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大婚之日,还有闲心到处乱闲逛?”宁扶轩举盏浅啜。
“刚见了闻景嫣大红的袍子,就想着来看看,同是一样的色彩,穿在不同的人身上,会是怎样不同的景致。”方胤还笑着上前,狐狸眼中满是促狭的味道。
“哦,如何?”挑眉略动,心知方胤还又要使什么坏点子了。
“我想,”茶雾缭绕,掩住方胤还的涎着的脸,“我想,要是扶轩穿上那喜服,才真真是惊为天人……”后半句终究没有出口。扯扯身上的喜服,方胤还若有所思。
东拉西扯,方胤还就是没有要回去的念头,该想,新婚之夜,把新娘子一个人晾在新房里,终是不好。
烛影下,两人的身影被拉得老长。棋盘上星罗棋布,方胤还已经换了三次位置,可还是没有赢一盘,也一点没有疲惫的意思。宁扶轩打一个呵欠,就要撵人。
“新婚之夜,让新娘子独守空房?”
“不过是政治联姻。”眼含淡笑,不以为意,“老头子这样做,无非是想拉动枢密使闻家。当今朝廷,苏丞相位高权重,当今之计,只有拉动枢密使,才能使这权势均衡。至于这闻家女儿相貌如何,品德如何,只是外话。”
“你叫老头子?”方胤还好笑——这晋王,确实是有些意思!
“嗯?不叫老头子叫什么?”得瑟惯了,只要虢叔不在身边,就是渊帝,方胤还也少不得一番调笑。
“那就这样一直躲下去?”
“又不是老头子娶亲,要是他那么热心,干脆给他去好了!”挑动嘴角,让醇香的茶从喉间顺滑而下。
“呵,送客。”宁扶轩见方胤还越扯越没边,只得如此说道——新婚之夜,待在一个男子房里算什么?
“你……”方胤还微一错愕,见宁扶轩修身玉立,靠在门前,那一缕清冷的月光,慢慢铺洒于地。
“你怕了?”促狭的笑再一次浮现在方胤还的脸上,叫宁扶轩好生无奈!
“再不走……”宁扶轩不去理他,只摸摸自己手中那描着山水的扇子,兀自笑着。
“我走,我走还不成么?”方胤还三步一回头,撇撇房内,再撇撇一身白衣的宁扶轩,终于磨蹭着走了出去。
随着“砰!”的关门声,方胤还一声惨叫:“扶轩你也太狠啦!就不怕夹到本王么?伤了本王可是要株连九族的!”
“杀你千遍都不解恨!”房内传来宁扶轩的话,方胤还哭笑不得。溜溜达达磨磨蹭蹭走一步回一次头,见那门实在是没有要开的意思,最后连房中那盏灯都灭了,方胤还叹一口气,躲在书房,经史子集地看书到天明——鬼知道,他到底有多讨厌看书!
一夜无眠的不止是方胤还一个,还有新房里忐忑不安的闻景嫣,新房外等着闹洞房的亲戚宾客,只是,独独不见了新郎……
第6章
夏的夜承接了水汽的氤氲,空气里是驱不散的荷香味。
宁扶轩病愈后不久,方胤还就带他到了这个小楼——小楼前是一片大大的荷塘,满池清艳的荷花正值盛放,碧色的荷叶肥硕无比,触目之地到处都是一片清凉。
采莲居——刻有方胤还亲手用瘦金体提就的牌匾,悬挂在小楼正中。方胤还说,之所以找这么一个地方,是因为这里人少,避免了喧闹的街区,此外,第一面见扶轩,就是在一片大大的莲池之中,而扶轩,仿若谪仙……
推开窗,宁扶轩大口喘着气——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石,全都是方胤还操办的,可见他关切之情,只是……
“呵,”扶轩苦笑一声,眼前有大片的灰白色侵袭而来,触目都是遍地死尸,父母悬梁于花厅中,丫鬟婆子小厮仆人东倒西歪,毙命于院中……
宁扶轩摇着胀痛的头,潜意识里,总有一个红衣人在自己昏迷的时候忙前忙后。
夜色迷离,小楼烛火始终未灭。宁扶轩蓦地想起自己醒来时的场景。
“这是晋王府。”红衣男子按压下宁扶轩起身的冲动,“我是方胤还,看你晕倒在街边,就自作主张把你抱了回来。”眼前的景物渐渐清醒起来,身边那人,正瞪着一双狐狸似的眼,定定望着自己。
“宁扶轩。”白衣男子也不多言,兀自报了自家名姓,看自称是方胤还的人红衣不停,端茶送药。
“晋王府,方姓,此人该是皇族。”宁扶轩心下暗自揣测。
小楼灯火明明灭灭,窗格上印出的影子几成雕塑。
酒足饭饱,街面上最缺的就是谈资。东家长西家短,只要有个什么风吹草动,总会被放大十倍,成为众人的谈资。
午后的街面忽然变得有些懒散,太阳没精打采地挂在那里,树荫底下的人也东倒西歪,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哎,知道么,这晋王啊,还真不是一般人儿。”街边一妇女喘着粗气,不停地摇着手中的蒲扇,东拉西扯。
夏日的午后是一天当中最难过的时光,要不是连闲扯都不让了,估计这一帮子街头卖小玩意儿的人非疯掉不可。
“哎,我当是什么呢,”那妇女也喘着粗气,挪了挪肥胖的身子,探手抹一把汗,猪耳朵似的手掌来回不停地挥着:“这种事早就不新鲜咯!”撇撇眼,畏光似的又合上了厚重的眼睑:“谁叫人家名字里带一个方字,嘿,玩儿的就和我们这些寻常小老百姓不一样!”
“哎,也是,要是我们这些人,哪里经得起这么折腾,听说光是那聘礼,就送了满满一街!”那妇女眼馋地比划着,眼里冒出精光。
“那有什么用?”另一个身材短小的肥胖妇女凑过来,小心翼翼地说道:“听说啊,晋王三个月后就要打仗去了!”秘密似的眨眨眼,看周围的人好奇地围了过来,那妇女唾沫乱飞,道:“告诉你们哈,我儿子,在宫里当差,那天在……听到……对对对,就是就是!有命送还不定有命花呢……那鞑子……占了我们三座城池……厉害着呢!”
“哎,可怜的新嫁娘,转眼就变寡妇咯!”不过一时半刻,众人的艳羡就变成了可怜。
那边还在熙熙攘攘,宁扶轩无奈地扶扶额,向前走去。
“皇家的事,谁说的清楚哟……”那边还在继续,故作神秘的妇人见有人过来,马上换一张笑脸,道:“客官,来看看这花灯吧,三年一次的花灯会,可是了不得呐!我这里,什么模样儿的花灯都有,公子随便打赏打赏,买一盏呗!”变脸比翻书还快,那妇人拽着一走过来的汉子,舌灿莲花。
“我倒是想要个人皮做的花灯,你这儿有么?”汉子回头剜一眼那妇人,胳膊上的肌肉突突冒着油汗。
“呵,倒是叫你闹得满城风雨!”宁扶轩折扇一扣,抽回神思。下面的话未免粗俗,也就没了兴致再听下去,索性甩开步子悠闲朝前方走去——这大病初愈,若是再不出来走走,恐怕就要闷出蘑菇了!
“让开让开让开,苏丞相府苏大小姐上安宁寺进香了,让开让开。”鸣锣开道,宁扶轩下意识退让一旁。
一顶华丽的轿子自巷尾缓缓而来,轿子四角的流苏起起伏伏。
苏家是帝都第一大户,不仅位高权重,而且资产丰厚,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何况这苏彧苏丞相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其春风得意的程度,自是不消说。
苏丞相苏彧育有一儿一女,儿子苏简女儿苏靡。苏简为人低调,但因其身份特殊,又是苏家这一辈唯一的男丁,故备受苏彧重视。女儿苏靡和枢密使闻家的千金小姐闻景嫣并称帝都两大花魁,虽然这么说有伤两位小姐的身份,但街陌巷角关于这二位小姐的传言还是只见增多不见减少。
闻家和苏家虽同朝为官,但道不同不相为谋,始终是貌合神离,表面上维持着一种谦谦和和的姿态,但私下里却是暗波汹涌。
苏彧一家颇受年轻的渊帝重视,久而久之,也养虎成患,如今,苏彧在朝廷里的势力是根深蒂固,牵一发而动全身,渊帝虽然也想除掉这个祸患,怎奈力不从心,也只好叫手握兵权的闻家来牵制苏家,好歹也能维持个一两年表面上的平静。
如此一来,苏家更是肆无忌惮,就连这女儿出行,也弄得像是贵妃娘娘出游一般,热闹奢华非凡。
宁扶轩一手着扇,一面恭恭敬敬地后退两步,为着华丽异常的轿子让出路来。
轿子行至宁扶轩出,四周的侍卫突然急急而上,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就围成了一个小圈子,圈子里,是一个儒生打扮的人,横躺在轿子侧前方,一直沾满泥的脚斜伸出来,挡住了轿夫的去路。
“保护小姐!”剑拔弩张,宁扶轩眯着一双眼看这好戏。
横躺在地上的人似乎很久没有吃过一顿饱饭了,面色蜡黄,一身本应儒雅的月白色衫子硬生生叫他穿成了土灰色。颧骨高高突起,脸上显得更瘦了些,奄奄一息的样子。
四周的侍卫显然没有料到上香的路上会遇上这等事情,一个个脸上都是莫名的神色——要是直接打死了吧,又怕这人是某某某官员的外戚——毕竟身在帝都,谁没有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在朝廷里为官?若是不放吧,若真是奸人,这一回去,还不得被丞相扒了皮?
“小蝶,你去看看,叫他们不要为难他。”轿子里的声音软软的,带有大家小姐特有的富贵气息,亦有一种莫名的强势,叫人不得不信服。
叫做小蝶的丫头领命,直直往那人处走去——不过是一个丫鬟,在此刻看来,竟要比那些身穿甲胄的侍卫还要镇定几分。
四周围观的众人暗暗称奇,虽然低了头,但是还是忍不住斜瞟了眼睛往这边看来。
“小姐,不过是一个书生饿晕了。”小蝶及其淡定,在轿帘外高高兴兴地答道:“小姐我们走吧,不要耽误了行程才好。”
安宁寺在帝都东北角,及其宏伟的庙宇殿堂几乎占了整个帝都的十分之一,那里香火鼎盛,但凡大户人家有个什么头疼脑热的,想要求佛减灾,都来这里。据说这里什么神啊佛啊的,比较灵验;二来,安宁寺的无妄和尚的解签技术是有口皆碑,没事儿求个吉祥,怎么也是不为过的。再加上大家闺秀求个姻缘,借着上香的名头看看未来的夫婿相貌如何,品德怎样,这安宁寺也就成了最好的庇护所。
“小蝶,把这个给那个书生吧!”轿帘微微掀起,露出一截玉样的皓腕,那凝白的手掌上,赫然捏着一锭十成十的银子,“好歹做个营生,总比饿死来的好。”
轿帘掀起的瞬间,宁扶轩的目光一错,整个人顿时愣住——轿帘后那个叫苏靡的女子,眉间怎么会有一颗朱砂?
一天的光景泡汤,宁扶轩掌中汗津津的,绢纸做成的扇面上氤氲出团团雾样的温润。
第7章
住到晋王府已经有些时候了,街头巷尾的闲言碎语都已经降了温,见晋王和宁扶轩两人始终规规矩矩,也就没人再说什么了。
晋王府一如既往地平静,满园的荷花开得正艳。
方胤还不讲,宁扶轩也不问,两人就这样保持着惊人的默契。
——既然你没问,那我又何必讲?反正你欠了我一条命,到时候看你怎么还?方胤还笑意盈盈,一脸得瑟。
——既然你不说,我又何必问?该来的总是会来,不该来的,怎么求也不会和你相遇。就这样,罢了吧!宁扶轩笑意淡淡,一把山水描摹的扇子在纤长的指尖折折叠叠。
时光如梭,转眼穿指而过。
晋王府是再舒服的地方不过了。闲暇时,看看池中盛放的莲,游鱼在细沙上穿梭,蒲扇样肥大鲜艳的尾巴挥过来摆过去,透出皮肤下的骨骼,倒是别有一番风情。若是有雨,则在阁楼的窗户里伸出头来,细品雨打残荷肌骨生香之态。若是还嫌不够,大渊那热闹的街面上,也总能找到你想要的东西。
“今晚的花灯会……”晋王府,方胤还双脚搭在小小的矮几上,红衣倾泻而下,晕染了身下一大片土地。茶雾缭绕,映得不大的茶室犹如笼上了一层青烟,淡淡的,却也叫人赏心悦目。
“小斟叫品,大口喝,就叫饮牛了。”
“哦?你怎知我就是饮牛?”自知失言,方胤还心下一动,却也不争辩,要听宁扶轩怎么自圆其说。
“茶盏干涸,叶贴杯壁,不要说茶香了,就连茶水,都早已没了。”宁扶轩投下不屑的一撇,道。
“观察得还算仔细,可是,”方胤还站起来,凑近宁扶轩,“你怎么不说,我在这里等你多时了?”狭长的眸子紧盯着宁扶轩,方胤还道。
四目相对,方胤还期切的眼对上宁扶轩清浅的眼,知道自己又要败下阵来。
“哎,算了算了,反正你也是这番不领情。”方胤还见宁扶轩不答,软下一句,“今晚的花灯会,一起去看看吧!”整个身子朝宁扶轩软过来,像是寄生虫一样要黏在宁扶轩身上。
“王妃在,何不带她一起去?”宁扶轩让开一步,躲开黏上来的方胤还,眸子里依旧是波澜不兴。
“本王说过,那不过是政治联姻,相信她也清楚得很!”撂下一句,方胤还紧接着说:“何况,本王自己知道,长这么大,只遇见过一个叫本王动心的人。这里,是瞒不过的。”方胤还指指自己的心,说道。随后换上一张得寸进尺的脸:“就算是补偿本王等你这么长时间,今晚就去看花灯会吧!”温言细语,叫人听得面红心跳。
“又没人叫你等。”宁扶轩浅淡一句,好像那个等了他整整一天的人不是方胤还一样。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中有双鲤鱼,相戏碧波间。
十里荷叶娉婷生姿。
三年一度的花灯会盛大无比,各家各户都攒足了劲儿,想要在这一晚出尽风头,看尽人间风流。
帝都位于太极中正之间,云集天下商贾贤才,文人墨客,但凡是想要一夜成名者,都不会放过任何出头的机会,几乎是削尖脑袋想要往这名利场里钻。
“荷花不是挺好看的么,为什么你就独爱这荷叶了?”执起手上的花灯,细心点燃花灯中的小烛,徐徐升腾而起的烛火映照出花灯另一面的“轩”字。
“宽大的荷叶,祭奠亡灵。引渡。”宁扶轩搁下手中的笔,提着特制的荷叶灯,终究是跟着方胤还来了。
方胤还浑身一颤,虽在拥挤的人群中,但还是感到些微的寒冷。
“灯上写了些什么?”笑嘻嘻凑过身来,方胤还问。
“岂有偷看之理?我的王爷?”宁扶轩侧过身,将花灯背在身后,悉心等着灯上的墨渍干透。何必这么小气!”撇撇嘴,方胤还赌气转过身去,忍不住一双狭长的眼偷偷留神那盏墨色的灯上工整的字迹。
“这么肯定?”宁扶轩好笑,一双桃花含情目在明灭的烛火下竟然斑驳跳动,映衬得微带苍白的面目有了些潮红。
——都说红颜醉人,为何在这样的景致下,我,竟然醉了?方胤还暗自揣测,偷偷瞅一眼面含春意的扶轩,心里神情荡漾。放下手中的花灯,叫灯顺着河流而去。
流水的声音在耳边渐响,挤挤嚷嚷的人群喧嚣开始蔓延。各色的花灯顺流而下,将漆黑的河面照得斑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