这样子的。

心理年龄严重低龄化的宋璟，和夏雨互相对视几秒钟，两人不由的都低低笑了起来，夏雨的胸腔闷闷的震动着，传递到宋璟身上，麻酥酥的撩人心绪。

将宋璟微微搂起，两人额头靠着额头，夏雨红了耳根子，但依旧没有退缩的，拿清澈的眸子紧紧盯住宋璟细长的黑眸。

“宋璟，以后我会保护你的。”

他坚定的许诺，人抱着宋璟踏入了房间，一瞬间的光影交错，宋璟看着那人英俊轮廓在在光下清晰的刹那，心中某个角落忽然破碎，暖暖的流从里面涌出，到达四肢百骸，舒畅的想叫人呻吟出来。

那双清澈坚定的眸子，仿佛装着他的整个世界。宋璟不避不退，紧紧的盯着它，淡笑着轻应：“恩。”

在宋璟的一声“恩”后，夏雨好像用完了今天所有的勇气，很不争气的红了整张俊脸，呐呐的盯着宋璟说不出话。

看着要把自己蒸熟的夏雨，宋璟无奈的轻叹，人还是老样子啊。

“放我下来，还有，我从出去就没有吃过东西。”

夏雨被这么提醒，才手忙脚乱的把宋璟放到床上，开始张罗起来。

“洗澡不用了，我只想吃饭。”宋璟强调，“是大米饭。”

看着那人忙碌的背影，宋璟的防护也薄弱了许多，像是撒娇（？）般的提出要求，整个人脱得光光的缩在被窝里。

想让人照顾，不会被拒绝任何要求的照顾。没有理由的，就是想。

夏雨看也不敢看床上突起的那块人形物体，心里一个暗示的声音不断响起，那里面的宋璟是光着身子的，面上一阵火热，心里不知道在骚动什么，急急的应了一声，便顶着未退的夜色冲进了茫茫大雪之中。

33.寒冬如春

窝在被子里，拖拖拉拉的穿上夏雨放在床头的内衣，衣衫上带着的寒凉气息贴着皮肤，让宋璟禁不住打了一个哆嗦。安安静静的躺着，把被子捂得严严实实，渐渐的便升起暖意来。

头还昏呼呼的，思想迟钝了不少，宋璟眨巴着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暗沉沉的窗外，脑中转了好久才冒出一句话：“咿，要天晴了哇。”

这个句式似乎很熟悉。

宋璟埋头继续想，一双酒红色的眸子在脑中闪过，带着捉摸不清的诡谲笑意，硬生生的惊得他全身僵硬。

“小璟，怎么了？”

手中小心翼翼的提着食盒的夏雨，在跨进门槛时便看见床上人在被窝中陡然的哆嗦，像挺尸一般的硬在床上，连忙拍尽身上的雪花，急匆匆的跑到床边上，伸手探探宋璟的额头：“怎么，不舒服么？”

刚从外面回来的夏雨，手掌带着雪花的冰凉，搭在宋璟额上，干净清透的感觉像薄荷一般的味道，凉凉的沉入脑中，慢慢的捋顺疲惫不堪的大脑。

下意识的蹭蹭掌心，暖和的被窝让宋璟懒散了不少，鼻音咕哝：“恩，没事。好像想到了什么忌讳的事情。”

“忌讳的事？”

“恩……”宋璟皱了皱眉，“现在不记得了。”

夏雨无奈的摇摇头，手掌抬起，冰凉的指腹在宋璟光洁的额头上划过，突然变得柔弱迟钝的宋璟，真还有些不习惯。

“算了，起来喝点粥。”夏雨瞥见被中玉白色的内衣服服帖帖的挨着宋璟苍白的皮肤，不由微微安定，但内心隐隐的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抿抿唇稍加掩饰不安的神色，他打开食盒，端出双鲤白玉碗来，“我只会普通的米粥，不知道宋璟吃的习惯不习惯。”

宋璟鼻尖嗅到米质的清香，赶紧撑着床坐了起来：“唔，我想吃。”

夏雨红了耳尖，不好意思的端起碗，拿起勺子：“我喂你好了。你……”

“好。”宋璟回答的很干脆。

怔了一下，夏雨才弯着唇开心的笑了，温柔小心的抬起勺子放在唇边吹吹，有模有样的送到宋璟嘴边：“啊。”

宋璟张开薄唇含住勺子，把勺中的米饭尽悉咽下，温度刚好合适，米粒饱满，唇口留香。

“好吃。”宋璟眉眼弯弯，“我第一次在这里吃到米饭。之前还以为所有人都吃果子，没有米饭呢。”

夏雨愕然：“那之前你说要吃米饭？”

“我说了么？”宋璟拿清亮的眼瞟夏雨，完全记不得了。

“算了。吃吧。”夏雨认命的继续，看着宋璟吃的满足的模样，自己心里也是暖暖的。

米饭是纯粹的米饭，夏雨不知道大米中其实还可以搭配很多种的材料，但宋璟觉得好吃，那便是好吃了，整整一大碗吃的干干净净，在恋恋不舍的躺下后还意犹未尽的舔着唇瓣。

真的这么好吃么？

连夏雨都开始确信，自己是有那么一点厨艺才华的。

“下次再给你做。”夏雨拍拍宋璟光洁的脸，拿手盖住他的眼睛，“现在睡觉。你一晚上没睡是吧？”

宋璟眨巴几下眼睛，乖乖的调匀的呼吸，缩在被窝里闭上眼睛。

手掌心上，被宋璟扑闪的睫毛一下一下的划过，痒痒的，像羽毛在心尖上扫，夏雨脸庞慢慢的红了，小心翼翼的移开手掌：“你先睡，今天后院出了些事，我去看看。”

“什么事呢？”宋璟朦朦胧胧的听着，跟着接了一句。

夏雨犹疑一下，才低低的道：“篮彩死了。”

“什么？”宛如一道晴天霹雳轰然而下，昏昏沉沉的宋璟像被泼了一盆冷水，陡然惊醒，一下子坐了起来，“夏雨，你说什么？”

夏雨赶紧提起被子围在宋璟身上，早知道就不先告诉他了。

看着宋璟睁大的眼睛，他轻叹一声：“篮彩死了。”

篮彩在之后这段时间，人变得极好相处，单纯善良的夏雨很容易的忘记之前的冷落暗讽，和篮彩处的分外和谐。虽然谈不上深交，但每天遇见，会谈笑招呼的人就这么死了，身边的人突然消失在世上，心里怎么说也有些沉甸甸的，说不出的难受。

本来不想让宋璟知道，至少也不要这么早的知道。不然他又会休息不好。

夏雨心疼的看着宋璟蹙眉的模样，劝道：“小璟，你休息会儿，我去看看情况再回来。”

“我去看看。”宋璟眸色清冷下来，“夏雨，拜托帮我拿一套外衣过来。还有，这是什么时候的消息？”

定下的主意宋璟从来不会轻易改变，相处之后，夏雨很清楚的认识到了这一点，埋怨着自己的多嘴，他起身去拿衣衫，一边解释道：“之前我去厨房——厨房是给后院的下人用的地方，他们起的早，在下人的居住地方发现了篮彩的尸体。我遇上了丫鬟欢颜，她告诉我的。”

“知道怎么回事么？”宋璟脑中晃过春水病态般惨白的面容，微微佝偻的身躯和哀愁深凝的眼睛，篮彩的死，他知道了么？

夏雨拿来衣衫递给宋璟：“还不知道。说是去找家主了。”

后院死人，可算是大事件了。

“澹台清砚。”宋璟眯缝着眼睛，轻轻一笑，拿起衣衫穿了起来，“夏雨，雪还在下吗？”

夏雨望了望窗外：“之前回来的时候，下得小了些……现在好像，要停了。”

“一起去吧。”宋璟穿戴好，脑子依旧有些昏沉，但不似之前那般恍惚。四肢软软的，提不起力气，他轻飘飘的走着，慢的如同散步的小老头。

走过去扶着他，夏雨握了握他的手：“真倔。”

两人互相依靠着，关上门，走进没及膝盖的雪地。

此时天开始蒙蒙的亮，天空泛起肚白，依稀晨光照下，洒在雪白一片的大地上，升起素洁静谧的光。

宋璟看向明亮起来的景色，屋檐小径，石阶花坛，树枝花叶，皆由素白的雪覆着，冰雕玉砌般的美丽，白茫茫一种颜色，干净而纯粹。一眼收尽，心扉好像被冰泉淋过，清凉舒透。

半空中还有细小的雪粒疏疏落落的飘着，在晨曦下显示出宁静无争的姿态。牵着夏雨的手，宋璟觉得，寒冷的冬季，也如春日一般，喜人而温暖。他偏了偏头：“我们去澹台春水那里。”

深一脚浅一脚的走过小径，穿过长廊，本来清净的后院此刻像是沸腾前的水，紧张压抑，只差最后一点点的温度，让整锅的水暴沸起来。

平日几乎看不到人影的丫鬟男侍，纷纷面色惊惶的在长廊上人来人往的疾走。若不是最后一丝理智提醒着他们澹台家的规矩，大概早就开始飞奔了吧。

诺大一个世家，还有谁敢在这儿动手么？对于下人们来说，与他们一样身份的篮彩被杀，是不是意味着他们的身家性命也是岌岌可危呢？

在发现澹台家的威名并不足以阻止贼人的觊觎，视若神明的靠山其实并不牢固的事实后，他们的惊慌是如此的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