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人一生平安 下——菠萝个蜜
菠萝个蜜  发于:2013年08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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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贺久久不能动弹,像被梦魇给慑住了似的。恍惚间他似乎回到了十年前,回到了那年那月,他还是那个心高气傲的大一新生,踌躇满志地规划着自己的人生,学业,事业,家族,他为一切写下安排,独独除了爱情。那时他对此嗤之以鼻,懒得付诸一丝一毫的信任,他自以为足够成熟,誓要把自己变成钢铁一样强大的男人。

沈贺想起那个童话,沉睡一百年的公主,在魔法解除时,全城的人苏醒过来,火焰重新燃烧,水滴终于落下,藤蔓开始生长,微风拂过它的叶。

那永远失去的时光,和重新回来的时光一起呼啸而至,把人顷刻间覆灭。

童话里没讲那些苏醒过来的人是什么心情。因为公主很幸福,就是结局。故事里的人却无法哭也无法笑,置身于喜悦和悲伤之间的无法形容的感情地带。

沈贺从来不哭,他妈死的时候他都没哭。

他现在也不会哭。

第四十八章

梁平安等赵小雨睡着了,听到她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外边静悄悄的,远处间或传来的低低的汽车鸣笛声,他睁着眼睛,盯着黑漆漆的房顶无法入眠。过了很久,他终于动了动,一条胳膊已经被压得发麻,他悄悄掀开被子,光着脚踩到地板上,像一只小心翼翼的夜行动物,摸出了卧室。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摸到手机,开机,黑暗中的方块屏幕骤然发出白亮的光,就像被无形的手开启了一扇时空之门。

梁平安很清醒,他无疑拥有一种很多人羡慕不来的体质。现在,他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手机屏幕上的消息记录。

19:23第一通未接来电。

19:30第二通未接来电。

20:10第三通未接来电。

21:11第四通未接来电。

坐在黑暗中的男人久久没有动弹,好像在这当口做出一个合适的动作是多么困难的事情。过了好半天,他的手指微微挪动,删除了这四条记录。

很多年前沈贺从来不给他打电话,坚持发短信,那时他不懂也没在意。后来分开后很久,终于有一天恍然大悟……只有偷情的人才会发短信。他那时之于沈贺也不过就是那样的意义。那之后许多他从未注意的细节渐渐浮现出来,暴露出它们本来的真实面貌,为已经摆明的结果添上证明的过程。意义不大,但是一目了然,让人领悟,然后永远不会再做错同一道题。

梁平安动动手指,打开发件箱,心里莫名感到一丝难堪,好像被什么未知的力量给嘲笑了一样。他斟酌许久,写下这样一条短信,沈贺,谢谢你的好意。我也曾受过你的照顾,谢谢你。他又等了一会,手机静静的没收到回复的打扰。意料之中,却让他惆怅,一个人再变,很多根深蒂固的习惯是变不了的。比如说他习惯熬夜,比如说沈贺从不熬夜。

沈贺这一晚没走,其实他已经很久没能睡个安稳觉了。早晨的风从整夜开着的窗口吹进来,带来阳光和新鲜的空气,还有不远处早点的香气,隐隐约约的,似乎还能听到Z大的晨钟。

沈贺的眼睑微微动了动,没睁开,先感受到了这些熟悉又陌生的东西,偏安于他记忆一隅,又有些久远的模糊。

衣柜里的衣服被他扯出来散乱地铺在床上,恍惚里似乎还有主人残留的气味……如果他闭着眼睛放缓呼吸,好像就能忆起那些早已逝去的画面。这张床,这个枕头,是梁平安用了好几年的,他的眼镜曾掉落进床头柜的缝隙里,让醒来的两个人找了好半天险些迟到。那天……啊,是个冬天,是的,沈贺闭着眼睛,冬天,梁平安穿着他洗得发白发懈的棉线裤,他想让他扔掉却被旧衣服穿着很舒服又没坏的理由拒绝,那时他已经对他不接受自己的馈赠习以为常了,虽然略有不满但也无所谓。那天好像下雪了……窗外白花花的一片,冰凉凉的雪花贴在窗棱上,清瘦的年轻人站在厨房把葱花洒进煎锅,一阵焦香,旁边的白粥在铁锅里咕嘟着冒泡,他微垂着脑袋,几缕细细的黑发搭在软软的耳廓上,然后他似乎注意到了他的视线,抬头看过来,露出那种很平常的笑,小声叫他,沈贺……

他睁开眼,夏日的朝阳唰地映入眼帘,分分毫就把瞳孔深处的那片雪花融化了。鲜活的一切霎时被灰尘蒙蔽,只有寂静而毫无生机的屋子,和一只早已不再跳动的时钟。于是短暂出现的光影交错沉默下来,没有了人的这里只是一座坟墓,埋藏了青春和爱。

沈贺感到之前萦绕在心里的,那种无法遏制的、灼热的焦急的、不顾一切的追求都在这一刻被现实的海水打湿,冰冷地沉船在黑暗的海底。他又躺了好半天,摸到一边的手机,本来没抱丝毫的希望,却猛地睁大了眼睛,腾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他顾不上谴责自己的失态,这一刻的这个人的短信就像一根绳子,能让他从坟墓里爬出去的绳子。

然而这段绳子并非来救他,而是带给他更深的痛苦。它在半路着了火,烧痛了他的手,让他从半空坠下,狠狠摔在地上。

谢谢你?放在此情此景只是不需要的委婉表达。这个老好人变了很多,真的变了很多,但也有很多没变的,比如他一如既往的含蓄和不忍心给别人一丁点难堪,他明知自己抱的什么念头,也能如此冷静地对他说谢谢从前的照顾,可他也不再为别人的一点好意而感恩戴德,这招已经彻底没用了……但也或许这只是针对他而言。打击一个接一个,若能就此放弃或者麻木也好,可最坏的情况是沈贺感到疲倦却异常清醒,有些像那些嗑药过量连续几天不眠不休的人,并非亢奋,而是头疼欲裂却不能停下脑海里疯狂的活动。

沈贺又躺回床上,一只手搭在眼睛上,用来遮挡阳光,似乎这能让他没入黑暗的平静中。

梁平安把梁君文抱到超市手推车的幼儿座位上,小男孩特别喜欢坐在这里,这样他才能看清货架上琳琅满目的商品,而不是大人们的腿。

“爸爸我要那个!”

梁平安好脾气地哎了一声,探着身子拿下一盒巧克力。

梁君文像个小将军,坐在购物车里挥斥方遒,指手画脚:“爸爸,我还要那个!”

小男孩欲望无穷,不大一会儿就将脚下的空车堆满了花花绿绿的好吃的,这感觉显然让他感到很快乐。梁平安看着梁君文笑的不见了眼睛的小脸,忍不住在他脑袋上扑棱了一把,半宠溺半责备地说:“臭小子。”

“你就会说说,买这么多甜食,他的牙还要不要了?亏你还是医生。”赵小雨正好抱着两大包卫生纸过来,笑着抱怨梁平安。

一家人有说有笑,购物车里盛满的不是纸巾,零食,水果,而是温馨和满足。

就在距离他们几米远的另一派货架后,站着一个眉宇间沉甸甸的男人,再俊美的容貌在这样压抑的郁色下也失去了神彩。沈贺忍不住觉得自己是在找罪受,可梁平安不接他电话,他只好自己来找人。想到这,他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欠下的东西早晚要还,他自以为聪明无比,却还不如从前一直瞧不起的老实人活的明白。

沈贺摸了摸装好的牛皮纸袋,这里面有他的王牌。

“学长,好巧。”沈贺深吸口气,露出完美的绅士般的笑容。

梁平安的笑容一瞬间就从脸上退去了,他到底没练出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他警惕起来,像一只嗅到了危险的袋鼠爸爸,这让他看起来不太礼貌。

这不怪他,沈贺有点不太舒服地想。他去过自己的家,那里离这个超市显然不是一星半点的远,他突然出现在这里是很突兀的。沈贺不着痕迹地把赵小雨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女人的面容白皙体型富态,乍一看有点像古代的仕女图,神色间有一种和梁平安很相像的东西,是那种平淡和善良,没有惊心动魄让人过目难忘的美貌,但和她的丈夫,儿子站在一起,就让人无法移开眼球,这画面有一种独属于人间的温暖色彩。

碍眼,真碍眼,沈贺竭力控制着内心想让这个女人消失的妒火,可惜他现在再也没有立场来指责梁平安了。彬彬有礼的表面下藏着恨不得冲破喉咙的烦躁,他却只能虚伪地笑着说:“这是你的妻子吧?真漂亮。”

赵小雨有点不好意思,她虽然已经嫁为人妇,儿子也两岁了,但看到这种小说或者电影里走出来的男性,还是忍不住有一瞬间的心跳,她掩着嘴笑了两声,把目光投向自己的丈夫。

梁平安点点头,简短地回应他:“谢谢。”镜片下的目光却没有丝毫的喜悦。

现在,几个人站的位置是两排货架之间,左边是糖水罐头,右边是卤味豆干的小吃,就在这时,左边的货架细微地晃动了一下,几个玻璃罐头轻轻碰了一下,声音很小,就像有人不小心挪到了它们似的。接下来,在所有人还没意识到危险的时候,一整排的货架突然倾斜着倒了过来。成百上千个大大小小的玻璃罐头霎时失去平衡,一个接一个地砸在地上。随着此起彼伏的惊呼尖叫声,玻璃摔碎的声音更为密集,糖水溅湿了梁平安的裤脚,赵小雨在他的胳膊下吓得直叫。

然而紧张了半天,直到周围复又静下来,所有的罐头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梁平安依然没感到被货架或者沉重的玻璃罐头砸到的疼痛。惊变过去,他睁开紧闭的眼,听到耳边细微的呼吸。

梁平安猛地转身,回头,对上了弓着背为他撑起一片安全空间的男人的双眼。那双眼里并没有因为被货架划破了肩膀而露出难忍,相反,沈贺的表情平静,只是双眼中翻涌起惊涛骇浪般的痛苦。

这很奇怪,似乎这道流血的伤口并非出现在他的肉体上,而是直接划破了他的心。

梁平安有些发怔,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直到赵小雨神色焦急地推着梁平安:“快去看看你朋友啊,他流血了!”

第四十九章

沈贺低着头,闭着眼睛,身体前倾,像一尊沉默的雕塑,他的脑海里不断回放着不久前的画面,尖叫,跑动,哭声,血,骚乱,那一刻梁平安毫不犹豫地用身体护住了自己的妻儿,他甚至没去看他一眼。这不过是再一次、再一次地证明自己在他心里已经毫无重要可言。他却只能靠这种小伎俩,来试图走进对方的生活。

怎么会落到这么可悲的境地。

医院里白亮的灯管凄惨地照着他的伤口,他不愿去想。

其实很久以前……也曾有过这么一次。到处都是跑动的人群,火灾报警器在头顶疯狂地鸣叫。那是一家酒店,他带他去吃饭,吃到一半楼下着火了,上边几层的人全涌出来争抢着向下跑,整个狭窄的消防走廊挤挤挨挨的全是人。那时有个年轻人用他尚显瘦弱的臂膀挡在他的身前,一只手紧紧拉着他的手,在人流中奋力维持短暂的安稳,如临大敌一般,手心里汗涔涔的。

那时在一片混乱中他想着什么?他根本不觉得自己会发生什么危险,无法逃生这种事怎么可能发生在他的身上?所以他不紧张,是的,有那么一刹那,他感到厌烦,厌烦这样惊慌失措的人群,厌烦这把他拉入混乱失措中的那双手,它们正拼命拽紧他的胳膊以至让他脚下踉跄失去从容。逃生时最忌人群拥挤发生踩踏,保持秩序和冷静才是最重要的原则,那时在他眼中的这双手和嘈杂的人群一样都是愚蠢无知的。

其实很长一段时间,沈贺都觉得梁平安是个没见过世面总爱大惊小怪的乡下人。

直到很久以后,那时他们已经分开有段时间了,他有了新床伴儿,对方很放得开,什么花样都敢玩,有一次来了兴致要和他打野战,时间有点晚了,地点又特意选的偏,然后就碰上了几个持刀抢劫的青少年,他和新床伴提着裤子尴尬地站在原地,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决不能让这件事闹大,虽然他人远在国外,但这种丢人事发掘出来的后果可想而知。于是他试图与抢劫犯交流,告诉他们他的钱和车在几百米外,话说到一半,新床伴趁机猛地冲了出去,眨眼间就钻进树林不见了人影。事情发生的很快,经验不足的抢劫犯们立刻转移注意力大声嚷嚷着别让人跑了,这短短的一刹那已经足够他抢到先机。警察到来把那几个青少年带走的时候他已经躲得远远的了,把三个十几岁的青少年打成重伤的行为显然会为他惹来一些麻烦。

新床伴在他的车边等他,看到他立刻松了口气,笑着对他说自己如何在成功抽身之后打电话报警。他当时什么也没说,手臂上被袖子缠紧的割伤阵阵刺痛,让他感到一种醍醐灌顶的惊醒。

回去之后他毫不犹豫就和新床伴分了手,或许对方的自保做法在关键时刻起了作用,但那都不重要了。

从那以后他不再追求漂亮和优秀的情人,那段放纵的追求肉体快感的时光悄悄淡出了他的视线,他开始有意地寻找一些看起来诚实与温和的人,试图建立一种更为长久的关系。这个寻找的过程历经了好几年,寻觅、锁定、接触、失败,不断重复着。直至后来他发觉自己到底在寻找什么的时候已经晚了,他再也找不到那种安全感了。他终于发觉他已经失去了什么,他曾有过最完美的初恋,他曾有过把他放在心尖上第一位的恋人,他却从来不以为然。

于是回忆与不回忆都成为一种折磨。

于是他终于知道时光是一条河,每个人有自己的小舟,一旦踏上就不能停下,当年的人已经走远,他却妄图逆流而上,回到原点。

那时是他决绝离开,如今也是他要拼命回来,这样折磨和折腾自己的人是不是在犯贱?

沈贺用手臂拄着自己的眼睛,不愿去面对这个将他的自尊和高傲统统踩在脚下的词。

“还疼么?”

将需要换的药和纱布装进方便袋里的男人转过走廊,低声问他。

沈贺一下子抬起头,静静凝视他,摇了摇头:“不疼。”

“哦。”梁平安点点头,把袋子放在一边,在他身边的长椅坐下来。

这只是一间最近的小医院,效益不好,没几个人来求医,白亮的管灯照着空旷的走廊,把寂静无限放大。

“沈贺。”梁平安开口说,“谢谢你。”

“不用。”沈贺轻声地,“你没事就好。”

梁平安没说话。一下子沉默下来。这沉默是无形的伤人利器。

沈贺感到肩膀上的划伤阵阵刺痛,越来越痛。他动了动手指,让疼痛带动沉重的几乎失去力气的肢体,他强行咽下一口唾沫,以便使嗓音不至于干涩到发抖:“这些药该怎么换。”

这次梁平安回答的很快:“我会帮你。”

梁平安向来说话算数,第二天下他一下班就给赵小雨打了个电话,赵小雨叮嘱他好好谢谢沈贺。梁平安嗯了两声,刚挂了电话,手机又响起来,沈贺的声音传了出来:“到了么?”

梁平安把手机换了只手,公交车上噪音很大,他把耳朵贴近听筒,“还有二十分钟吧。”

沈贺顿了顿,又问:“没吃饭吧?”

梁平安刚下班,当然没来得及吃,他一琢磨,就猜到了沈贺是什么意思。果然,他刚回答沈贺下一句就是“我也没吃。”

梁平安没说什么,简单地回答:“我在超市买些东西。”

沈贺站在厨房门口,这里的房子是新置办的,厨房也没用过几次,厨具餐具倒是买的不错的牌子,崭新光洁地摆在那,看起来特别高档正式。

但再漂亮没人气儿也只是装饰。现在它们各就各位,各司其职,锅子铲子碰在一起叮当作响,像一首生动美味的交响乐,在菜香和饭香中奏响。奏响它们的人穿着整洁的衬衫,挽起一段袖口,露出的手臂皮肤紧绷而光洁,翻炒或者切的动作都干脆利落,微微低着头专心认真的模样,侧脸上秀挺的鼻子架着细细的镜框,平和中又透出点职业特有的冷静。

沈贺沉迷在这一幕里挪不开眼睛,似乎能从中汲取到一丝陌生的熟悉。时光和命运在这个唯唯诺诺的人身上刻下了冷酷的勋章,将他毫无保留的轻信洗刷一空,他早已不是那个只用一个智能手机就能被收买的寒酸大学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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