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瑜!”霍骁用嘶哑得没了音节的声音忽地大吼了一声,“接着!”
在我并没有明白过来,霍骁那几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时,头顶的崖木彻底地断了!
我们一起重新回到了失重坠落的世界里,而霍骁在崖木断裂的那一刻用力地,决然地,不顾一切地推开了我。
第一百七十二章:祸兮福兮
我觉得很冷,从骨缝里勾出的冷,冷得生疼。
如同木偶似地吊在楚瑜身上,我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虚无的下方。
翻涌的浓雾里,霍骁最后的那抹影子似乎还在。我不敢将视线移开一寸,我总觉得,说不定霍骁会在某一刻从雾气中显露出模样来,我怕如果自己不能第一时间看见他,会在此后的任何一个时间点上,在疼痛里死去。
楚瑜粗重急促的呼吸极近地响在耳边,每一声都在胸腔里隐忍了许久,只在最疲惫最恰当的时候长长出这么一口,接下去又是一阵极长的咬牙忍气。他这样半搂着我,单手抓着崖石步步下移,已不知持续了多长时间。在我看来,从霍骁消失在无尽的雾气里之后,时间就如同从岩缝里挤出来一般,难熬得磨人。
“楚瑜,你放开我,我会抓紧你。”我有点找不回自己的声音,沙沙哑哑地嗡了一阵,我若有似无地说了这么一句。
楚瑜照例在一个点上长出了一口滚烫沉重的呼吸,他连目光都没有瞟我一眼,继续专心致志地看准一个踏点,然后提气带着我踩上去,他的手会在移动的那一瞬无意识地一重,然后在下一次的移动里更重一些,一次比一次更用力的搂抱,我有五脏都移位的错觉。
我看着楚瑜大汗淋漓的专注面孔,怀疑他是否听见我的话。微微抬头,我望着他血淋淋的手掌在握过的崖石上留下一抹红黑的痕迹,细小的粉尘石块糊进了翻开的皮肉里,以致于涌出的血浆粘稠得发黑。
“楚瑜,你用两只手,我会抓紧你。”我动了动干燥得生疼的咽喉,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声调抬高,发出怪异而尖利的声音。
依旧没有回应,楚瑜的动作准确而敏捷,眼神深沉而谨慎。
浑身冷得不像自己的,我垂下眼睛,望向脚下,冷到发麻的面颊上微微一热,热流慢慢下滑,然后消失。我想自己可能是流了眼泪,不过全身麻痹迟钝,连同脑子也失灵似地怔一阵晕一阵,我觉得刚才的触感,又或许只是幻觉。
雾气包裹在四周,时远时近地撩拨而来,我倦怠麻木地直想闭上眼睛。
“佑熙……”楚瑜好像喊了我的名字。
我皱了皱眉,想答应却使不上力气。
“我好像看见底了……你看见了么……”
我本来就一直盯着下面,耳畔流转而过的声音深深地刺激了我失灵的神经,我眨了眨眼睛,强迫自己集中视线,努力看清眼前。
混沌间恍惚地闪过一些实物的光景,黑黑白白的一点两点。与其说是崖底的事物,我觉得更像是我晕眩时的星光金点。
“……我不知道。”我实在没有摇头的力气,只能拼凑出一点残破的声音。
“哗——”
大块的石块无预期地脱离崖壁,寒冷疲惫的身躯瞬间失去了依附。
一阵尖厉的巨响霎那作响,身体陡然地下坠,而我的脑子却漠然地空白一片。
好像是被尖锐的石块重重地划刮了很多下,痛意让我清醒了些许,天旋地转的坠落没有我想象得那么长久,几乎在坠落的不久之后,身体撞击地面的感觉便出现了。
狠狠地一震之后,我觉得眼前的光点便随之一丝丝地散去,越来越多的黑暗袭来,越来越多的寒冷入侵。
“叮呤……叮呤……”
那是什么声音,我在昏迷前的最后一刻这么想,仿若清脆的铃声,仿若召唤的仙乐飘飘,身体好轻,犹如升起了一般。
“叮呤……叮呤……”
我真希望在失去光明之前,可以仔细地看一看这崖底。我真希望霍骁就在此处的不远生着一堆火等着我。我真希望好好看一看他,还有他的伤……然后,即便立刻就死,也没有遗憾了。我只是不想,最后的一眼的他,是离去的,我想和他在一起。
好像是过了很久,微痒的触感在鼻尖的地方升起,从微小变得张狂。
“林公子……林公子……”清朗的声音像是那飘渺的铃声一样飘进了耳中。
“呃……”我不由自主地,似乎是发出了一点声音。
牙关被轻轻地拉开,温热的液体滑进了口腔,流入了肺腑,那久违的生命的温度让沉寂冰冷的四肢百骸都一点点苏醒起来。
“林公子……林公子……”那声音在迷失里牵引着我,越来越清晰。
光亮闪闪烁烁地透进了无止的黑暗中,那是我,睁开了眼睛。
“啊!林公子,看得见我么?!”
一张红彤彤的脸孔在眼前出现,一并出现的,还有一面帐顶,一屋子的灯光,还有沁人心脾的温度。
“你是谁?”我艰难地张开嘴,低低哑哑地发出声音。
模糊渐趋消散,那脸孔清晰了许多,是个飘着两朵红晕的女孩子的脸,小鼻子小嘴,眼睛倒是晶晶亮亮地好大一双。那女孩子听见我答话,眼睛里盈盈地泛着光泽,她冲口而出地说了一个“我是!”继而又突兀地停下来,半晌,她轻轻软软地压着惊喜,才说道:“我是落葵,是德渊药庄的落葵!林公子!”
“德渊……”我无意识地呢喃着,良久,我清醒了大半,瞠目念道:“德渊?!”
“林公子你别动!你身上有伤!”那叫落葵的女孩子很惊慌地压住我的两边肩膀。紧接着,门外有了响动,继而又走来了一个人影,一个娇美的声音响起:
“啊!林公子醒了!”
我身上暖和起来,渐渐也恢复了一点力气,我将视线一转,看见一个瘦瘦高高的女子窈窕地走到了床畔,杏目红唇,手中托着一盘滚着热气的药盅。
“紫苏……”我当下就认出了她,再一次打量了一下四周,我不由大骇,“这里真是德渊药庄!”
紫苏将漆红点墨的药盘放在床首的立几上,一下也就坐到了床沿来,“林公子许久不来庄里了,不想还记得我。”
那落葵眼疾手快地放开我的肩膀,起身走向立几,一下就拿起了药盅开始用小勺撩起了药渣,不一会儿就倒出了一大腕干干净净的汤药来。
“林公子,快些喝药罢,方才您昏迷不醒,咱们只能喂了几口热水,眼下您醒了,快别耽误了!”落葵着急地对我说道,眼中的关心重重叠叠。
“是啊,林公子,老庄主特命人在这药里放了续命助息的天山雪莲,您可一滴也别剩下。”紫苏笑着说道。
我轰地一下坐起了身体,像是鬼神附体,又像是回光返照。
“紫苏,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摇摇头,推开了那碗药,无视有些失落的落葵,一把就抓住了紫苏的胳膊,急切地问道:“你可还看见其它人了?”
紫苏一把夺过落葵手里的药碗,不客气地送到我面前,“您什么时候喝完,紫苏什么时候告诉您。”
我气急地瞥了一眼热气腾腾的药碗,一口气堵在胸口,却又没办法,唯有接过那碗药,仰头一口气喝了个精光。
紫苏红唇一抿,也不等我追问,自己果然就说了起来:“咱们德渊药庄虽在城外,却有一条暗河通进都城之中的玉华山,河的那一头便是一处山崖的崖底。”
我头脑一热,继而又是一疼,回忆起的画面让人胆战心惊。
“那山崖极险,时有农夫猎户不慎滚落,葬身于此,那地皮吸了不知几世几代的人肉鲜血便长出了一种鬼草,最有化腐生肌的奇效,每季一开,如今正是初春……”
“紫苏!”我见她滔滔不绝,竟说些毫无关系的话,忍不住着急地喊了一声。
“哎呀!这不是正要说了么!今日商陆和忍冬奉了老庄主的命令去采鬼草,正摇铃为死者超度呢!不想忽然就跳出个血淋淋的大活人来!”
我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睛。
“那人拿镖子比着忍冬的脖子,要抢船。可是商陆一眼就看到了那人的身后还躺着个人,细一看,竟是您!”
“然后呢!”我胸膛大大地起伏了一下。
“商陆立刻就对那人说,地上的林公子是我们庄主的远房亲戚,公子要想出去,不必借船,咱们自可捎带一程,及至庄中,一面疗伤一面修养,都是妥当方便的!”
“楚瑜呢?楚瑜现在在哪儿?!”我一下又失控地抓住紫苏的胳膊,表情都忍不住狰狞起来。
紫苏被我吓了一跳,不过还是继续说道:“那人叫楚瑜么?”
“是!”我的声音越来越大。
“哦……”紫苏微微挣扎了一下,见我这般,便还是说道:“那位楚公子后又细细地盘查了一番,问得忍冬和商陆几都无法儿,才终于信了。可他抱了您上船之后,却强留下了忍冬,只让商陆先带您回庄,再问庄中派条船回去,他要留下找个人。”
我身体抖了一下,过电似地,无力地跌回了床榻间。
“商陆带着您回庄后,便立刻将此事秉了老庄主,老庄主便立刻加派了两条船和八九个人前去,如此已去了一二个时辰了。”
紫苏见我忽地沉默下来,便温柔地安慰了起来,道:“林公子莫担心,我听商陆说,那楚公子是极威武的人,想必不会出事的。”
我将拳头攥了又攥,身体也越发滚烫。每一根神经都在突如其来的高温里生出疯狂而诡谲的意味来。
再次轰然坐起,我飞快地掀开了盖在身上的被子,也不穿鞋也不披衣,怔忡似地就要往门口那边冲去!
“林公子!!”两声惊诧的娇喝异口同声。
紫苏和落葵一人一边地抓着我的胳膊,使劲地要将我往回拉,口中高高低低地喊着规劝的话。按说我平日的力气不会连女子也抵不过,只是现在伤病交加,对方又是两个女子同时发力,不得不真的被她们拉回摁到了床上!
“快去传报老庄主,说林公子醒了!”紫苏一边给我盖被子,一边急急对落葵吩咐道。
落葵得言,立刻就点头冲出了房门。
我还在挣扎着要起来,紫苏费力地摁着我,满脸焦灼地说道:“林公子!您虽没摔断了哪根骨头,可终究破了一身的血口子!腰上的瘀伤最重!昏过去的时候又一直发着热!您还是躺下仔细养着吧!老庄主要见您病上加病,伤上加伤!必然是要罚我们的呀!林公子!您可万万听听劝罢!咱们庄里派出去的人,都是脑子灵光手脚麻利的人,别说帮着楚公子找人,就是帮着抓鬼都够格儿了!”
紫苏一边说得起劲儿,不想此时,门口又咚咚地一阵响动,刚才跑出去的落葵竟又出现在眼前,她扶着门框重重地弯腰喘气,大张的嘴,像是要说什么。
“怎么又回来了?!”紫苏不解地问道。
落葵一手撑着腰,一手指着外面,期期艾艾地说道:“回回回……来了!回来了!”
这一句话落地,我一个用力就硬生生地把紫苏给推开了。
德渊药庄乃是年少时就开始来往的地方,虽做了御保之后就少了登门,但对此地的格局还是很有印象的。
我出了房门,左右看了看,才发现天已经黑了。借着灯光四顾,很快就找到了方向,不顾身后的劝阻,我一头就冲进了风里。
光脚单衣,霜重露寒的初春之夜,我不知道冷,不知道累,也不知道疼,只知道一个劲儿地朝门口的方向冲去,只知道,回来了……回来了!
视线里开始出现很多奔跑的布衣年轻人,那都是庄中收养的弃儿孤女,一应留在庄中做事的。他们似乎也得到了什么命令,急匆匆地都朝一个方向跑去。
我一个接着一个地超过他们,不知不觉就跑在了最前头。
大门口通红的灯盏伴随人们手中提着的灯笼,只将这里照了个亮如白昼。
我渐渐地放慢了脚下的速度,拼命的奔跑变作踉跄的步履蹒跚,我皱起眉,在过于刺眼的明亮中找寻着。
比灯光还要刺目的鲜血从门口大朵大朵地一路盛开而来。
被四个人合力抬着的高大身躯被半黑的血浆糊成了一个血人,无力而死气沉沉。
粘稠的红色下露出的皮肤,青灰一片。
走在最后的一个人影登上石阶,出现在大门的中央,他的目光在黑夜里落在了我的身上,无言而寂寥。
第一百七十三章:蚀骨之爱
昏黄的灯光遗落在屋室的各处,黑夜在窗边凝视,仿佛一片巨大肆意的汪洋。
垂着流苏的床上,剥离了衣物的霍骁静静地躺在那里。有两个少年人用温水轻手轻脚地为他擦洗着身上的凝血污浊,没了那些肮脏的遮蔽,显露得越多不是肌肤,而是触目惊心的伤口,尤其是腰上的刀伤,皮肉大开,血肉紫黑。殷老庄主俯身用手在他周身各处触碰按压,灯光在他侧脸落下阴影,看不清楚神情。
我伫立在不远处,死死地盯着双目紧闭的霍骁。
此时此刻,我才清楚,楚瑜带着我在崖壁上几乎用了一日的时间才挨到了离崖底一二楼的高度,最后失手跌了下来的时候,已是日暮黄昏之时,而霍骁,摔在崖底,已经一日了。
霍骁没有九头六臂,他再强大也只是凡人。霍骁他纵然是人们口中的天之骄子,可在生死之前,老天爷也不会格外垂帘他。
我没办法呼吸,只是浑身的颤栗,不知是冷还是怕。
终于,殷老庄主缓缓转过了身,苍老平静的眼睛没有波澜。
“殷老?”我小心翼翼地开了口。
“他还有一口气……”殷老庄主叹了口气,道:“真是命硬。”
我几乎狂喜地捂着自己的心口,几步就要走向霍骁的床沿。
“准备后事吧,挨不过今晚的。”
殷老庄主在我就要越过他的时候,握住了我前进的肩膀,淡淡地这样说道。
“噔——”窗外响起了庄内的更响,一声接着一声,标识着最深的子夜来临。
“他若是有家人,便速速传于他们知晓罢,免得一时半刻下不了葬,反而误了他。”殷老庄主松开我的肩膀,拍了拍。
抽搐似地在腔子里剧烈跳动的心脏火辣辣地作疼。
“什……什么?”我发现自己忽然间根本听不懂刚才听到的话。
“失血过多,身上的骨头断了七七八八,五脏六腑不用说也都废了,不过手手脚脚都还原处倒是奇事一桩,可见从前是个极健壮的底子了。”殷老庄主的声音波平如镜,无半分同情,无半分冷漠。
我摇了摇头,低低地说道:“不可能。”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我几下抓住殷老庄主的衣摆,抬起头,慌乱地摇摇头,道:“不会的不会的……您是和爷爷一样的神医!一定有办法救他的!”
“孩子,你也是医者,可自行验查一番,便知老夫所言的虚实了。”殷老庄主冷静地看着我。
“我……我的医道怎能和您比,我……我看不出来的!”我一口咬定地说道。“您再仔细看看!殷老!您再仔细看看霍骁!说不定……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