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轰然打开，天幕上点起了一颗不温不火的日光。大军浩浩荡荡地出了城，一路烟尘。

我当然不敢骑在主帅的身边，只是贴着军队的一侧，不远不近地跟着。

从殷都出发，必须先行至紧贴着殷都的一座沛城，才有大路分出南北。而是夜，大军马不停蹄地赶到沛城时，也就意味着，我随军的时间到此为止，接下来，便得分道扬镳。

军队开至沛城，城守很恭诚地开城迎接，并精心备好了洗尘的筵席。不过，霍骁以“扰民”为由，并没有进城，只在城外的广阔郊区里，建起了宿营。

月光皎皎，篝火猩红，炊烟升起，那是火头军正在准备晚饭。

我牵着那匹骑了一天的战马朝霍骁的营帐走去，帐外的守卫不认得我，很是谨慎地交戟挡住了。这时候，一个修长的身影正好从帐中走了出来。

定睛一看，那是霍骁的副随，肖听雷。

见到这样的故人，我下意识地就想去摸自己脸上的人面是否妥当，孰不知，一个男人见了另一个男人竟然低着头匆忙抚面，实则是很别扭的。

肖听雷一贯随和地撤开了那两名守卫的长戟，对着我，有礼地说道：“我认得您，您是今日随将军出城的公子。”

“副随大人好眼力。”我有点局促地干笑了一声，紧接着，我说道：“将军可在帐内，在下今日承蒙将军关照，想着在告辞前，同将军道谢。”

肖听雷颔首，抬手牵过了我的马缰，笑了笑，点头道：“将军确在帐内，公子请进吧。”说着，便牵着那匹战马慢慢地走开了。

我看着那老好人的背影，松了口气，然后屏息走进了帐中。

帐中烛光略暗，有些摇晃，霍骁已经褪下了铠甲，只穿着几件单衣，在帐中伏案翻看地图。听见声响，他又快又稳地抬起了头。

我走进营帐，也不敢多动，只是在门口那块地方站着，不由自主地抓着两侧的袖口，我声音机械地说道：“多谢将军今日肯带在下出城，在下实在感激不尽。”

霍骁在烛光的那一端，冷淡地放出目光，沉默地看着我。

“在下不是军中之人，不宜宿在营里，想趁着夜未深，去城中投家民宿过夜。”我很没有节奏地呼吸着，磕磕绊绊地说了大半，然后声音发怯地说了一句：“明日往南走。”

霍骁身影泰然，依旧无言，但只是目光森冷。

我尴尬地站在那里，张了张嘴，可又实在无话可说。欲看不看地几次眼神闪烁，最后只是看着自己的脚尖，讷讷地低声道：“扰了将军清静，在下这就走。”

刚一转身，身后传来了一声喝令。

“站住。”

我慢慢地转过了身去，只见霍骁依旧坐在那里，姿势未变，但是，手中却捏着一样东西，盈盈地光泽夺目。

我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血液奔腾，身体却在发冷。

“先生送来的贺礼，霍某收着了。”霍骁低郁地嘴唇开阖，他缓缓地站了起来，大概是我的错觉，我觉得他一时间高大得简直可以碰到帐顶。

“可是……此物乃是当年霍某竞武之时，先帝所赐的珍宝皇玉，世间唯此一件。”霍骁脚步开拓似地朝我走了过来。他极冷地质问道：“如何会在先生手上？”

我又退了一步，霍骁却猛地跨到了我的身边，用力地抓住了我的胳膊，将我拉回了原地。

“林佑熙，你究竟是谁？”

第一百八十六章：终须一别

他的眼睛凌冽如鹰，几乎可以噬人魂魄。

我看着胳膊上钢铁般的禁锢，强作镇定地淡声说道：“将军，在下不太懂您的话？”

霍骁缓缓地放开了我的胳膊，却在下一刻一把揪起了我的衣领，霸道而用力地将我拎到了自己的跟前，居高临下而又深不可测地瞪着我。

我不得不踮起脚尖，很不得力地稳住自己的身体。明明心中的害怕在一点点的侵袭而来，我还是用发颤的声音，说道：“将军，如此……不妥吧。”

霍骁墨色的眸底已然阴鹜不已，“林佑熙，我们……”

“报——”帐外忽然传来了紧急的呼喊。

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拉扯霍骁揪住衣领的拳头，可是霍骁非但没有放开我，反而轻而易举地将我拉得更近了一些，他拧着乌压压的眉毛，沉冷问：“何事？”

“报将军！营外来了一个人！说是……说是找将军要人！”帐外的声音犹犹豫豫地加了一句：“那人……还，还将营口拦着的弟兄打死了两个。”

霍骁墨眸一转，回到我身上的时候，变得更加冷酷，他盯着我，口中一字一句地问向帐外的人，道：“何人闯进来？要得又是何人？”

帐外的声音飞快地答道：“来人叫作……楚瑜！要的是……”声音停了停，随即斩钉截铁地说道：“林佑熙！”

霍骁的呼吸变得难以捉摸起来，连同眼神也仿佛在动荡，他轻轻闭上了眼睛，待到他睁开的时候，已然带着野兽一般的攻击性！

“给我拦着！不准进来！”霍骁看似隐忍着声音，却实实在在地低吼了一声。

“啊！”

霍骁倏忽发力，拎着我的领子就将我摁到了帐内的一方屏架上，身体与坚硬的屏架猛地相撞，发出的闷响不亚于我的惊呼。

领口处的拳头重重的压迫着我的脖颈，我异常不适地加速了呼吸，嘶哑地问道：“将军！您究竟要做什么？！”

“他要找你……”霍骁手上忽地发力，他像是从喉咙里挤出声音一般地问道：“为何要向我要？！你该在我这里么？！”

我觉得全身的血液仿佛要冻结了一般得正在撑开我的血管，最后炸开我的躯体。

“说话！！”霍骁放开了我的领子，继而掌间虎口大开地钳住了我的下半张脸颊，一下子就将我的牙关给打开了。

“除非……”霍骁手指上的粗茧在脸颊上磨出了痛觉。

我呼吸很急很乱，惊惶夹杂着致命的伤痛齐齐撕扯着心脏，心脏的深处，血淋淋地伸出无数只手，无数张嘴，嘴中不住地叫嚣，却次次都被手捂了回去。

“你我从前是相识的……对不对！”霍骁低哑地说出了一个结论。

徒然无言地睁大了眼睛，我的争辩，我的反驳，我的否认，全部都说不出口。

“还有什么……说！”霍骁这一刻脱口而出的话语，是一个像请求一般的命令，他的眼中的乌黑太浓了，浓到几乎看不出有多少种情绪在其中翻搅。

霍骁的手用力到微抖，细微的抖动下，将我眼中的泪水也抖落而下。

还有太多，说不完说不清说不尽……今时今日的你我，此时此刻的局面，要我怎么说？这场劫难已经深入骨髓，每一寸发肤上都是伤口，每个伤口里都是你我本该支离的爱情。可是……可是，我该怎么告诉你？

霍骁的视线静静地落在了我一颗又一颗的泪珠上，他的墨眸乍起了一种别样的异色。

慢慢在消退的力量，捏拿的姿势不自觉地变作捧覆，拇指微动，那是擦泪的动作。

“林……佑熙。”他幻觉似地唤道。

“报将军——”雷响一般的声音在帐外炸开！“那人硬闯进来了！”

霍骁的表情刹那间急转直下，他重新冷下了神色，一把拉着我的手臂，朝帐外走了出去。

玄夜明月，持剑而立的男人被军中将士拿戟团团围住了，他雪白的衣裳上站满了象征死亡的鲜血。

他看了过来，失望透顶地凝住了目光，整个人彷若石像似地一动也不动，连脸上的表情都显得僵硬。很快地，那眼眸底下，隐约有簇火苗正不住跳着，转眼间就暴长成高灼的烈焰。

“你骗我。”楚瑜字字切肤地说道。

我像是被扼住了喉咙般站在帐前的夜风里，那是凌迟般的煎熬。

摇着头，我不断地说着，不是的不是的，可是，却涩然地喉咙发紧。

“你……”楚瑜的眼睛开始发红，“你怎么可以骗我？”他拍着自己的胸口，沙哑道：“我……等了你那么久。”

我踏出漂浮的步子，想走到他的面前，可仅仅是一步，却被霍骁重重地拉了回来。

霍骁一步跨到了我的跟前，冷冷地看向楚瑜，他目光里有种尖锐又深刻的黑暗，彷佛在刺探评估着眼前一切。

楚瑜死死地盯着霍骁，提着满是血迹的利剑，慢慢地跨出了一步，围击他的将士也随之如履薄冰如临大敌地移动了一步。

“撤开！”霍骁利落地将手一挥。

那些将士面面相觑地对视着，但仍旧不敢违抗地收戟让开了一个缺口。

楚瑜继续前进，目光不离霍骁，随着距离的越来越近，他的神情不可遏止地宛若修罗起来。

“你果然想起来了。”

霍骁握在我手臂上的力道猛地一沉，其中夹杂着细微的栗动。他与楚瑜对视着，他浑身上下都在汹涌的战斗意识。

“楚瑜！”我声嘶力竭地喊着制止。想脱口而出地喊着“他什么都没想起来”，可是这无疑是在霍骁面前承认了自己与他的确有过去。

“所以迫不及待地要带着他一起走，哪怕是上战场。”

“不是！楚瑜！”我不断地要挣开霍骁的紧握，不断地摇着头。

楚瑜冷冷地笑了一声，用格外苍凉的眼神望我，道：“你要跟他走了？”

“你真的就……”楚瑜的呼吸似乎很困难，他的眼睛，他的脸颊，都在涨红，“那么……”

“不！我只是……”我痛苦地想要解释。

“我不许——！！！”

愤怒的狂吼，剑光飞刺而来，楚瑜犹如出笼的猛兽一般冲向霍骁。

我被猛地被向后一摔，跌在了帐口。

拳来脚往的动作里剑光凛然，缠斗在一起的两个身影又狠又疾地出招接招，一边看着的将士举着长戟几次想替主帅拿下擅闯者，但几番起落，仍旧是踌躇不前。两者的动作太快，仅仅是眨眼的工夫就会倒转位置，转移场地。

两个被支起的火盘被一记扫腿双双踢翻在地，热碳翻滚一地，火苗也四散在了各处。

这让帐前的光线忽地变暗了许多。

只听得“噌！”地一声，连利剑都摔了出去！

原本打斗在一起的两个人，也随着互击的动作，猛地退了开去。

二人站定，夜里的风明显得迅疾了几许，似乎是要吹动天幕中的云层去遮蔽洞悉一切的明月。而重新恢复对峙的两人仍旧充满敌意地看着对方，呼吸很急，但却尽在掌控。

“都住手！都住手！”我飞快地冲上前去，张开双臂挡在了两人中间。

面向楚瑜，我用最抑制的声音对他说道：“不要……”

楚瑜定定地看着我，冰冷地嘲讽着，“怎么，又护着他了？”讥笑敛去，他冰冷地说道：“让开！”

“不是！”我绝望地叹了口气，道：“别打了，我跟你回去。”

楚瑜的脸色稍变，但那猖獗的怒火仍旧浓烈地欲要冲出眼眶，他道：“不杀他，后患无穷。”他又恨又累地看着我，咬牙道：“让开！”

“你发什么疯！”我再也控制不住地怒吼了一句，“他是北征的将军！他要死也是死在战场上！怎么能死在同胞的手上！”

诡异的沉默，在地上四散不熄的炭火，犹如来自幽地冥府的光束。四周的格局在悄然地转变着，巨大而深邃地扭动着空间。

“我不会交人。”异常平淡的语气，背后却隐藏着起伏激烈的情绪。

霍骁走到了我的身边，一把抓住我张开的一只手臂，欲要将我往身后甩去。

可是当霍骁的手掌触摸到我的一刹那，楚瑜发疯似地发出了一声爆喝：

“不准动他——！！！”

两只从袖间飞射而出的六芒星镖，带着浓浓的仇恨，呼啸射来。

那一瞬，我看见了自己那熟悉的面孔上化出了陌生的狰狞与扭曲，极度的愤怒与狂暴，让他根本没有注意到身后那几只伺机久候刺来的长戟。

“噗——”“噗——”……

我想喊，我想告诉他，可是却奇怪地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来。

被四处穿刺而来的长戟没入腰腹的楚瑜，陡然睁大了眼，他瞬间僵住的表情透出未曾见过的惊骇与畏惧。

他伸出了手，对着我，嘶吼道：“佑熙！！！”

我缓缓地低下了头，有些恍然地看着自己的胸口，胸腔里的心脏前所未有的剧烈跳动着，被一枚六芒星镖没入的位置，鲜血等不及似地激涌而出，那一团濡湿的红色痕迹迅速地不断扩大。

太过强烈的痛楚，简直让人无法呼吸无法思考，我张口想要吸一口气，血却先溢了出来，止也止不住地溢出来。茫然中抬眼，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挡在了霍骁的前面，一切都太快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一切都似乎是身体自己的行为。

身体沉重地一软，我倒向了一个温暖而宽大的怀抱。

霍骁一手鲜血直流地握着一只六芒星镖，一手拖住了我。

我怔怔地望着，似乎从来没见过霍骁露出这般慌然失措的神情，他不是应该永远冷静沉着，永远睥睨万事的么？

我无力地抬起手，伸向他紧皱的眉峰，想帮他抚平，想安慰他。

他毫无血色地似乎正在朝四周怒吼着什么，那双漆黑得简直像上了锁一般的眸中不断流露而出的，是发狂似的恐惧，以及心碎一般的痛苦神色。

开始模糊的视线，我努力地睁大自己的眼睛，想更清楚地看着他，更仔细地，更用心地，看看霍骁，我最挚爱的霍骁，即便死都不想忘却的霍骁。

眷恋而忧伤地流着眼泪，我知道，那是因为，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没有声音的世界开始旋转起来，近在眼前的霍骁开始渐渐黯淡起来，喉间翻涌出苦涩而炙热的鲜血，我拼尽全力地发出声音：

“霍……霍骁……，我……爱……”

铺天盖地的黑暗，再也看不见任何事物，最后一眼的世界里，仿佛朝自己落来了一滴粲然的泪。

第一百八十七章：北国之春

似乎在黑暗里漂泊了很久，周身仿若置于温暖的水流，即便无所依靠，却仍旧宁静美好。

一点又一点的光，在出现，在汇聚，在扩散，最后赫然成形，闪耀着无比炫彩的明亮，那是尽头还是……出口。

纯白的颜色渐渐转换，晕染出丝丝的昏黄，带着一点尘世的温度，迎面而来。

“看得清我么？”

这一声，屏退了所有的黑暗，眼前越发清朗起来，昏黄的光团中央，是一个人极近的面孔。

他棱角分明的嘴唇几番启合，音波迟钝而浑浊地在传了过来。

“林佑熙……看得见我么？”

仿佛一瞬乍明的天光，世间万物各归各位，一切清晰如常。

动了动眼珠，我发怔地看着眼前的人，有一个细若蚊蚁的声音响了起来，那似乎来自于我：

“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