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皮埃尔突然想起那个连评价别人的戒指都不忍心说一声拙劣的塞法尔来。
谢菲尔得从柜子里拿出一瓶红酒来,照着皮埃尔的方式大口喝进肚子里,继而放声大笑,“哈哈……纵只有三天又如何,便只有三天,这天地之间,还不是任我逍遥……
皮埃尔抬眼望向窗外,只见月光白了一地浮华。
“唉……”出声打断了仍在肆意轻狂的笑着的男人,“塞法尔这个名字真不适合你。”
男人又猛喝了一口酒,“怎么?”
“塞法尔其实是蓝色,蓝宝石的意思。”皮埃尔答,“你看你,哪有一点蓝宝石的样子。”
男人不管,仍是喝酒,仍是笑。
“叫你艾瑞歌特好了,骄傲。”
“艾瑞歌特……”男人翻覆咀嚼了几遍这个名字,喝了口酒,“不会有人比你起得名字更差了……”
……皮埃尔更怀念塞法尔了。
“艾瑞歌特就艾瑞歌特。”男人轻轻敲着桌子,眼波横流,看向皮埃尔,“你说你喜欢朗曼,那个家伙也是?”
皮埃尔摸了摸胸前,“也算是吧,不过就这么发展下去,他一辈子也没法把朗曼从你手里抢过来。”
“哦。”艾瑞歌特似乎有些醉了,看着皮埃尔的眼睛,“那你打算怎么做……”
皮埃尔诡笑了一下,“自然有办法……我和他,记忆都是相通的,他现在就在这儿看着呐,只不过没办法出来而已。”
艾瑞歌特趴在桌子上,嘴里嘟囔,“你喜欢朗曼哪儿啊?”
皮埃尔眼中浮现回忆的神情,“他第一次看见皮埃尔教出来的那些会做各种人类动作的骷髅的时候,明明是很开心的,却是表情变换了几下都没笑出来。”
皮埃尔把凉凉的手掐上艾瑞歌特的脖子,“从那个时候我就怜他,附带着恨你。”
艾瑞歌特闭着眼睛笑,“你要是能把这具身体掐死,塞法尔就算灰飞烟灭也会感激你。”
“是你让他变成了这个样子。”皮埃尔手上渐渐用力,“求而不得的样子……”
艾瑞歌特呼吸平稳,似乎睡了。
皮埃尔撇了撇嘴,发出“切”得声音,把手放开。
眼前的这个男人,其实也只是个可怜人罢了。
这是塞法尔刻意而为再加上元素潮汐时的剧痛的产物。一个虚无的情绪幻影。代表着某方面的情绪无限扩大……
艾瑞歌特应该是个意外。
原本的情绪幻影应该是只能出现一次,虽然拥有记忆和思维,但是并没有什么情感。他们的职责是代替塞法尔渡过一段日子。
而艾瑞歌特却爱上了朗曼,那个浅绿色头发,彬彬有礼,爱他至深的阿尔法男孩,于是,孽缘,由此而起。
把他抱起来放到床上,悄悄退出房间。
夜,已经很深了,宾馆走廊里的光亮如白昼。皮埃尔走到朗曼房间的门口,闭上眼,脸上的表情急速变换,由原来的阴沉邪异,变作了皮埃尔原本的嘻嘻哈哈的表情,敲了敲门。
里面一阵窸窸窣窣的穿衣声,过了一小会,门开了,朗曼穿的严整,一丝不苟。看见是皮埃尔,显然并不惊喜,也不意外,只是客客气气的问他有什么事。
皮埃尔径自走进朗曼的房间,向他使了个眼色让他关门,朗曼关门,转回身来,却看见皮埃尔倒在地上,身下流了一大滩血,生死不知。
朗曼惊了一惊,刚要喊人,只见躺在地上的皮埃尔勉强伸出手来招了招,示意朗曼附耳过来。朗曼把耳朵贴在皮埃尔的嘴上,皮埃尔嘴里似乎也有血,说话的声音朦朦胧胧的,“……呜……不要叫人……塞法尔……做的……”
朗曼吃了一惊,把皮埃尔抱上床,手中翠绿色光芒连闪,这是自然系法术中的治愈术,不过对巫妖用处不大。脱下他的衣服,露出一身苍白的皮肤,只见小腹处开了一个巴掌大的洞,几乎能从前看到后,血迹殷然。
朗曼皱了皱眉头,向他伸手,“大概没救了,命匣子呢?”
命匣子是巫妖存储灵魂本源的容器,只要命匣子还在,巫妖就能无限次的重生。
皮埃尔重伤中还忍着痛向他翻了个白眼,“你……以为……命匣子……那玩意……啊……”朗曼为他擦拭伤口附近的血迹,引来皮埃尔一阵痛呼,“那玩意……是天生的啊,这不……还没……啊……你轻点……还没来得及做么……”
朗曼手下的动作放柔,“不是说巫妖都没有痛觉么,你怎么这么敏感。”
皮埃尔用力抓紧身下的被单,豆大的汗珠淌了下来,原本就苍白的唇现在看来更多了几分死气。“他们那是死亡……死亡元素合成的身体,和我这……哪能比,我这还是原装的呢……”
朗曼清理完他身上的血迹,拿出几瓶药水,想了想,药水里都含有光明元素,搞不好会雪上加霜,于是只拿了一卷绷带,草草的包扎了一下,“大人为什么要出手伤你?”
皮埃尔苍白着脸蛋,把脑袋埋进鹅毛枕头里,声音闷闷的,“还不是为了你……”这句话说的倒是异常顺畅。
朗曼坐在椅子上,一手敲着桌子,“和我有什么关系。”
“当然……哎呦。”皮埃尔一把扔开头上的枕头,不小心扯动了伤口,淡淡的血迹从绑带下渗出来,“当然和你有关系……还不是我,跑去塞法尔的房间想当一回勇闯龙,拯救美少女公主的勇士,谁知道龙厉害得紧,美少女公主又不领情……”
朗曼淡淡的扫了他一眼,“你伤口不痛了?”
皮埃尔听到这句话,才注意到刚刚说话的时候被忽略的伤口,又是一声惨叫。
十九、郎曼.请.爱我……
朗曼神情严肃,“我和大人之间的事,不用你来操心。”
房间里的两人一阵沉默,只有皮埃尔急促的呼吸声。
良久,皮埃尔的声音轻轻响起,比之前顺畅不少,“朗曼,你说如果我受的这伤在人类身上,他还能不能活下来。”
朗曼摇了摇头,“任谁也救不回来了。”
皮埃尔侧着头,眼睛对上朗曼的,“巫妖在没有经过命匣子塑造身体之前,除了强大的死灵法术意外,与普通人是无异的。”
朗曼心中一跳。
“朗曼。”皮埃尔平静的说,那神情,丝毫不像平日里随意的样子,“我就要死了。”
“朗曼,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去找迪拜而来找你么?”
朗曼盯着地板,目不斜视,“迪拜是圣光使者,你找他有什么用。”
皮埃尔摇了摇头,脸色苍白的几乎透明,“都说了,巫妖在第一次被命匣子塑造形体以前与常人无异,我的身体是不怕圣光的。”
朗曼心中一动,忽然想起走廊里那个被他当做玩笑的表白。
皮埃尔紧紧地盯着他翠绿色的瞳孔,“我马上就会死,也许是下个钟头,下一刻钟,下一分,下一秒。”
“朗曼,在死之前,我想看着你……”
“哪怕是一秒,一分,一刻,一个钟头……”
“朗曼我喜欢你……真的”说着,吐了口血出来,苍白的脸被染成一片殷红。
朗曼不为所动,仍是盯着地板,敲击桌子的手却越来越快。
“朗曼,你也不是一点也不在乎我的吧。”皮埃尔笑,“我记得你刚刚手上敲得是卢卡斯第二十六圆舞曲的节奏。现在,它乱了。”
朗曼手指上的动作骤停,“我带你去求大人,也许大人会……”
“不必求他。”皮埃尔回绝的斩钉截铁,“再说你求他也没用,他没追出来只是不屑,你再带我去见他无异于让我送死。”
朗曼又沉默了,轻轻地叹了口气。
皮埃尔脸色苍白的笑了笑,“我从前是阿尔法人,从没见过海水是什么样子,你如果对我还有一点哪怕是友情,就带我去看看海吧,离这里也就是半个钟头的路程。”
朗曼点了点头,又犹豫要不要告诉谢菲尔得知道。
“那就快出发吧。”皮埃尔坐起来,“不知道还能不能撑一个钟头了。”
朗曼上前把皮埃尔抱起来,皮埃尔在他怀里露出一个虚弱的笑来。
天还黑着,没有店铺会这个时候开门,租赁马车的店铺也不例外。朗曼只好抱着皮埃尔步行,一步一步,似乎永远走不到尽头。
皮埃尔缩在他怀里,絮絮叨叨的。
“朗曼,其实我第一眼就注意到你了,那时候你脸上的表情似乎是想笑,但又顾忌礼仪和教养没有笑出来,我就想,这个人好可怜,他和那些骷髅又有什么区别呢,那些骷髅不懂情绪,你懂,但是你又表达不出来。”
“朗曼,你还记不记得我第一次问你的名字?听他们叫你朗曼,我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不叫你的名呢?后来我问你叫什么,你脸上的茫然还有不确定的语气都让我觉得心疼。想必很久没人问过你的名了吧。”
“朗曼,每次看见你的公式化的假笑我就觉得愤怒,怜你,连带着恨那个让你变成这个样子的男人。那次我调笑你,你打我一拳,我很开心。”
“朗曼,那天,在克里斯多夫营地的那一天,你眼中的疲惫和伤心让我嫉妒,我想,这心痛若是为我绽放的就好了,我就紧紧把你搂在怀里,告诉你,我不走的,我也不背叛你,我永远都是你一个人的。”
“朗曼,就在今天晚上。”皮埃尔搂上朗曼的脖子,在他耳边吐气,“今天晚上,你穿着一身盛装,要去向塞法尔投怀送抱。”他似乎醉了,语气迷蒙又诱人,“我从没见过你那么美,也从没那么绝望,我想,你为什么不是先遇上我呢?为什么不是爱上我呢?这样我就像塞法尔一样,静静地在房间里等着你的到来,我就想象着你的盛装的样子和脸上的红晕,想着你的深绿的头发和翠绿的瞳孔,看见草坪我会想起你,看见茂密的山峦我也会想起你……”
朗曼颇不自在的把皮埃尔往上搂了搂,怕他掉下去。
“朗曼。”皮埃尔的声音越来越小,“你为什么爱上的不是我呢?”手似乎无力的向下掉了掉,朗曼又把它扶上自己的脖子。
“朗曼……朗曼……朗曼……朗曼……朗曼……朗曼……朗曼……”一声一声,让人心痛,一声比一声虚弱,一声比一声小,最终彻底沉寂了。
朗曼放下他,探了探他的鼻息,还好,呼吸尚有,只是失血太多,晕过去了。
抱着他继续向前走,没有马车,只靠步行大概要走两三个钟头。不知他能不能撑到那个时候。
淡淡的敛下眸子,专心致志的向前走着。他虽然长相俊美却深入简出,极少有追求者,即使在街上遇见些搭讪的家伙,也都是些贪图美貌的二世祖,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样痴心的追求者。
或许大人对自己也是一样的,惊愕,加上不知所措。
低头看了看怀中人的眉眼,只十三四岁大,却没什么稚气,身高甚至要比自己告上那么一点点,全身上下都是苍白的,嘴唇只剩一点点淡红,缺少滋润的样子。
这样的样貌,很难不让人把他当做孩子看待。他平时的表现也确实很孩子气,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不喜欢遮遮掩掩的,爱玩爱闹,喜欢漂亮,平时总是在脸上涂些粉掩住那一脸不正常的苍白。喜欢凑热闹。
今日倒是很奇怪,许是因为那些深情款款的话,许是因为那难得一见的严肃表情。
把整个亡灵军团改成菜市场也是有理由的,因为太寂寞,喜欢凑热闹也是应该的,因为寂寞太久了。
可又为什么喜欢上自己。那些告白,像是夏日的苏尔维亚湖面上的风,温柔缱绻,一句又一句,说的人脸上发红。
想到这里果然脸红了,把皮埃尔放下,探了探鼻息,还算平稳,只是越来越微弱了。
突然想起一个东西来。
那个……应该可以救他吧……
可是,又犹豫了。为他,并不值得……
可这个男人十五年里第一次问了你的名……
你们才认识不到一个月……
他还送了你一串珠子,不记得了?……
翻开自己的衣袖,露出一串骨白色的骨头珠子,这也是这十五年来得到的第一个礼物。
抱着他又走了一会,莱特的海赫然在目。
海边是嶙峋的石,走着十分艰难,天还没亮,莱特闻名于世的湛蓝的海还没有显现雏形,离日出也还早得很,可怀里的人,不出意料,撑不到那个时候了。
拍了拍怀里人的脸,“皮埃尔,我们到了。”
皮埃尔没有醒。
朗曼有些惆怅,他很久没有过这种惆怅的心情了。
看来他是不会再醒过来了。
低着头,看着远方阴沉的海面,想着日出时候的绚烂景色,叹息,“一生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色,着实可惜。”
皮埃尔冰凉的手摸上朗曼的脸,“不要为我叹息,我希望你一直笑,像今天晚上一样,穿着盛装,像是要赴什么宴会……”
朗曼搂紧了他的身体,“你醒了?生命力可真够顽强的,冷不冷。”
皮埃尔摇头,“不,我觉得很好,甚至可以下水游一圈。”
“回光返照吧。”
两人同时沉默了
皮埃尔苦笑,“你就不能安慰安慰我?”
朗曼表情淡淡的,倒是有些像达克尼斯,“你没救了。”像是告诉皮埃尔,又像是告诉自己。
皮埃尔一手护住自己的伤口,一手撑着下巴,“朗曼。”
“恩?”
“我死了以后就把我的骨灰洒在草丛里……”他笑,似乎想到了什么很美好的事,“那时候我闻着青草的香气就会想起你,春天看见小树抽枝也会想起你,夏天看见深绿色的树叶就会记得,我曾经爱过这样一个阿尔法男人,他有着深绿色的头发和翠绿色的瞳孔,他真心笑起来的时候是很明丽的。”顿了顿,“朗曼,笑一个给我看看吧……”
朗曼笑不出来,皮埃尔清楚地看到,一颗银色的珠子从朗曼的眼眶里滚了出来。
皮埃尔立刻手足无措起来,他笨手笨脚的擦去朗曼的泪水,“一个大男人,哭什么啊,我……我不说了还不行么。”
“不。”朗曼制止他,“继续说下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也许是为这个男人的傻,也许是为他渐渐逝去的生命,也许是为了第一次有人这样追寻着自己,这么多年来,总是自己追寻着那个人的目光,一举一动,一颦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