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记得韩璋。”

小狼怔了怔，摇了摇头也跟了上去。

屋子的门还是那张薄薄的如同脆纸般的木板，上面一个圆圆的小孔黑乎乎的扎穿了门板，可以隐约看

见里面的光亮。

宋璟伸出食指，恰好戳进了那个洞里，不偏不倚，恰好是那么大小。他有些恍惚，似乎眼前又出现孙

小五肉疼之极的扭曲表情，抽出手指，指甲上果然又是黑色粘腻的污渍，孙小五恶作剧得逞般的笑容

大大的扬了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和雪一起晃得人眼花。

那么生动的一个人。宋璟垂下眸子，手掌推开了面前的门，一瞬间仰起了面庞，薄唇微微抿起，可惜

了这样生动的人。

“小狼，怎么回来的这么……”坐在床前的梅姑娘听见声响，含着笑意回头，一个字卡在喉中，在愣

神的时候慢悠悠飘出唇瓣，“……早？”

“宋公子。”她惊呼出声，骤然站了起来，上前走了几步，冷清的眉眼间尽是惊喜与欢欣，带着淡淡

的感激，有些措辞不清的混乱，“你，你不是回不来了么？你，你这是……宋公子，我还没有感谢你

……我……”

宋璟安静的看着她讲，直至梅姑娘慢慢平静的下来，才轻声道：“你出来了？”

“恩，我出来了。”梅姑娘不好意思的侧头，拿手指将垂在耳畔的发丝拢到耳后，眼神飘远到一旁，

“宋公子，我用你留给我的银两将自己赎了出来。现在这样子的生活，我很喜欢，好到快让人不能相

信。”

宋璟听着，眼神慢慢落到了床上，虚弱的躺着，闭着双眼不愿睁开的男人身上。

韩白。

忠心到不可思议的男人，明明生而正直，却是助纣为虐的男人。

梅姑娘看见宋璟慢慢的走过来，视线落在韩白身上，不由的轻叹一声：“宋公子，这人是好人。我在

风尘中那么多年，一眼便可看清人的本质。这韩白，是好人啊。”

“我知道。”宋璟细长的眸子深幽深幽，“我知道他是好人。”

“但是，他却做了无数坏人也不愿去做的事情。”宋璟幽幽道，“你们出去一下，我要和他单独相处

一会儿。”

白离有如青竹一般安静的站在他的身后，听到这话，转身便离开了房间，走进白雪冰雕玉砌的世界，

在屋檐角落下继续安静的等待。

“小璟哥哥……”小狼轻声叫着，却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来。

“我想，我是答应了你的请求。”宋璟回眸淡淡的看了一眼小狼，“我会让他重新活过来。”

小狼眨了眨眼睛，重重的点头，上前拉着梅姑娘便离开了房间。在走出的时候，顺手带上了门，屋中

的光线顿时昏暗起来。

他走到床边，低头便可以看见这个当初高大挺拔的男人已经虚弱憔悴的不成样子。深陷的眼睛，消瘦

的脸颊，苍白的唇和胡子拉渣的下巴。摆放在被子外面的双臂被过于宽大的衣衫包裹着，越发显出瘦

骨嶙峋来，干瘦的模样再也找不到那时的强壮有力。

硬朗的面容被病弱柔和下来，带着玻璃般易碎的脆弱。

扇形的睫毛在因为静养而显得白皙了许多的皮肤上颤动，宋璟知道他是醒着的，并能够清晰的感知到

自己的到来。只是他不愿意睁眼，或者说，他就在等死，等到真的不能再睁开眼的那一日来到。

“还记得我么？”宋璟低着头，苍白的脸颊冷得有如积雪，“韩白，还记得孙小五和我么？”

床上的人纹丝不动，像是真的睡熟过去了一般。

宋璟没有理会，自顾自的说着：“你那样的忠心为主，可是主人似乎对你很不满意呢。韩璋把你扔了

，是因为那天晚上的事情吧？仆人竟然无法保证自己的安全，要着也没有什么用，还不如扔掉。”

睫毛颤了颤，随即恢复了死寂，宛如认命了一般的等待黑暗降临，拿走自己腐朽的灵魂。

“可是怎么可以这样子呢？”宋璟诡异的弯起薄唇笑，“自己那样忠心的对待主子，可是忠心却被当

做是不值一提的东西，随意丢弃，视而不见，从不在乎，毫无价值。”

韩白的脸色更加的惨败，带着灰白的苍凉，却是紧闭着眼，不愿意醒来。

“为了所谓的忠诚，自己丢弃了那样多。善良，温柔，宽容，自尊和骄傲。”宋璟一个字一个字的清

晰的缓慢的说着，每个字都像是要韩白记住心里面去，“可是自己的奉献付出被人熟视无睹，当做是

理所当然，并得不到一丁点的回报。主仆的关系，倒像是奴隶与奴隶主的关系。永远是看不到光亮的

黑暗路程，摸索不到彼此的默契和信赖。”

“不重要，随时可以丢弃。”宋璟幽幽的带着咏叹调般的叹息，“你只是可有可无的存在。即使再怎

么样忠诚，忠诚在韩璋眼里也是一文不值。”

“我知道。”韩白睁开了眼睛，眼中带着幽寂的沉默与虚弱，疲惫不堪的羸弱，“我已经没用了。其

实你不必对我说这些的。”

宋璟看进这双眸子里，里面堆积了太多的悲伤与自我厌弃。

有些了然：“当主子抛弃了你，所以曾经做过的错事与懊悔自责便占据了上风么？不能告诉自己，一

切都是为了主子而做，没有了放在心里第一位的信念，于是之前被所谓忠诚积压下，放在心底的内疚

与自我厌恶便掌控了你的思想么？”

“所以不停的自责悲伤，为了满手黑暗的自己。”宋璟细长的眸子像是看尽了韩白心中所想，“所以

想着，就这样死了，来补偿被自己害了的那些人们？”

韩白猛然侧头，怔怔的看着夏雨，半晌才惨淡的笑了出来：“难道不应该么？若不是为了主子，我早

该去死了。害了那么多的……那么……”他声音嘶哑，像是长久没有讲过话，痛苦的呜咽梗在喉中，

犹如小兽一般虚弱得断断续续的呜咽。

“没有你，还是会有人助纣为虐。”宋璟神色悠悠，语气淡然，“我将来必杀韩璋。而你，小五的死

，和你有关，但我不会伤你。”

韩白垂下眸子：“我还以为，你是来杀了我的。”

“我需要一个侍卫。对韩璋生活大小细节，爱憎喜好俱知详细的人。”宋璟目光在韩白憔悴的面容上

扫过，“我虽不会伤你，但是，你必须为小五的死做出补偿与忏悔。”

“你……”韩白眼中陡然爆发出灿烂的光芒，猛的坐起身来，即使身子虚弱的在下一秒就要倒下，他

还是死死的盯住了宋璟的眼睛，“你是说，你要……”

“我不是韩璋。”宋璟微扬起头，带着倾天下的淡然，“你待我忠心几分，我便回你几分信赖。”

话说的很轻，但是却含着重重的分量，像是一块巨石投入了韩白死寂的心湖，湖面顿时泛开了一圈圈

的涟漪。

“为了忏悔吗？”他轻声喃喃。

“就这样死去了。间接死在你手中的人，你的一命，抵得过那么多的人命么？”宋璟退后几步，似乎

已经笃定了韩白会跟随着他，“从今以后，你便跟着我吧。”

“韩白这名字我不喜欢。以后就叫做飞扬，云飞扬。”宋璟眉目缱绻悠远，“大风起兮云飞扬，不必

束缚了自己的本性。还有，我叫宋璟。”

韩白苍白的脸颊泛起了一丝红晕，双眼再次紧紧的闭上，脸颊抽搐着，不一会儿，便看见晶莹的泪花

由紧闭的眼中淌出，细细碎碎，却像是饱含了韩白的所有辛酸委屈，所有的自我厌弃与悲伤。

他的嘴唇哆嗦着，好久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宋璟站在旁边安静的等待着，终于看见韩白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干燥苍白的唇瓣微微开启：“我

云飞扬，今后发誓效忠于宋璟。”

他说完便又闭紧了嘴，喉中发出压抑的呜咽。为了韩璋，他做了太多的错事，昧着自己的良心，只是

告诉自己，是为了忠诚的执行主子的命令，然后对着无辜的人们下手。当韩璋抛弃他之后，那些尘封

的，被故意忽视的黑暗血腥，自己的残忍便清晰而鲜明的浮上了心上来。那样满手人命的自己，连自

己也会唾弃。

就这样死去。之前他是这么想的。他已经没有用了，又害过那样多的人。死不足惜，活着也是一种负

担，疲倦的心再也经不起任何的折磨与自责。

可是，或许，就这么死了实在是太便宜自己的了。宋璟说得对，犯下的过错不是一条命便可以抵偿的

。他有如受伤的小兽，发出破碎的伤心哭泣，把痛苦发泄出来，然后穷尽一生去忏悔。让生的痛苦伴

随余生。这样，比这样子死去还要痛苦，该是赎罪了吧。

自己的命，既然还有人愿意要，那么就跟随了这个少年吧。

他眼前闪过那个夜晚，他阻拦在少年面前，少年眼中鹰隼般狠厉残绝的目光，耳畔似乎又响起了少年

的声音——“你待我忠心几分，我便回你几分信赖。”

大风起兮云飞扬么？自己的余生能够飞扬起来么？如云一般…………

他沉默的哭泣着，声音喑哑。

宋璟转身走了出去，把整间屋子的空间留给了韩白。待再次进屋了时候，屋中的人，便是云飞扬了。

让泪水，带走他的曾经。云飞扬，将是哭泣之后的新生。

007.准备出发

“怎么样了？”梅姑娘看见宋璟走了出来，轻声询问。

宋璟双手兜在衣袖中，瞥见小狼也是关心的模样，淡淡道：“好了。不过以后你们叫他云飞扬吧。明

日，他会与我一起上京城。”

“我也去。”小狼上前抓住宋璟的衣袖，“小璟哥哥，我和你们一起走。”

“自然会带你离开的，小狼。”宋璟抬手摸摸小狼的黑发，“不放心你一个人呆在这儿呢。”

“我……”梅姑娘清冷的眸子闪了闪，犹豫了一下才开口，“宋公子，我能跟着你么？”

她眼中希翼：“我可以做你的侍女。宋公子，一路上，多个照应的人出来不是很好么？”

宋璟侧头看她：“梅姑娘，我以为，你这样好的女孩子，应该嫁一个优秀的男人，从此过着平静的好

日子。你要知道，若是跟了我，今后的日子坎坷跌宕，或许会有丧命的危险。”

“没关系的。”梅姑娘垂下眸子，唇边泛起苦涩，“宋公子，我看多了韶华逝去之后，女子的悲惨下

场。我怕是没有那个福分，找到一个真心相对的男子。比起一般的市井之家来，我希求的太多。说我

贪心也好，说我不自量力也好。我想嫁的人，骨子里必须是脱俗干净的人。可惜这样的人，也看不上

我吧。”

“不会看不上。”旁边一直沉默的白离忽然开口，眼中孤傲带着罕见的柔软，“会有那样的人，喜欢

上你的。”

梅姑娘的气质在“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之后慢慢改变。

傲骨风霜，不为权势名利低头的风骨，与白离的孤傲清高相去不远。看着梅姑娘眼中不屈的傲骨，白

离也不禁升起了淡淡好感。他说的是实话，不管梅姑娘之前做的什么，但是如今的她，是雪地里新生

的红梅，凌寒独自开，无意人观，孤芳自赏。凝华的美丽，深蕴在纤瘦的身体之中，不见之前施加在

身体之上污秽。

梅姑娘绽开一个笑容，明丽无双：“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我还是跟着宋公子，得恩要知报，或

许之后的日子，我会在某处寻到倾盖如故的那人，可是，这之前，让我跟随着少爷你吧。得了那样大

的恩惠，不回报，总觉得于心难安。”

她直接改了口叫少爷，笑意盈盈，冰雪的清冷都被她收入了心底深处：“少爷，让我跟着你们一起走

吧。这个澹台镇，我也是想离开了。”

“那就跟着我吧。”宋璟挑了挑眉尖，“去留随你。以后我还是叫你梅姑娘？”

梅姑娘目光流转，眼中难得的露出狡黠的意味：“少爷叫我小梅也是可以的。”

小梅？宋璟看了看梅姑娘高出自己不少的身高，梅姑娘怕是与白离年纪差不多大小了吧，十八九岁左

右。

直接忽视了这个称呼的问题，宋璟站在雪地中，迎着清晨的朝阳，弯着薄唇笑了：“那我们明日，便

启程去京城吧。”

“我现在去准备准备。”梅姑娘想了想，“少爷，我们需要易于携带的食物，马车，衣物之类的东西

。我和小狼去买这些，你和……”她看向白离，眼中疑惑，该怎么称呼这位公子？

“我的哥哥，舞白离。”宋璟细长的眸子看着白离独立于世般的模样，不由的弯了弯，谁能想到这副

孤高的面目下，其实隐藏着一个冲动热血般的灵魂，不过哥哥应该很少有情绪激动的时刻吧。

“那少爷和白离少爷，就在这儿等我们回来吧。会带好吃的东西回来的。”梅姑娘拉过小狼，“小狼

，这次又要靠你了。”

“我也可以去帮忙的。”宋璟摸着尾指上的乾坤戒，“那么多的东西，你们不好拿的。”

“少爷，你进过坊市买东西么？”梅姑娘掩嘴轻笑，“小狼去了，小贩们都会降价下来。至于拿东西

的事情，恩，我们可以雇佣人啊。”她目光在宋璟身上上上下下的看了，才带着遗憾的口吻道：“就

算是少爷你去了，也拿不了太多东西吧。”

宋璟的嘴角抽了抽：“总觉得，梅姑娘你之前清清冷冷的模样要好一些啊。”

“那都是故作出来的哦，少爷。”梅姑娘笑得安然自若，朝着宋璟眨眨眼，“清冷如梅，其实，只需

要在心里。”

她眼中犹如冰雪初融，清新澄净，冰泉之中映着碧树蓝天的影子，生机正在成长。

宋璟侧过头淡淡的笑了，心里经过这样的提醒，忽然记起了孙小五嘱托的事情。

床下藏着的东西。

“你们先等等再去。”宋璟瞥向小狼，“我有东西给你。”

他转身又回到屋中，床上的云飞扬已经精神疲惫到沉沉睡去，睫毛上还沾染着零星的泪珠，但是表情

却是平静下来了。

宋璟弯下身子，看看床下一片黑暗，干脆施加了御物术，让床下的东西全部漂浮了出来。

除了厚厚的灰尘，阴暗处繁衍的虫子，一个被油纸包也悬浮在了空中。

将灰尘和虫子送回了床下，宋璟一脸嫌弃的用法力打开包裹，让里面的事物同样漂浮在自己面前。

一块湛蓝玉佩，镂空了三个大字‘贪狼君’。一个银色芥子手镯。一套修士的银色质地衣衫和银色束

发发簪。

这大概是小狼在失忆前穿着的衣服了。

他在空中接过这几件东西，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