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毕,我一把甩开楚瑜的手,推推搡搡地下了马。楚瑜见我态度强硬,便也不阻拦了,跟着我一起下了马。
扶摇在不远处重重地踹着气,夹杂着“丝丝”的气流和鼻音,前腿的一只在明显地颤抖,后腿的一只又在汩汩地流血,但依旧屹立不倒,唯独睁着一双黑色的大眼睛,定定地凝视着我。
我飞快地跑到它的跟前,小心翼翼地伸出了手。
“佑熙!”身后的楚瑜见我伸手,立刻就大步走过来,欲要制止。
谁知扶摇一听见楚瑜的声音,便敌意地发出了低低的嘶鸣,挺出了半身。
“楚瑜,你不要过来!”我回头认真地说道。
楚瑜愠怒地看着我,大手一挥,道:“这畜牲发疯,你也发疯了不成!”
我不理会楚瑜,果断地将手覆在了扶摇的脊背上,慢慢地抚摸着歪在一边的马鞍,当触摸到上面有一道深深的刀痕时,我的手重重地一抖。
“扶摇,霍骁呢?”我走了几步,抬手就捧住了扶摇的马首,低低地问道。
扶摇没有一点动作,回应我的,只有它粗重的呼吸,和一身粘稠的血腥味。
“扶摇,你在这里,是霍骁……也来了这里么?”我的声音抖得厉害。
扶摇出奇地安静,大大的眼睛湿润得像是要浸出一层鲜血。
我觉得肩膀忽然被猛力地一扯,整个人就被带转了身体,楚瑜黑着一张脸,将我往回拉。
“楚瑜!你干什么?!”
楚瑜闻言扭头,然后一把重重地扔开我的手,上前揪住了我的衣襟,压低了声音道:“林佑熙,这畜牲再通灵,也张不了口,说不了话!”楚瑜黑云压低地看着我,怒道:“你以为那帮御林军是吃素的,你在这里耗着,是要等他们找过来么?!”
我将楚瑜的手一扯,自己退后了几步,气息不稳地说道:“那你见过受了你的镖还敢赖着不走的畜牲么?你见过瞧见一个人忽然就安静下来的畜牲么?”我哑哑地苦笑了几声,激动地高声说道:“我告诉你,它就是通灵,它就是能告诉我霍骁在哪儿!!”
说完,我转身就走,口中念叨着:“我不问了,我直接让它带我去找霍骁!”
肩膀再次被狠狠地一拉,楚瑜一个巴掌利落地甩在了我的脸上。
这个巴掌的力度对于楚瑜来说是很有保留的,但还是在我身上有了七荤八素的效果。
“林佑熙!都走到这一步了!我……都走到这一步了!”楚瑜愤怒地指着我,整个人都气得有些颤巍巍的,“你心里怎么就只记得这么一桩事!”
我在脑海中的空白散去后,用手摸了摸滚烫肿起的一边面颊,缓缓地说道:“……你打得好,我……确实该打。”然后我抬头望向怒火攻心的楚瑜,平静地说道:“可是……你要么打死我,要么让我去找霍骁。但凡我还有一口气,心里就会记得这么一桩事。”
楚瑜的眼睛从来都很亮,是真正的星眸,所以,这一刻,我清清楚楚地看到那里面,慢慢升起的失望和绝望。
我难过地别过脸去,一瞬间,所有的疼痛都席卷而来。
“嘶——”
忽然,扶摇又开始长嘶,它不顾腿脚上的两处致命的伤口,开始扬蹄跃起。
转眼的功夫就朝刚才冲来的地方跑去,一地血浆飞溅。
我震惊地看着扶摇离去的方向,忍不住高喊了一句:“扶摇!”
这时,楚瑜大步就朝已经在一边候着的两匹马走去,走过我的瞬间,一把架住了我的肩膀,一言不发,硬是强行将我拖了起来。
我被这样一股力量挟持着,很是仓皇,不禁惊叫道:“楚瑜!”
楚瑜根本不理会我,见我挣扎地起劲,单只是另加了一只手,仍旧进行着让人无法反抗地拖行。
“楚瑜!楚瑜!霍骁说不定就在附近,跟着扶摇去看看,说不定能找到他!”
楚瑜仍旧没有回应我,几下就把我拖到了马匹边上,他沉默着弯腰,一下子就将我扛过了肩头,手臂一转,狠狠地将我横放在了马鞍上。
“楚瑜!求你了!扶摇一身的血,霍骁肯定出事了,说不定……说不定……”我难受地在马鞍上四肢乱动。
楚瑜纵身越上了马背,他抬手默默地在我的腿上肩膀一提,我一个地转天旋过后,就从横卧立刻变成了正坐。
他伸手在我的肩膀上一揽,重重地将我摁向自己,然后伸出空着的另一只手,抓住了缰绳。
墓山的此时,冷得不似初春。
我打了个寒颤,忽然伸出双手压住他抓缰的那只手,摇了摇头,我说不出话,眼睛很胀很热,喉咙生疼发紧,一时间,我似乎只知道摇头,不断地摇头。
“他……说不定……会……死……”我从嗓子眼里一个有一个地将字艰难地抠了出来,声音艰涩,颤抖。
“让我去找他,他说不定……会死。”我乞求道。
天色一刻亮过一刻,这里的时间却似乎是停止的。
终于,身后的楚瑜慢慢地松开缰绳,然后将那只手也抱在了我的身上,一点点收紧,一点点靠近,他将嘴唇贴在了我的耳畔,气息忽轻忽重地拂了过来。
“我本来就希望他死。”
他的声音让我再一次响起了那子夜过后的钟声,带出我心中最深沉的恐惧。
“他成了竞武头筹,而我需得藏起来疗伤之时,我就希望他死。”
楚瑜一点点地用着力,像是绳索一般勒得我的身体开始生疼。
“他成了霍左将军,而我日日刀刃弑血之时,我就希望他死。”
恍惚间,我觉得我们两个人都在隐约地颤抖。
“现在,我更是希望他……”楚瑜扳过我的下颌,用一双潋滟的眸子锁住我,一字一句地说道:“死无葬身之地。”
我望着那毫无生气却仍旧明亮的眼睛,心底死水一般地凝滞成一片暗色的墓山。
“嘶……”
低沉的马嘶声断断续续地传来,而更为明显的,却是近似窒息时的喘息声。
我不敢相信地扭头望向传来声音的方向,未等我作出任何反应,只听得:
“驾!”
楚瑜像是被提醒了似地,高声地喝道。
胯下的马匹伶俐地调转身体,扬开蹄子奔跑了起来。
耳边的流转起来的风是匕首,在触及身体的那一刻,仿佛能够割开肌肤,能够剖开胸膛,能够穿刺心脏。
“嘶——”
惨厉的嘶鸣就在奔跑的那一刻响彻天际,紧接着,是骤然的倾斜,楚瑜和我在一股扑鼻的血腥中往后摔去。
痛苦而剧烈的嘶鸣仍在持续,凌乱的鼻息昭示着倒地马匹极致的疼痛。
渐凉的天光照亮了马匹后腿上贯穿的长剑,以及一地逐渐扩散的嫣红。
我卧在地上,轻而缓地从剑身上移开了视线,继而如梦初醒地抬起了头。
扶摇高高大大地站在被拨开的枝叶间,而一个颀长的身影扶着马背站立,微微弯着脊背,喘息着,沉默着。
阴森的墓山,在死一般的寂静里,在这里,迎来了一个血色的黎明。
第一百七十章:绝处逢难
那人影慢慢地走了出来,步子落得很重,每一步都踩在我呼吸的点上。
短短的几步,将须臾片刻拉至成几个世纪。而等他终于停在我面前,我的心跳似乎也跟着停了下来。
他慢慢地俯身,宽厚的肩膀遮挡住了弱弱的光线。伸出的手掌,利落地抓住了我的手臂,一个用力,将软绵绵的我从地上提了起来。
点点的光芒在他夜海似地眸底聚集升起,似乎可以照亮这个昏暗的黎明,照亮我。
他抬起手,用指腹轻触般地在我的眉间一点,刺骨的凉意兀地渗进肌理,我下意识不适地皱了皱眉头,但霍骁却释然似地柔软了神情,微微启唇,他的声音是破碎的嘶哑:
“佑熙。”
我呼吸艰难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竭力克制住想要拥抱他的冲动,做了一个大大的深呼吸之后,我尽量平稳地开了口。
“霍骁,你……怎么会也在这里?”
霍骁先是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眼光一滑,看向了我的身后,他一贯冷峻的半垂着眼睫,投下森森的阴影,沉沉道:“你未到,来了皇上的人马,我便知道事情败露了,挡了一阵,究竟不是长久之计,便另劈了一条道,想从这墓山潜进寺中,只不过,那众甚是难缠,竟是如何也甩不了。”他看了看扶摇,脸色微微苍白,道:“方才,是扶摇在前探路,不想又忽然折回,姿态诡谲,腿上添了这镖子,我细看下,就认了出来。”
霍骁停顿了一下,凉凉地问:“你同楚瑜在一起。”
“可是受伤了?!”我也不理会他的话,连忙问起了关键问题。
霍骁见我如此,便不追问,只是淡淡说道:“免不了有一些,无甚要紧,已点穴止血,等上了药便无妨了。”
“你让我看看……”我着急地说道。
“霍骁,瞧着倒是全须全羽地无甚要紧么。”
夹杂着一点讥讽,冷冷的音调还未等我说完,从身后站起来的楚瑜口中跳了出来。
他静静地踱了过来,用手捏住了霍骁的放在我手臂上的手腕,目光一转,他看着霍骁发出冷笑来,道:“怎么?这是要明抢?”
“楚瑜,别这样。”我低低地出了声,抬手将他二人的手分了开去。
楚瑜脸上没什么表情,眼光尖刀一般,先刺了我一眼,他道:“呵呵,天意如此,把人都聚齐了,何不就此将话讲个明白。”
“楚瑜!”我气闷地喊了一句,“现在不是论道理的时候。”我摇手指了指,“后面还有追兵呢!”
“你现在知道有追兵了,现在晓得要保命了!”楚瑜先呵斥了我一番,继而又冷笑着看向霍骁,道:“你我的恩怨是时候也该断一断了,别的不提,咱们现下,就说他!”
霍骁的面目阴森森地冰封着,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虽说是我从寺中提溜出来的,可若不是大半的兵力被小皇帝遣去拿你,我纵是飞天的本领也难行此事。”楚瑜朝霍骁走近了一步,道:“不过,人既已被我救了出来,便断然没有交出去的道理。”
两人隔着不远的距离相对而立,丝丝缕缕的光线投映在二人中间,像是亘古难移的界限。
“霍骁,你我也是旧识,我楚瑜是什么脾性,你也清楚。今日,你我将这前前后后的帐都算个分明,你我间也决出个去留来。”
“楚瑜!你到底想做什么?!”我几步上前,想走到那两人中间去。
霍骁却一把制住我的肩膀,止住我进前的步子,看着楚瑜,他低沉道:“你说。”
“眼下危急,不是寻常时候,你我便十招赌胜负,也毋须拼个死活。只是赢的那个,带着这傻子出这林子,输的那个留下来挡追兵。若是留下的那个还有命来追,届时再比试,等到那时,方是生死之决。”楚瑜环胸冷然,道:“不过,多寡分明,我看留下的那个多半也走不出来了。此番也可谓是了局。”楚瑜最后朝霍骁走了一步,字句阴厉道:“霍骁,你我终须战上一局,纵然迟了七年。你意下如何。”
我荒唐得看着两个人,几欲破口大骂。
霍骁微微颔首,道:“我留下。”
楚瑜听闻此言,便凌眉大怒,以为霍骁料定了输赢,又作故强势,立刻就喝道:“姓霍的,你休要小觑了我。”
霍骁冷淡地开口,道:“宫中军武子弟,原大都系霍家带领操练,方举荐入宫。门路招式,套别行风,我无不知晓。虽有寡不敌众一说,但知己知彼,终究有法子全身而退。况,他们见是我,多少有些顾忌,那些有心思的,更是愿意拿了我复命,便也撇了你们这一路了。”
枝木潮湿地展露在微光的天幕间,墓山渐渐地在苏醒。
我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几步走到了那匹还在痛苦喘息的马匹身边,双手紧握剑柄,一鼓作气,咬牙将那剑猛地从马腿上拔了出来!
那倒地的马匹刚缓过一阵,眼下又遭了这锥心的疼痛,整个地在地上一震,嘶声是不寻常的凄惨,连同滚烫的马血都烙印似地迸溅到了我的脸上。
“佑熙!”身后传来异口同声的惊呼。
我不顾地上挣扎嘶鸣的马匹,双手握剑地转过了身,扫了霍骁和楚瑜一眼,平静道:“你们无需说那些话来气我。你们若敢动手,我也是拦不住的,大不了我先抹了脖子给你们拿血开祭!”
霍骁阴沉着脸走了过来,架势间是要夺剑的意思。
我凝眉一把将长剑架到了颈边,大吼:“别以为我不敢!等我死了,你们爱十招一百招,我眼不见心不烦,生死由你们去!我也管不着!”
霍骁脸色更差,双目恼怒着急地似要迸射匕首,却也停下了步子。
“佑熙听话,把剑放下。”楚瑜也不敢妄自上前,双手狠狠握拳,口气不自然地柔和着。
我又深呼了一口气,道:“我也把话放这儿了,要么都出去,要么都留下。你们同意,我们现在就走,不同意……”我作势要将长剑抵上皮肉,但奈何剑身实在沉重,只好自己贴靠了过去,然后一本正经地说道:“不同意,我先来见血吧。”
霍骁果然是个讷于言敏于行的人,二话不说,立刻走开几步,一把牵过扶摇,对我说道:“地上的马是不中用了,扶摇是带伤的……”他目光一转,看着楚瑜的另一匹马,道:“那匹倒是极好,负载双人也是妥当。”
楚瑜听了这话,也跟着极认真地说:“你那好畜牲是个认人的,非你不能驾驭,这墓山的出路,我亦早早探过,知道门道。如此,便我同佑熙共乘一骑在前面开路,你同它殿后。”
说完这一番,楚瑜转了转眼光,彻底放软了声音,口吻又是哄又是劝,道:“小祖宗,都照你的意思办。快,把剑扔了。”
我见好就收地慢慢转了剑锋,刚将剑身撤了一小半,就被飞身上前的霍骁一把夺了去。霍骁收了长剑,目光如炬地瞪了我一眼,其中的责备恼火自是满满当当。他先是检查了一下我的脖颈,确认没有伤口之后,便将我一把搡到了那匹完好的骏马边上。
楚瑜也走了过来,早收了刚才的好脸色,青黑着面孔,道:“上去。”
我硬梆梆地说道:“你先上去,我坐你后面。”要我坐在他前面,跟个娘儿们似地被环着绕着,我是一千一万个不愿意,更何况,霍骁就在后面,我觉得自己和楚瑜同骑已然足够尴尬的了。可无奈,扶摇的四肢里两条都有伤,好在是神驹,尚能负起霍骁来,换做一般马匹,早就口吐白沫力不能支了。
不过,这种非常时期,我也不谈什么讲究了,趁早逃出这墓山才是王道!
三人在马背上刚刚坐定,阴阴的空中忽然匀染出了日光的颜色。
我抬头看了看,正低下头的时候,忽然发现霍骁和楚瑜几乎是同时绷紧了神色。
悄然幽静的墓山,簌簌地有枝枝叶叶飘零而下,风过林间,气氛在霍骁和楚瑜的肃穆的眼神里,凝成了冰。
“来了……”楚瑜喃喃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