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曲哈哈大笑,眉梢飞起的英气平白多了些器宇轩昂,道:“忘了便忘了,大不了待我把酒言欢一场,再做一次酒肉朋友!咦?那是……”
红衣的少年伏在屋顶上,安顺的贴着琉璃瓦,精致的脸上泛着稚气,被焰色的衣衫衬的如同上好的白瓷。
太勉几步走过去,仰头道:“舅舅,你怎的上去了?”
典罹撑起半个身子来看他,却是一言不发。
敖曲哈哈大笑,站在窗外叩了叩窗棂,道:“匀寒,你便是如此待客的么?可真叫人无法认同。”
匀寒自古木雕花椅上站起来,一甩袖便到了窗外,也抬起头来,道:“典罹,下来。”
典罹看了看他,道:“不。”
匀寒道:“大太子必然是奉了天后之命来看你,你且下来。”
典罹不再说话,蓦地从屋顶滑下来,绛红色的衣袍翻飞,几乎要跳出火焰来。匀寒皱眉,眸底划过一丝了然。
似乎初见他时的那一场涅盘,也是如此,明明暴躁不堪,却详做冷静的模样。
敖曲似乎是惊奇的扫了典罹一眼,笑道:“却不知凤君竟是如此的年幼,还是说,这是凤君第几次涅盘了?”
典罹仰头望他,鬓角浮出艳红的花纹来,他来回走了几步,道:“你又是谁,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敖曲赞同的点点头,似笑非笑道:“凤君此言有理,在下敖曲,不过是个云游客。”
典罹点了点头,然后侧过头去问太勉,道:“你又有什么事?”
太勉恭敬的先行了一礼,才道:“母后说前阵子瑶池结出了一株金莲来,便吩咐我来请舅舅回去一同观赏。”
典罹又来回走了几步,脸上浮起一层烦躁的模样来,一言不发的投入院中的湖里,瞬间潜入深处。
胡兮娘端着仙果迈过来,正巧撞见了这一幕,不冷不热的笑道:“咱们渠安宫这一口湖,可是通着黄泉之地的忘川水,自是极寒无比,他一只凤凰,每每下去一遭,上来后总是白着脸,活像只水鬼。”
太勉注视了那水面一会儿,皱起眉道:“也过了一百年了,却是没什么端倪。”
“谁知道炽荧那女人又想干什么。”胡兮娘嗤笑了一声,又转头看向敖曲,“你这白吃白喝的又来做什么?匀寒任你海吃胡喝的,我可不任你!”
敖曲忙赔了笑,道:“且不说你我千万年的交情,即便是来者是客,你也不能如此待我,那典罹凤君还让你掏了心窝子待他呢。”
胡兮娘道:“我看他是真活了回去,又没什么图谋,这才好吃好喝的当做是客人供着,你这却又眼巴巴的来挑我的不是了?”
太勉摇了摇头,又叹道:“且别这么说,这个舅舅与我不熟,却是与少桀极为亲近的,听少桀谈起些个事来看,怕也是个狠角色,此番太过凑巧,绝非偶然。”
匀寒却是一言不发的看着湖面,向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也看不出什么来,似乎是不在意,又似乎是什么也没听到,过了半晌,才听他开口道:“敖曲,狐二怎么样了?”
敖曲的笑终于僵在了脸上,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匀寒额首道:“本君知道了还是没什么起色罢。拘魂的珠子却总无法与他融于一处。敖曲,本君有法子。”
敖曲的脸上呈现出近乎惶恐的神色来,伸手按住了匀寒的手腕,低声道:“你说什么?什么法子?什么法子!”
匀寒道:“狐二是火狐,而三界最好的火性灵珠,便是凤凰的眼睛。”
太勉惊道:“叔叔!”
胡兮娘似乎也惊了一会,道:“……这……眼睛?”
敖曲却似痴了一般,反复喃喃道:“是了,是了!我怎么先前没想到?我怎么先前没想到!我这就去,我这就去!”
匀寒反手按住他,淡漠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点笑意来,道:“何必舍近求远,本君倒要看看,这涅盘之后的第一人,是个何等的亲赖。”
幽静的湖水泛起红影,典罹当真如同下界诉说的妖艳水鬼一半,破开水面,苍白的面庞上竟然密密麻麻的爬满了红色斑纹,然后凭空跳起火焰,瞬间将他整个人吞没,又瞬间消失。典罹原本少年人的面庞越发的精致了,隐约有了原先的样子。
匀寒步过去,唤道:“典罹。”
典罹微微仰头看他,眼中流转着琉璃色的光芒,纯粹的什么也没有。
匀寒道:“典罹,本君需要借你的眼睛用一用,救一个族人,用完了便还给你,可好?”
真是个无情人,轻轻巧巧的几句话就掩盖了那么多的冷心。
典罹的薄唇微微一抿,竟是款款笑起来,道:“帝君向来无情,这我也是知道的,却不想竟是这般无情,可真叫我心寒。”
胡兮娘变了脸色,冷哼一声,道:“凤君腆着脸在我们渠安宫里呆了这么久,倒也有脸指责帝君。”
典罹却也不恼,伸手挽起墨黑的长发,不紧不慢道:“几千几万年的事情,记起来总是费些时日的,帝君你说可是?”
匀寒缓缓的负起手,道:“这是自然,凤君怕是在这黄泉之水中又烧了一回,才尽悉往事,这本君却是信的。”
典罹不置可否的笑了一笑,蓦地转眼看向敖曲,道:“龙君说的狐二,莫不是两万年前那场大战之中的丘容将军?若真是,我倒也钦佩不已,只是我身为凤君,自要护得臣下周全,剜眼之痛非常人能忍受,我自然也不能让龙君如愿。”
敖曲的神色冷静,抱拳道:“那便只能说一声得罪了,若能救回狐二,无论如何我也是要一试,倘若有得罪之处,也只等日后再赔罪了。”
典罹道:“龙君这是打算去挑一个下等的凤凰下手么?这可不成。可惜我平白受了帝君百年的恩惠,帝君开口要了,我却是不能不给了。”
话音才落,却见他的右手突然幻化成羽禽的利爪,直直的便往眼中刺去,瞬间剜下两个眼珠来,喷涌的血液划过白玉般的面颊,在纯红的衣衫上落出祥云的绣纹。
那两颗眼珠滚出迫人的灼焰来,待火光烧尽了,露出来的是玉质一般的珠子,黑里透着妖异的红光。
典罹伸手托着那两枚珠子,平平的望着眼前的一片黑暗,压下尖锐的痛楚,笑道:“龙君借用,还望早日归还。”
第五章:所谓人间
典罹风淡云轻的笑着,灼灼的红衣爬满了落花。
匀寒静默的立在他身后,抬眼看下界。
何处的君主昏庸,被斩于马下,新皇登基,南征北伐;谁家的姑娘满心欢喜的嫁为新妇,却不想丈夫喜新厌旧,纳来几房小妾天天讽刺辱骂。
典罹叹了一口气,道:“现在我是得了空闲,帝君也无事可做么?”
匀寒道:“凤君的眼珠甚是有用,狐二的三魂七魄已拢入体内,怕是再过百年……”
“百年间不过一弹指,转瞬即过。”典罹转过脸,淡淡的勾起唇角,“帝君若是得闲,不妨同我去人间走上一遭。”
匀寒一扫云袖,青蓝的锦衣将行云染上色泽。他道:“好,本君便陪你走上这一趟。”
人间不知是哪个皇朝,正是三月三的上巳佳节,盛装的人群在大街上欢呼追逐,垂髫孩童闹着,迎面撞上了红衣,立刻有年轻妇人赶过来,道一声“抱歉”,一抬头,却见了面若冠玉的少年郎,却有一双空洞的眼眶。
年轻妇人慌不择路的拉上那个孩童,眨眼就消失在人群里。
匀寒负手,道:“本君又不曾呵斥她,她跑的如此急做什么。”
典罹哈哈大笑,手上一直拽着匀寒的衣摆,似乎是异常亲昵的姿态,道:“帝君好生威风,我在族人面前,可从来未有这般大的面子。”
“这位君子。”略带妖娆的声音响起,微微有些低暗。
匀寒侧过头去,望见一位素衣女子,倚门立在屋内,半掩着身子与半张脸。
见匀寒望过来,素衣女子低了低头,柔声道:“这位君子,如此的唐突,实在是失礼了。小店东西虽少,可也许会有君子想要的,君子能赏脸进来看一看么?”
典罹立在他身侧轻声的笑了,扬声道:“不知姑娘开的是什么店?我却是无力弄个明白。”
匀寒默不作声,看着那个女子回一句“奴家做的是古玩生意”。
典罹拉了匀寒的袖子,笑道:“帝君可要进去瞅瞅,说不准会有帝君看中的东西。”
匀寒皱了皱眉,低声缓缓道:“是哪条小龙的如意珠?”
典罹似乎略带疑惑的“咦”了一声,道:“这我却是不知了,是如意珠么?她一个小小的蛇妖,断得不到这等宝贝,帝君不妨随我去看一看。”
匀寒不再言语,携着典罹往里走。果然是间古玩铺子,到处散发着老旧的味道。
白衣女子领着他们往里走,口中道:“奴家唤作畲姬,这是先夫留下的产业,奴家便得过且过了……君子请往这边来。”
匀寒默不作声的走着,直到望见那正厅的古玩架子上,赫然搁着一颗积了些薄尘的珠子。
匀寒道:“又是哪个敖姓的小辈,不妨让他出来吧。”
畲姬一惊,慌忙的往后退了两步。
典罹摸索着寻了一处坐下,笑道:“你怕什么?摆着这颗珠子不就是要引我们来么,既然如此,就把龙君请出来吧。”
畲姬犹豫了一会,轻声道:“可否请上仙告知命好,也让畲姬有个交代。”
典罹道:“我是凤君,而这位,则是……一位帝君,你只管去请吧,我们断做不出什么事来。”
畲姬行了个礼,道了一声“失礼”,转入后室去了,过了一会,她扶出来一个男子,苍白着一张脸,一双眼睛里竟是浑浊的死气。
匀寒看了他一眼,道:“……敖楚?”
似乎随时都会断气的龙君抬起头来,惊愕的几乎喘不过起来,道:“帝、帝君!您、您怎么……?”
典罹依旧挂着笑,低声道:“竟还是个熟人么?敖楚,若我未曾记错,这位龙君便是北海龙王的小公子吧?”
匀寒应了一声,打量了他几眼,又道:“怎么搞成这副模样,你的魂魄呢?”
敖楚苦笑,半晌道:“因怕鬼差拘魂,便藏在如意珠里,又因怕肉身腐烂,故而留了这么一丝在肉身中。”
匀寒蓦地想起了那阎君和北海龙王的纠葛,心下明白了大半,道:“这么强留着,也终不是办法。”
敖楚凄楚的笑了一笑,温柔的执起畲姬的手,叹道:“我放不下她。”
畲姬红了眼,却咬着牙,半声也不响。
匀寒依旧没什么神情,淡漠的坐着,重重的青衣上织着繁杂的丝绣,如同一尊高贵冷漠的瓷偶。半晌后,他道:“即便有本君的仙丹,也无法一瞬便令你的仙体魂魄归位,若无人阻拦,你的魂魄也必定会被拘走。本君无意人间,也无法为你护个百年的周全。”
敖楚微微低下头,恭敬道:“小仙不敢做此妄想,如此拖着,有一日便是多了一日,也是小仙赚了。”
畲姬痴痴的看着他,立在他身边一下有以下的为他顺着长发。
典罹笑了起来,道:“正巧我想在这人间呆一呆,好好体会这劲舞,不知敖公子可是允得我叨扰一阵?”
敖楚愣了一愣,飞快的应了:“凤君小住,自是求之不得。”
匀寒也不多话,从袖子里摸出一个瓷瓶来,往桌上一搁,道:“既是如此,那凤君且自己住下吧,本君便先回去了。”
典罹含笑额首,匀寒一甩袖招来一片祥云,瞬间消失于人间,典罹睁着空洞的眼,慢慢的收拢了笑意。
然后又是百年,典罹随着敖楚与畲姬,每十年换一处地方落脚,每换一处,便四下拜访,谈起这谁谁谁,娶了如此貌美的媳妇,与小舅子同住,可惜这小舅子遇了山贼,成了个瞎子。
典罹悠然的搬了椅子坐在院门口,闻着一室药材的香气,迷晕了一街的姑娘。
于是坊间又谈起这畲姓的公子,医术超群,还长了一幅好相貌,真是个好良人,只可惜这一双眼睛。
典罹依旧是不介意,对着谁都是一样的笑,震碎了一地芳心。
这样的日子,只做一个闲人,倒也甚好。暂且将那些烦人的事搁了吧。
典罹摸了摸眼眶,叹了口气。
第六章:所谓天后
“典罹,这是在怪罪本君么?”天青色的衣袖拂过,冷峻的帝君轻轻踏上石阶。
典罹笑道:“却是不敢了,帝君请坐。”
匀寒在他对面坐下,一敲石桌,桌上立刻摆上了两坛美酒:“狐二也快醒了,不日敖曲便会过来找你。先不谈这个,近日敖斥从酒仙那里骗来两坛好酒,非要给你留一坛。”
典罹伸手去接酒,入手酒器却是温热的,一杯酒入喉,先是密匝的酸味,犹如举着牛毛似的针刺着舌尖,叫人难耐,不一会又变成了甜,先是一点,然后猛地压过酸味,腻的叫人收不起舌头。
匀寒举着酒杯,浅绿色的酒莹莹散着微光,他道:“这酒酸也极酸,甜也过甜,叫人难耐,凤君可喜欢。”
典罹随手掷了杯子,摇头道:“这味道非历尽情劫之人不可尝出,不喜欢,不喜欢。”
匀寒道:“本君也不喜欢,便去提了酒仙问罪,也许过几日,便又有好酒了。”
典罹只是微笑,匀寒望了望他,又道:“本君初见你时,还是冷若冰霜的模样,怎么近来却总是笑着?”
典罹道:“或许是涅盘那几日居渠安宫惯了,便改不了了。”
匀寒握着酒杯,良久后还是将那一杯酒倒入土中,道:“本君也是惯了,如今见不到你,倒也觉得少了些什么。”
典罹依旧是风淡云轻的笑着,轻轻点了点头,道:“百年千年,不过弹指,什么都记不得了,帝君怕是一个人处的久了,孤寂了。”
匀寒点了点头,提着那壶酒走了,临走前说一句“待酒仙酿了新酒再来”,只怕又是十几年或几十年。
典罹轻轻叹了一口气。
“你又做什么叹气?”华衣锦服的女子从屋里走出来,绕过那些药材,在原先匀寒坐的地方坐下:“看来匀寒,却也不过如此。”
典罹微微摇了摇头,道:“他这个人,冷心冷清的,我于他,不过是一个‘不习惯’。待过些时日,他又惯了,便什么都不是了。”
天后顿了一顿,拍着他的手道:“不急,不急,还有些时日。他不懂,便叫他看,看的多了,也就懂了。典罹,打你出生我们就一直在一起,你可要好好的,好好的。”
典罹道:“我料得的,你莫担心了。”
典罹出生见到的第一人就是炽荧,尔后的万年里便一直在一起,后来天帝要讨好炽荧,卯足了劲向他讨法子,问一句炽荧喜欢什么,再问一句炽荧常去哪里。
再后来,讨法子的就成了少桀,惹了他母后生气,就巴巴的跑过来,问一句舅舅可是有闲,再问一句舅舅好似许久没去探望母后了。
典罹挥着前几日畲姬刚画好的扇子,着一身布衣闲坐,听天后细细的讲着些什么,末了,天后道:“过几日便会有人来寻你,你应了,且随它去,一作历练,二来,也让匀寒看个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