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贺张开嘴,“人……”
他已经太久没说话了,从去年寒冬腊月到如今春暖花开,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他几乎忘了说话是什么感觉,忘了声带震动时是怎样的颤栗,忘了气流从舌尖喷出去是如何的微妙,微妙得让他头皮发麻。
“人生、人生有八苦。”沈贺抿了抿嘴唇,听到自己的声音那么陌生,他调整了一下,凝视着面前的人,这句话他想了很久,这句话是他从鬼门关里走出来说的第一句话,他想对梁平安说,想的太久了,想的心都快炸开了:“生、老、病、死,”
梁平安显然有些怔愣,沈贺的声音不如从前,略微虚弱,可咬字还很清楚,“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除了死,”沈贺停顿片刻,“除了死,你和我都已尝过……平安,最后一样,我们一起走吧。”
梁平安半天没回过神,他既没点头也没摇头,他的眼睛看着沈贺,又好像在透过时光看别的东西,他似乎看到了那个一脸茫然地站在大学校园里四处张望的年轻人,阳光从白云上俯下身影,刚刚二十岁的他还不知道未来将会遇到怎样的人,将会发生多少事情,也想不出他将会变成什么模样……他会怎样地被拉入天堂,又拽进地狱,再拉回天堂,再拽去地狱……可其实他从未离开过这个人间。
出院后没多久,沈涵主动离开了沈家,当然不会是净身出户,不知是不是那场争吵让沈贺没有赶尽杀绝,他默许了沈涵带走一部分沈家的财产。
沈涵走时他在家,面容英俊得与他有几分相似发色却略浅的年轻人勾着嘴角,打量着他目露嘲讽:“你看看你现在,你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了,而我正将迎来鼎盛状态,大哥,你给我的,我早晚有一天会如数还给你。”
沈贺的头发刚刚长出来一点,一道白色的疤痕横跨整个头颅,看起来就像一块未经打理的草坪,他毫不在意沈涵的挑衅,“怕你一辈子也还不起。”
大门砰地一声被关上,家里的佣人战战兢兢没人敢露头,沈贺懒得去管他的亲生父亲和继母在干什么,他简单收拾了几样东西,随后也离开了沈家的宅子。
上了车,沈贺拿出牛皮的厚厚的日程本,以前他是从来不需要这种东西的,可自从做过手术他再也不像以前那样了,助理前天告诉他的日程,第二天他就能忘得一干二净,提示半天也想不起来,后来他就养成了凡事拿个本子记下来的习惯。这一场差点要了他命的大病,到底还是留下了一些不大不小的后遗症。
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变成老年痴呆……
沈贺发动了车子,在嗡嗡地震动中突然想到这个问题,不过那都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
就当现在这条命是捡来的,是重新活过的,每一刻、每一天都是上天的恩赐。
两个“大病初愈”,“气虚体弱”的人住在一起,饮食起居方面就有许多需要注意的,不过慢慢习惯了也没什么,早睡早起,自律一些,多了些东西,也少了些东西,其实和以前差不多。
只除了一样。
不过沈贺也不着急,他本来也不是急性子的人,何况现在时间充裕,他很想慢慢来。他终于又重新找回了自己曾经讲究情调,讲究“天时,地利,人和”的做派,不温不火地煮着他的青蛙。
梁平安这回真的跑不了了,他再也回不了头了。
临近初夏的时候,梁平安接到了意料之外的一个电话。
竟然是赵小雨。
说梁君文生病了,发高烧都烧迷糊了还一直喊着想爸爸,电话那头,赵小雨说着说着就有些哽咽了。
那天他们说了很多,赵小雨又怀了身孕,她说她想起很多以前的事,半年时光的新生活和即将迎来有一个小生命的种种原因让这个女人身上再次发生了改变,最后她说:“你还是文文的爸爸,来看看他吧,他想你了。”
挂了电话,梁平安有些恍惚,恍惚中又控制不住脸上愈来愈明显的笑意。
是不是人们总是会相互原谅?
是不是爱总是会比恨更让人难忘?
这世界上如果有一样东西是永远不会彻底消失的,是不是就是爱?
沈贺就在一边,看到他的神色就猜了个差不多,其实也听到了一些电话里的内容,他看梁平安的目光有些意味深长……可很多事情他不必多说,他希望能尽量弥补他曾在梁平安身上大刀阔斧劈下的痕迹,可以用很漫长的时间来修补,只要人在他身边,就有奔头。他假装好奇地问:“什么事这么开心?”他又想起什么似的:“哦对了,你弟弟的事情有眉目了,顺利的话,明年就可能出来。”
梁平安有些抑不住地高兴,他一直是藏不住心思的人,高兴时就想说话,不高兴时就沉默着,“真的?那太好了!”他太开心了,都不知道该怎么高兴了。把手边的东西摆到一边,隔了一会儿又挪回原处,“谢谢。”他看了沈贺一眼,嘴角眉梢还挂着笑,好像马上就要从脸上飞出来似的。
沈贺也笑了,“你还没说刚才是什么事?”
梁平安有些喜不自禁,“文文想我了。”
沈贺配合地问:“你前妻怎么说的?”
“让我过两天去接文文,她打算出去散散心。她怀孕了,怕再过两个月就哪也不能去了。”
“你一点不生气?”
梁平安听沈贺这么问,愣了一下,反问:“怎么了?”
沈贺没说话,看了看他,突然微笑了一下,“没事。”他说。前妻再婚怀孕,有男人会毫不介意么?
梁平安在很多细节上都不深究,他没什么好奇心,天性里又不愿意为难人,他看沈贺没有说的意思就转过头,继续拿抹布擦玻璃门,没擦几下,突然被从身后抱住,他吓了一跳,想回头,沈贺却紧紧搂着他的腰,把头埋在他脖颈里呵呵地笑着,暖又轻的气流钻进他的领口,“平安,平安,平安……”
沈贺的声音是带着笑的,往上挑着,挠人的痒。
“平安你怎么这么好。”
你一定是上天准备的礼物,只给我,只给我一个人。
“我真幸运。”
梁平安突然细微地抖了一下,他抬起手摸到沈贺的脸颊,下颌骨棱角分明的,再往上他碰到了一条突起的伤疤,比旁边的皮肤要软一点,长长的就长在头顶。
他心里突然涌上很多思绪,但是没有说出来。
什么幸运不幸运的?所有人都是一样的。
他放松身体,环视四周,这是一间新房子,沈贺执意要换的,换了之后又不肯装修,说户主的名字是他,他想怎么弄就怎么弄。他想起第一次过来看房时,也是在这个位置,那时还没有任何装修,只是一间简陋的毛坯房,周围是灰突突的水泥,窗户也脏兮兮的。沈贺用一种很淡又似乎很坚持的语气对他说:“这次你来。”
梁平安模模糊糊地似乎明白了什么,一瞬间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时空正发生着的类似时刻。
就这样了?
就这样吧。
梁平安闭上眼睛,听到紧紧贴着他后背一下一下的心跳。
……承不承认,他这辈子,也只爱过一个人。
你或许以为只要老老实实做人,与人真诚、善良,努力生活,做个好人……上天就不会亏待你,就会让你生活幸福美满,就会把你想要的一切都给你。然而世上没有不劳而获的事情,你将经历的一切就在那谁也别妄想躲得开,你必须越过去,你也必将会越过去。
而当你站在路口回头望,就会看到一个孩子在对你挥手,笑着为你送行。
这个孩子的名字就叫人生。
你把头转回来,又似乎听到从风中远远地飘来一句话:
“你要勇敢起来。”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