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他不会因为这点儿事儿就跟我闹僵,我有这个自信,尤其在那个‘吃错药’的拥抱之后,这种自信更加笃定起来。
感情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但是我们的心却像量杯一样测得出分毫的增减。
我能感受到,他现在是认认真真的把我当成交心的朋友,重视、信任、甚至纵容。那是一种不设防的状态,他会向我展露他的情绪,而我不必再游离他的冰冷坚强之外。
一种更深层次的亲近,近得仿佛伸手过去便可以触及灵魂。
无论如何,这是我想要的,在他心里,一个重要的、被需要、被眷顾的位置。
我多少有些飘飘然、恃宠生娇的心态,仗着自己的厚脸皮和暮雨的忍让,在某个危险的分界线上摇摆、试探、混淆视听,模糊概念和稀泥。
现在韩暮雨一声不吭地走,对我不理不睬,我明白他只是被调戏了心里有些不爽。相比较厌烦我,他更懊恼自己的表现。
没事儿的,只要我继续腆着脸纠缠下去,他消气也就是时间问题。
白天一天,他都没搭理我。
下班儿了我依旧死缠烂打。等着他们收工,陪着他慢行,骑着电动车在他身边左右晃,跟他说起上班儿碰到的事儿:“……那人从袜子筒里掏出两千块钱,卷得呀,比我们单位的花卷还多层儿,人拿出来也不给我,往手上吐了口唾沫就开点,点两张吐一口,再点两张再吐一口,等他把钱给我的时候,我都不知道该摸哪儿,全是湿乎乎、粘嗒嗒的……”
“安然……”
韩暮雨终于还是忍不住了,他皱着眉瞟了我一眼。
“哥,您总算是肯跟我说话了……”我一脸地感动。
“我要是不说话你是不是打算恶心死我……”他的话里没有气愤,尾音上扬,是强压的笑意。
一天没听到他的声音,他说什么我都觉着特好听。
“不是,实事求是么!”我赶紧借着机会拉住他,“暮雨,别走了,我骑车带你吧!”
能把他拉上车就万事大吉了。
“不用。”暮雨实在很不给我面子。
不过我是谁啊,心理素质超强的服务行业工作人员。
“那,暮雨,要不你带着我?”我干脆下车。
这个提议似乎很有效,韩暮犹豫了一下。我一看有门儿,立马把车把让给他,“来来,你带我!”
“我没骑过电动车。”他扶着车子,有些为难。
因为没骑过,所有才有兴趣吧!
我自觉地跨坐在后面,“没事儿没事儿,特简单,给电就走,会骑自行车就会骑电动车。”我告诉他哪个是电源,怎么调节速度,他开动起来前特别嘱咐我扶好了,别摔着!
我说,是是,我知道。
怎么可能摔着啊,我又不是小孩子。不过,这种便宜不占白不占,我坚定地搂住他的腰,在车子缓慢而平稳地动起来的时候,心思也飘忽起来。
我贪恋每一次的亲近,而亲近之后,便陷得更深,想要得更多。爱慕的感情已然强烈到压抑不住,我觉得自己就在崩溃的边缘徘徊。我看着暮雨的后背,恨恨地咬牙,你也有责任,谁让你诱惑了我又纵容了我。
一路平安无事,韩暮雨掌握得很快,完全不像头一次骑电动车的样子。
十字路口,前行是我宿舍,右拐是他住处。他在路口停下,刚要下车,我耍赖地搂紧了他,“喂,别走啊,送佛送到西!就差两步路了。”
韩暮雨不理我的拉扯,自顾自下车,“自己扶好,我回去了!”
“嗨,真不送啊?我保证到了我那儿我再不欺负你……”
听到我重提此事,他走了两步又转回来,脸上居然浮出一丝浅笑,嘴角弯出完美的弧度。韩暮雨不笑时,是那种空山冷月逐冰泉的清寂俊朗,一旦笑起来便很难形容,会让人想到‘枯木逢春’的新生,‘顽石点头’的灵悟,想到‘冬雷夏雨’的奇诡,‘山无棱天地合’的寂灭,如同传说、如同奇迹一般动人心魄。
我本就无法抵挡他的一切,笑或者不笑,都是让我甘之如饴的鸩酒。
此刻,我陷在他的迷蒙笑意里茫然无措,心脏随着他每一步的靠近跳得更快。他的手掌贴上我的脖子,冰凉的温度和硬茧地摩擦让我稍微回过神儿,为了掩盖紧张我又贫了一句,“您想掐死我灭口也不能在大街上吧!这人来人往的多不好意思!”
“欺负人的时候怎么没见你不好意思?”韩暮雨故意收紧了手指,我配合地翻白眼。忽然他的指尖动了动,我的衣领被轻轻撩开一个小缝儿。
“掐死你之前,先告诉我,你脖子上这是怎么回事?”
第三十八章
他手指摸到的是一块创可贴,横在锁骨上边。
“这个呀,”我嘿嘿一笑,“那不是昨天把你气着了,我就想自刎谢罪么,因为皮太厚,水果刀都卷刃儿了就割了一小口儿……”
韩暮雨没听我胡诌,直接卡着我脖子说道:“少贫你!”
凉死人的手指贴着高热的皮肤,就像冰块落在烙铁上,我本能地缩了缩了,“哎哎,我说我说!”极其猥琐地左右看看,然后我低声招认:“昨晚对象给啃得!”
他眼神晃了一下,手指倏地缩回去。
我忍着笑又说到,“干嘛这么大反应,上次你‘对象’给你咬得可比我这明显。”说起来,他脖子上的牙印早就没有了,我琢磨着是不是再找个机会……
暮雨不知道我的阴险打算,他大概在一门心思考虑这世界上怎么会有像我这么脸皮厚的人,拿着不是当理说。
都说战胜流氓的方法就是比流氓更流氓,韩暮雨估计没听过这句,他有他的方式。
“哦!那我就不管了!”他把手放在口袋里,很潇洒地迈步走开,把我抛在身后,“回见!”
遇到某些品种的流氓,如果不能掐死,那就只能无视。
“哎哎,别走啊!暮雨,你怎么能不管呢?”我赶紧推车追上去,“是不是兄弟啊?”
轻轻松松扯住他,他本来也没走的意思,不过是做个样子。
好吧,你比我沉得住气。
我从口袋里掏出半片玉豆角递给韩暮雨,“这就是残害你兄弟的罪魁祸首。”
话说昨天晚了,占了大便宜的我兴奋不已。洗澡的时候唱着歌儿,泡沫搞得满天飞,可能太过得意忘形,一直随身戴着的玉豆角不小心磕到什么上了,当时听见一声脆响,也没注意。洗完澡了睡觉时才发觉脖子下热乎乎地疼,先是发现脖子上平行着锁骨一道细细的血痕,然后又看见我带了五六年的玉豆角三个豆儿变成了两个豆儿,碎裂的边缘锐利如同刀刃。
东西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普通的玉石挂件而已,不过意义不一样。这是我临上大学前娘亲特别买来给开了光的。
“还能修吗?”韩暮雨问。
“不能,丢的那块不知道掉哪里了……不值当的,反正也不是多贵重……”我虽然这么说,还是有点儿心疼!今天一天我都觉得脖子上空空荡荡,连带着心里也别扭,这种贴身的东西碎得不明不白,怎么都透着不吉利,让人闹心。
我深吸一口气,想把这些坏情绪都赶走。
韩暮雨把半片玉豆角还给我,抬手按住车把,说道:“去,坐后边去!”
我一愣,马上领会精神,屁颠屁颠坐好……
“暮雨,你是想用行动安慰一下我受伤的心灵吗?”
“……”
“暮雨,那我受伤的脖子怎么办呢?”
“……”
“暮雨,你还没看见我那伤口呢,这么长!”
我拿手指在他背上划了一道,“哎,等会儿我撕了创可贴给你看看……”
“安然。”他叫了我一声,我马上不再废话,“恩,什么?”
“工地三月十二号开工,我过几天就回工地上班儿了……”他说。
“哦,”我应了一声,然后意识到他是在跟我说以后我不能天天都那么方便地看见他了,除非特意去找他。这是个坏消息,绝对的。
“暮雨,你不是说洗车行的活儿比工地轻省么,而且挣得钱也差不多……要不,你干脆在洗车行长干呗?”我私心作祟地提议。
“这不一样的,安然,工地能学很多东西,洗车,就是洗车而已……”
他的话让我想起老放他床头的那些图纸,我醒悟到那是他的教材、他的功课、他从没停止的学习。他不满足于只做一个小小的建筑工人,他有更大的想法,而那些想法,就躲在那些横竖交错,让人眼花缭乱的设计图里。
和我一样的人很多,像在温水里死去、沉底的青蛙。优越的环境慢慢吞噬掉我身上所有的斗志,枯燥的工作磨平了我性格里的棱角,身体里活跃的东西渐渐凝固,我不再成长,也不再向往成长。
我把头抵在韩暮雨背上,嘀嘀咕咕地说:“恩,恩,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是个有出息的家伙,头一眼看见你我就知道……你就是用来让我这样的人惭愧的……”我声音不大,韩暮雨听不清,他问:“安然,你说什么呢?”
“我说,”我提高了声音,“如果以后你发达了,记得把钱存到我这里来,算是我吸收的存款!行吗?”
“要多少?”他问。
“十万二十万不嫌少,十亿二十亿不嫌多……”
“行,如果有那么一天……”他认真地答应。
“呵,说定了,如果那时我还在银行……”
工地开工的前一天,也就是韩暮雨结束洗车行工作的第二天,我刚上班儿,发现营业室每个人都神色沉重。我一路察言观色走到自己座位,就见桌子上放了一叠文件,看完标题我就明白了,任务。
详细、具体、明确、但是不现实的任务,存款、开卡、网银、卡通、优质客户……各个指标全部量化,据说年年如此,跟奖金挂钩,跟绩效挂钩……
“啊,可要了我老命了!”小李仰天长叹,“这我哪完得成啊?”
“没事儿,哥陪你!”我回头给她个真诚地苦笑。
曹姐作为中层领导,看不去大家的消极状态,开始动员,“大伙儿都振作啊振作,没事儿,想想办法,尽力而为,完不成也没人要你们的命,啊,都精神点儿……对了,咱们得‘文明营业室’奖励的钱还有呢,等下我出去给咱买点吃的,大伙儿想吃什么……”
一半人支持:云南白药;另一半人支持:半斤砒霜。
不过后来曹姐买了糯米糍和糖葫芦。
因为,生活总得继续。
下午刚上班,某圆滚滚的身影飚至柜台前,砂纸磨出来的哑嗓子特亲热地唤了一声“安然哥!”
杨晓飞!这家伙也回来啦!
“回来啦,看你又胖了!”我调侃道,“过年挺好的都?”
“都好!”他笑得眼睛成一线,从出钞口塞了一袋子东西过来,“安然哥,这是我家自己做的豆腐干,你尝尝。”
“哎,那就不客气了!”我把袋子拎进来扔自己的抽屉里,又从自己的零食里抓了一把袋装青豆、巧克力、小点心什么的递给胖子。
他从怀里掏出卡和钱,“哥给我存上六百块钱”,说完便坐沙发上开吃我给的零食。
“杨晓飞,你这卡不是我们支行办理的?”
“啊,康庄小区那边办的!”
“我给你销了再重开一张吧!”我说。
“干么这样?”
“哥有开卡任务,一季度五十张!”我实话实说,跟他也不用遮遮掩掩的。
“行,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他也痛快。
我帮他填办卡单子的时候,忽然就想起来一件事儿!
“哎,杨晓飞,跟你打听个事儿?”
“啥事儿!”
“我听说年前你韩哥曾经跟你们一起住的人打起来了,你知道吗?”
“年前……韩哥……你说跟杨秃子啊……我知道!”杨晓飞看起来记性不错。
“怎么回事儿,为什么啊?”韩暮雨越是不想让我知道,我就越是好奇。
“还不是那个杨秃子找事儿!你不知道安然哥,我们那里的人都不讲究,东西老爱乱用,牙刷都敢用错,不过,韩哥他不喜欢跟别人混着,就在自己的东西上贴个名字,大伙儿也都明白,也就不乱拿他的东西。这也没什么不对的,谁还没个忌讳啥的。那不是韩哥有个水杯么,就你们银行送的,他平时就用那个杯子喝水。谁知道杨秃子这个膈应人的,收工回到宿舍,看人家晾着水端起来就喝,当时韩哥没发火,回头把水倒了又接了一杯,结果杨秃子还不干了,说韩哥看不起他……一来二去就动起手了……”
这么回事儿啊!那个水杯,不就是每次我去暮雨给我用的那个吗?我没见他诸多忌讳啊?还是……他对我是不一样的?
这个想法让我忽然振奋起来!不过,我还得确认一下儿。
“就为这个啊?那你用过你韩哥那杯子吗?你们关系这么铁,他应该不会介意。”
“还真没用过,也没见再有别人用。这跟关系铁不铁碍不着,他不乐意的事儿我肯定不能干的……咱们哥们的关系……”
他后面的话我基本都没听,中大奖般的喜悦感和独一无二的优越感包围着我。我忍不住去一遍一遍的确定:我是不一样,不同于他的兄弟朋友,他对我是不一样的,他愿意把他自己的杯子拿给我,毫无芥蒂的,自然而然的。
所以,暮雨,我可不可以认为,在你心里,我比哥们儿更亲近?
第三十九章
晚上没事儿我用QQ跟韩暮雨聊天。
他这手机qq的程序是我给装的,qq号也是我给申请的,昵称就是‘暮雨’。当天人家就自个儿加了个倍儿文绉绉签名:“珠帘暮卷西山雨。”我笑他俗,看我的签名多个性,“钱包,你肿了木?”他发了个左哼哼的图给我以表鄙视。
安然:“你干什么呢?”
暮雨:“看图纸。”
安然:“今儿杨晓飞去我那存钱了!”
暮雨:“他跟我说了。”
安然:“关于你跟杨秃子打架的事儿,他告诉我了。”
暮雨:“哦。”
安然:“我不知道你不喜欢别人用你东西,我还拿你杯子喝水,挺不好意思的。”
这句发出去我不禁感叹,安然,你是有多虚伪啊?
过了一会儿,暮雨回过来:“你是客人,我又没有别的杯子,没办法……还好你不计较。”
这话说的,太伤我心了。
敢情就是因为我是客人啊?敢情就是因为条件所迫啊?是我想多了么?是我捕风捉影了么?现实怎么这么残酷啊!我真想撞死在手机上。情绪暴跌至负数,我有气无力地回复:“我没事儿,你不计较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