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死前的最后一天,赵先生面临了人生中的数个冲击。首先,年逾五十的女副总要求他陪她上床,并以事业上的提携作为交换条件;其次,一名平常不熟的同事不声不响抢了他手上最大的订单;最后,他的父亲打来一通电话,声明与他断绝亲子关系。
作为一个被赶出家门的同性恋,赵先生理所当然地到酒吧里买醉;回家路上,莫名地栽了个跟头,后脑疼痛欲裂,他想深呼吸,却发觉十分费力。在救护车上被医护人员抢救时,他以为自己的生命即将结束,却没想到他的人生从此翻开了新的一页。
一
这是赵先生开启人生新的一页后的第三天。
四周是旷野草原,不远处是郁郁葱葱的灌木林与各种他说不出名字的树木,泥土的味道与溪水的声音仍让他感到无比震惊。更让人哑口无言的是,过去的赵先生,曾经的一名雄性人类,现在却仅仅是一头刚出生不久的幼兽。
不知道是什么品种,但看看小小的爪子与肉垫,明显带着倒刺的舌头,他犹豫地推断自己是某种猫科生物。但作为拥有理智的人类,他表示自己压力很大。
不远处的树荫下,一头四肢被打断的母鹿正吃着青草,大概……可能,有些忧郁吧。赵先生不承认自己能从动物看起来都一模一样的容貌看出情绪,但那头母鹿明显地怏怏不乐,或者该说郁郁寡欢。
母鹿正处于哺乳期,丰盈的乳水散发着诱人香气。赵先生一开始还不知道这头母鹿究竟为什么会在这里,直到他肚子饿了,且饿得四肢无力头昏眼花时,他终于灵光一闪,小心翼翼地拖着自己幼弱的躯体,边不习惯地用四肢行走,边谨慎靠近母鹿。
母鹿逃不了也无法攻击他,只能任他吸吮奶水。这之后的数日,赵先生天天按三餐频率去吸食乳汁,且毫无愧疚之心。
过了大约十天,他开始可以走得远一些,不再那么容易疲惫,显然体力也有了成长。赵先生研究着自己的小爪子与肉垫,颇觉有趣地重复把爪子收起来又伸出来的动作,偶尔也追追蝴蝶什么的自娱自乐,但暂时不打算离开这片草原及作为三餐食粮的母鹿。
一是因为他还没断奶,二是因为……他总觉得有人在窥探他。
一头刚出生的幼兽被扔在草原上并不是前所未见,但旁边凑巧有一头失去行动能力的母鹿供他进食,那可就耐人寻味了。
或许就像国家地理频道或动物星球那样,在几十公尺外,有人正举着摄影机拍摄他的一举一动,而操着美式英语的外景主持人正亢奋地对着镜头前的观众介绍他的生态习性。光是这么想,赵先生就觉得浑身都不舒服。
……这个大概跟用针孔摄影机偷拍女士更衣也差不多吧。
他愈想愈是不自在,于是做了一个决定:赵先生认为自己肯定得在短时间内熟悉这副躯体,然后尽快摆脱附近或许存在的人类。
然而这天晚上入睡前,他望着星空,忽然发现自己可能想错方向了。他身上,并没有任何人造的东西;以及,即便他刚出生不久视力还在发展,但在十数公尺外的林子中,他敏锐的耳朵从来没有听到过任何动静,至少可以认为没有人在近距离监视他。
赵先生这么想着,虽然松了口气,但同时又觉得心情复杂。
十天以前,他也还是个人类呢。不过,现在这句话只能用过去式来表达了,并且期限是永远。于是,一直努力进食学走路让自己更加茁壮的赵先生,难得地忧郁了。
因为怀疑有人或生物观察自己,赵先生尽可能表现得像刚出生的小动物,表演用爪子攻击昆虫或扑蝴蝶等等把戏,但在大约一个半月过后,那头无法行动的母鹿失踪了。
……靠,储备粮食被剥夺了!
这时的赵先生,心情比遭遇了各种天灾人祸还要哀伤。比起活生生饿死,他宁可承受地震海啸土石流等等重大灾祸啊!但是上天显然没有听到他的哀号,这一天,赵先生是饿着肚子睡着的。
现在的他,已经没有馀裕去想到底是谁带走了母鹿,也不知道自己实际上已经被迫断奶;翌日清晨,他迫不得已打开偏安一隅的局面,走出从未见到其他动物的安全草原,往可能潜伏着重重危机的灌木林迈进。
进入灌木林不久,赵先生动了动鼻尖,停下了脚步。
他闻到一阵甘美的甜香,不由自主往那甜甜的气息走去,绕过了几个茂密的树丛,越过泥地小径,最后终于在满布着叶片的树丛中发现了闪闪发亮的小果实。
……这绝对是上天赐予他的红宝石!早已饿得口齿生津,陡然寻找到食物的赵先生简直要乐坏了。
这种莓果感觉有些像覆盆子,但又不全然一样,大概是某种野莓吧。以赵先生四肢着地的高度,勉强可以吃到下面的果实。观察过上面有鸟类啄食的痕迹后,他判定野莓无毒,于是咬了一颗,发觉很是香甜,便一连吃了不少,吃得唇齿留香犹不能止,最后实在饱得腹部发胀,才停止进食,慢慢地散步回到草原。
一段时间后,赵先生连杀人的心都有了。
野莓确实香甜,但他吃完以后,只过了几小时,就被迫以飞快的速度,将那些野莓子全部消化代谢并迅速排出体外了。通俗地说,他拉肚子了,且已然到达欲罢不能的地步。
赵先生这时才想起……根据推断,他,作为一头生活在草原上的猫科生物,没有理由不是只吃肉的。而一头肉食动物,难道还能吃素?
经过吃坏肚子的教训以后,他不敢再尝试果实,又过了一天,清早起来,到旁边水流小得随时可能断流的小溪流喝了几口水后,赵先生小心地进入林子内,走了一会,在一棵不算高的树上看见了一个鸟巢。
赵先生决定先不考虑里面有没有蛋的问题。
他想起以前看过邻居养的猫咪一溜烟就爬上了树,也知道大部分的猫科动物都善于爬树,看看自己目前比猫咪也大不了多少的前掌,犹豫了很久很久,终于露出爪子,抓着树干,试图爬上去。
但是赵先生在这时犯了数个错误。第一,作为一个曾经品学兼优的好孩子,他从来没有爬过树;第二,从过去到现在,他的脑海中仍然下意识地以为自己是人类;第三,因为忘记了自己是一头野兽,爬树必然需要四肢且用法显然跟拥有双手双脚时不同,所以,在大概几秒后,赵先生毫无意外地摔了下来。
……痛。
心中一方面觉得自己很蠢,一方面又有些沮丧,赵先生赖在地上打了个滚,接着便侧躺着不动了。为什么不管是人还是动物都要吃东西才能存活呢。过去作为人的时候他要上班赚钱养活自己,现在变成动物了,他还是得学会捕猎等等技能才能得到食物。从某种层面来说,作为人还是动物根本没有区别嘛。
不知道是刚刚摔得太重还是撞到什么地方,赵先生感觉到一阵莫名的晕眩,视线也跟着涣散,眼前的光线彷佛都被乌云遮住……咦?
面前的东西并不是他想像中的乌云,而是一道异常巨大的阴影。赵先生怔了一下:那琉璃一般透亮的眼瞳,那雪白锐利的牙齿,那茂密丰美的斑斓皮毛,那完全张开的血盆大口……
「喵喵喵喵!!」
赵先生惊叫。
但眼前的猛兽却直直朝他咬了过来。
身体一轻,后颈一紧,他……他被叼起来了!
不管赵先生怎么喵呜乱叫不断挣扎,体型比他大了起码十几倍的大型野兽却无动于衷,叼着他后颈,发现他不肯安分下来时,威吓地用了点力,尖锐的牙齿几要陷入皮肉之中,带来一阵疼痛。赵先生低吼一声,但在半空中持续摇晃的动作却停了下来。
大型野兽的步伐没有任何停顿,持续稳健地前进。赵先生被迫吊在半空中,只能用眼角馀光勉强地打量一下对方。
看起来很像豹子,大概是猫科动物,皮毛是很深的银灰,加上斑纹的形状,看起来像是一只变种的大型银灰色虎斑猫,它的脸部跟老虎只有某种程度上的类似,也有些像猫的模样,但是,这世界上显然不会有这么巨大的猫。
不知过了多久,赵先生只觉得后颈肌肉被放开,手忙脚乱地想要在落地后站稳,却一时不察踏在水边湿滑的石头上,因而滑了一跤。
他还来不及抗议对方突如其来的举动,便被眼前的景象引去了所有的注意力。
这是一条河,一条非常大的河;水流声哗哗作响,在岸边激起了一点雪白的水花。赵先生抬起脸,被四周的景象震撼了。
这里有很多生物,斑马与梅花鹿,三三两两的豹子与一整群灰狼,天空中有鸟类盘旋,不远处还有群聚的鬣狗,族繁不及备载,简直是包罗万象。它们都在喝水,只是彼此之间保有一段安全距离。
赵先生注意到,当叼着自己过来河边的野兽低下头饮水时,四周的动物竟然都退开了些许,彷佛这是一个共识。
它们怕它。
也许这头野兽是位于食物链顶端的狩猎者吧,一旁的草食动物比起肉食动物退得更远了些。赵先生若有所思跟着低头喝了一点水,接着后颈一痛——他又被叼住了。这次却不是叼着他离开,而是把他放进了河里,却又没有松口。
等赵先生湿漉漉被叼出来时,野兽嗅了嗅他身体,发出一声咕哝似的声音,又叼着他离开了河边。
被这样频繁地叼着移动,赵先生已经麻木了。
眼前的野兽就算不是老虎,大概也是类似的生物,但是生态习性却跟他听说的不太一样。
一般的老虎是独居生物,只有在交配期才会与别的老虎在一起,而且,一般都是母虎独自抚养幼虎,眼前这只明显是公的,没事叼着他做什么?况且,他们也未必就是同一个种族的……或者应该说不可能是。
他瞧瞧自己湿了以后越发稀疏的淡黄色皮毛,又看看对方银灰色的丰润毛发,于是可耻地嫉妒了……
野兽把他带到一个地方便放了下来,威吓地朝他龇牙,赵先生登时不敢乱动,安分地趴在原地,于是野兽离开了。过了一会,等赵先生身上的毛都干了以后,野兽拖着一头鹿回来了。
不过三两下,那口利齿便俐落地撕了一大块肉扔过来。赵先生这时也明白,对方是把食物分给他了,心中不免有些感动。他起身凑到血淋淋的生肉旁边,做了一下心理建设,接着便一口咬了下去。
「呜……」他眼眶含泪。
当然不是因为生肉太过好吃,而是因为太痛了。他到底是才出生不久,牙齿都只露了一点点乳白的根部,咬野莓没问题,但吃肉就有困难了。
野兽过来,大概也发现了他的窘状,撕了一小块肉咀嚼了片刻,赵先生这时还一头雾水,想着对方怎么弃整头鹿而来吃它扔过来的这块肉,野兽却不由分说用前掌按着他,把咀嚼过后的肉对着他的嘴喂了过来。
好……好恶心。
被迫咽下一口裹着野兽唾液还被咀嚼得支离破碎的生肉,赵先生虽然是个文明人,但到底还是个血气旺盛的男人。他下意识地反抗,用脚掌推,用牙齿咬,但种种举动就如蚍蜉撼树,螳臂挡车,那头野兽毫不理会他的小把戏,只用一只前掌就按住了他,使他动弹不得。
接下来将发生的事情简直是显而易见。
赵先生被迫吞了不少被野兽咀嚼过的肉块,虽然过程极其恶心,但实际上同样作为兽类,他当然也是嗜吃肉的,因此最终还是含泪放弃了无用的抵抗,接受了野兽的哺喂。
吃完一餐,野兽又过来叼住他,把他带到阴凉的树荫下。才想着对方要干什么时,就见野兽张开了血盆大口,赵先生注视着那条带着倒刺的长舌与锋锐的利齿,胆颤心惊地退开些许。
他忽然想起以前听朋友说过被猫咪舔的感想,那时对方笑着说:「哈哈哈,就像被刷子刷过一样痒痒的!」
当时朋友说出这句话时,还满怀爱意地说明猫的舌头上有倒刺。赵先生毛骨悚然地望着眼前的景观……舌面上满布角质化的尖锐倒刺……不,这怎么看都是钢刷啊!要是被舔肯定会皮开肉绽!
但赵先生既没有反抗的力量也没有逃跑的馀地,野兽逼迫他仰躺着,吓人的舌头舔上他的肚腹,赵先生绷紧了身体,等待着疼痛的降临——
「喵?!」
竟……竟然不痛!
赵先生满面震惊,然而野兽的动作还在继续,一下又一下,粗糙锋利的舌面刷过他身上的软毛,虽然感觉还是像钢刷,但是既然不痛,赵先生也就放下了心中的那块大石头。过了一会,被舔过的地方毛发变得顺服,好像也没有其他的感觉,他才意识到野兽可能是在用舔毛的方式帮他清理身体。
「喵……?」他发出疑问的声音后才想起,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跟对方沟通。
对方似乎以为他还想逃,或者想胡闹,压着他舔得更卖力了,大概也想早些结束,赵先生感觉舌头舔过自己的下腹,往后肢中间的区域前进时,惊恐地咪呜咪呜地叫了起来。
成为野兽这一个半月以来,他最多只是用溪水冲冲身体,从来没有像过去洗澡一样仔细地清理身体,因此身上想必有许多污垢;可是野兽却懒得管他,自顾自把他全身舔了一遍,前面背面、甚至是耳朵里面都没放过。
等一切都结束后,赵先生斜卧在草地上,又羞又怒。
诚然野兽多半只是用自己的方式对待幼崽,然而赵先生作为一个理智的人类还是觉得无法接受……毕竟是被舔遍了全身,连种种羞耻的地方都没被放过,一律被粗糙的舌头舔顺了毛。虽然知道自己不必感到羞愧,这肯定是某种生态习性,但赵先生还是没用地无法当作没发生这回事。
一旁的野兽已经趴卧了下来,好像是打算休息了,但浅色的眼睛却直勾勾望着他。赵先生一开始还不明所以,后来野兽从喉间发出一声低鸣,彷佛示意他过去,他别无选择,只好压抑着不快的心情走了过去,偎在野兽暖热的体侧,一大一小两只截然不同的野兽便一起卧在树下,午后小憩。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日暮时分。
赵先生懒洋洋打了个呵欠,身畔的野兽大概是趁着他睡觉时又去捕猎过了,树下躺着一头已经被开膛剖腹的羚羊,野兽照例把咀嚼过的食物口对口喂给他吃,赵先生就这样麻木地吃完了晚餐。
一整天了,这野兽除了捕猎以外几乎不曾离开他身边,也许这是基于某种他不知道的生态习性,但还是很莫名其妙。野兽难不成是以他的抚养者自居?虽说大部分的族群都是由雌性养育幼崽,也许野兽所属的种族是例外?
赵先生只想了一会就懒得再想下去,反正不管怎么想怎么臆测,目前看来,这头野兽都已经跟定他了。
翌日,赵先生被野兽咬醒,对方咬得不重,但一清醒过来眼前便是一张血盆大口,这点仍然吓了他一跳。虽然想抱怨,可是想到对方肯定听不懂,说再多也只是徒劳罢了,他便默默把话吞回肚子里。
这天野兽没有自己去捕猎,也没有叼着他,反而示意他跟着它。赵先生好奇对方想干什么,于是便跟着走了,两只野兽几乎没发出声音地往灌木丛里钻,赵先生尾随在后,过了一会,野兽停下了脚步。
赵先生探头一看,不远处有一处隆起的土块,土块下有个地洞,按照常识来说,大概是有些兔子或地松鼠之类的小动物住在里面。赵先生只见眼前掠过一团毛茸茸的影子,不过瞬息之间,野兽已经叼住一只兔子,回头走了。
赵先生一头雾水地跟了上去。
那只兔子大概是被活生生吓晕了,即使被扔在草原上仍然一动也不动,赵先生好奇地用前掌拨了拨兔子耳朵,野兽走远了些,不知道想做什么。半晌,兔子醒了,急急地往另一个方向逃窜,速度极快,但才跑了一段距离就又被野兽叼了回来。
野兽叼住兔子往他眼前晃了晃,又一次把兔子扔下来。
……这是要他练习猎捕兔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