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说,就算即将失去最珍视的事物,也不知道如何表达出「请不要抛下我」或者「我宁可与你一同逝
去」这样简单的心情。
「我会为那些消亡的生命负责,我是这个国家的国师,我是星相师,这是我该做的最后一件事。」老
师拨开他的手,微微笑着,淡然道:「你走吧,罗达,这是命令。」国师有权命令其余的星相师,国
王不在的情况下,由于预言的神圣性,甚至可以命令群臣。
「不,我——」罗达咬着牙,神色悲伤地看着老师。
「去吧,这就是我们的命运呀。」最后一次,老师摸摸他的头,就像小时候为他讲解星星一样,那种
谆谆教诲的语气让罗达的眼眶刺痛。
命运,啊,命运……
这座占星塔因为魔法的力量撞击而缓缓摇晃着,罗达慢慢转身,往下走去。
占星塔的结界已经被稍微撕开,罗达刚走到塔的底部就被探入的手扯了出去,两个天族人押住了他,
罗达抬头往上看,一瞬间从失神的状态里清醒过来,挣扎着叫道:「老师!老师不要——」
站在塔顶观星台上的星相师一身雪白的衣袍,他低头对罗达露出了温和的微笑,就和二十年来一样。
「老师!老师——」罗达死命地挣扎着,心脏紧缩到发痛。
「好好活着……」尽管知道离得那么远听不到,星相师依然轻轻低喃着。
天族人鼓着翅膀飞到与他同高的地方,厉声问:「你要干什么?不要做蠢事,快跟我们走吧!」
「天族人,告诉你们的王,力量的强大不是真正的强大,心的强大才是真正的强大。」老师温和地笑
着,伸手指向对方。「否则,他早晚有一天会因此而死。」
那个天族人被他温和却严厉的表情震慑得无语,就在这寂静的一瞬间,做完最后预言的国师身上忽然
泛起了星芒般的光辉,整座塔都猛然亮了起来,照亮了一方天空,天族人骇然后退,大喊道:「快撤
,是粉碎咒文!」
罗达凄声叫道:「老师——」
天族人扯着他退开,整座占星塔发出「轰隆——」的崩塌声,光太刺目,他看不见老师的身影,就算
睁大双眼,也只能看到他待了二十年的塔在刹那之间崩毁、粉碎,化为沙尘。
「啧,玉石俱焚吗,该死的星相师……」天族人不悦地斥了声,挥手道:「算了,至少抓到一个,撤
退!」
「老师……」刚才的光太亮,光芒熄灭之后,罗达眼前一片黑,他只能沙哑地喃喃出声,感觉什么灼
热的液体从眼眶之中涌出,划过了面颊。
他好像可以听到老师的声音,从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你要好好活着,作为一个星相师活着,
这就是你的命运……
第二章
罗达记得小时候,老师对他说,星相师要放弃一切情感,唯有放空自己,才能够解读满天的星辰,才
能够接触到神的领域。
他小时候不明白,后来才慢慢了解,人一旦有了感情,就很容易偏离客观,如果以主观的态度看待世
界,一切都会失真。
所以星相师是永远的旁观者,是命运的旁观者,虽然拥有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但因为这违反星相师
的原则,改变命运的星相师就会得到凄惨的下场。
命运,是的,命运,命运是不可违抗的。
属于王国的星辰殒落了,属于老师的星辰殒落了,可是属于罗达的星辰还散发着光芒,所以他活下来
,一个人活下来。
用星辰就可以解释生离死别吗?用命运二字就可以解释生离死别吗?
他被俘虏,离开了那座关他二十年的塔,也不过就是换个牢笼,恩师的逝去、自由的遥远、前途的迷
茫,还有他一直想寻找,却不知身在何方的血亲,这一切都像一个渺然而朦胧的梦,响着轻浅的回音
。
有时候罗达会觉得,自己根本从未活过,他平静却又充满悲伤的人生,只是一个梦而已。
罗达被带进了天族的宫殿,天族的宫殿和地族富丽堂皇的风格完全相反,极为简单朴素,几乎可说是
毫无雕琢装饰的痕迹,天族的领域本来就漂浮在天空之上,白色的石块所堆砌出的宫殿更是高耸入云
,沐浴在早晨的阳光之中,有一种圣洁的美感。
但是敏锐的罗达一走进宫殿就闻到了……死亡的味道,那是死亡的味道,不是真正能够用嗅觉发现的
味道,而是一种气氛,一种让人感觉很沉重的气氛。
可是罗达也感觉得到,冥冥之中有什么正叫唤着自己,他知道那是命运的一环,身为一个星相师,他
能感受到最小的羁绊,但难道等在他眼前的不是一场灾祸吗?是什么正在呼唤着他?是什么让他感受
到自己体内的血液正在温暖地流动?
罗达被带进大殿里,他没有好奇地左右张望,只是温顺地低着头,带他进来的两个天族人押着他跪倒
在台阶前,他可以感觉得到很多视线正在打量着他,但是没有人讲话。
没有人讲话,除了呼吸声,这个地方就跟死城一样安静,就跟那座占星塔一样安静。
然后他听到脚步声响起,有谁正从台阶上往下走,停在离他有点距离的地方,发出了很轻的一声讽笑
。「抬头,我允许你仰望我。」那个人这么说。
那是个很低沉很浑厚的男声,罗达觉得背脊一冷,男人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感情,就像冰冷的冬日夜晚
那么沉寂。
罗达慢慢地抬起头,对上了男人的目光,他知道眼前的人是谁,是天族的王,手染鲜血的恶魔,毁灭
他国家、害死他恩师的凶手,坎特斯?萨维亚,可是——罗达狠狠一震,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
坎特斯?萨维亚穿着一身染血的银甲,他喜欢穿亮白的银甲,人们却在背后称他「赤甲君王」,那是
因为他的铠甲总是染血的缘故。这个男人身材高大,皮肤很白却带着一种洒上阳光的健康色泽,相貌
就如神所赋予一般完美,五官刀削斧凿,立体而且深邃,鼻梁挺直、微抿的薄唇浅勾起时就成为一个
讽笑,如墨的长发随意捆扎,没有扎好的发丝在他走动时随风飘散,就像夜色的碎片,背后张狂扬起
的双翼洁白到耀眼,每一根羽毛都泛着生命的光辉。
但最令人震撼的还是那一双眼睛,坎特斯的眼睛,毫无情感的一双黑瞳,冷漠得像最深幽的黑夜,只
要稍加凝视,就会感觉自己陷入了无尽寒冷的恐惧之中,被完全没有星光的黑暗所笼罩,再凝视得久
一些,恐怕就会溺死于那片纯粹的黑暗。
这个拥有神赐般美貌的男人,却有一双恶魔的眼睛。
但那都不是令罗达全身发抖的理由,他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他感觉血液都在沸腾,他知道呼唤他的
是什么了,为什么没反应过来呢?怎么就没想到呢?还有什么会呼唤他呢——
是他的血亲。
这世界上,唯一一个与他血缘相系之人。
可是这怎么可能?天族和地族虽然外貌相近,却完全是两种种族,就像狗和猫一样,假如大小相同也
根本是不同的物种。
他是地族,他的血亲却是天族?而且是皇室血脉、姓萨维亚之人、天族的王?坎特斯?萨维亚是他的
血亲?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呢?
会不会是感觉错了?不,不可能错啊,坎特斯身上的气就是每次他在冥想时感觉到的温度没错,身为
一个占星师、一个卜算者,那条血脉相系的线他怎么可能认错?
可是?……这太不合常理了……地族的星相师跟天族的君王是血亲?
「你是星相师罗达?」坎特斯微微敛起怒张的翅膀,哂笑着问。他那双太过黑暗的眸子,就算带上了
笑,也充满令人不寒而栗的恶意。「我听过你的传闻,很多人都听过,利奇芬的国师预言,你会成为
历史上最伟大的星相师。」
罗达没有说话,他现在心情很复杂,老师的死亡就像一把锥子刺痛着他的心脏,可是面对这个杀人凶
手……在知道对方是他血亲的那瞬间,就注定他无法憎恨这个人,可以惧怕、可以讨厌,但绝对不可
能憎恨。
这个恶魔,是他找寻了二十年的……血亲……
神啊,命运啊,告诉我……这究竟是一场捉弄,还是一个愚不可及的玩笑?
「如果你喜欢,就永远保持沉默吧,星相师……真是高贵的忠诚……」坎特斯冷哂了声,蹲下身来,
捏住罗达的下颚,他的手指相当修长,带着一层茧,那是属于武者的杀惯人的手。「啊,你的眼睛还
挺漂亮的,真可惜你用它们凝视那些不会说话的星星,哼……」
被那双纯黑的瞳眸凝视让罗达觉得毛骨悚然,就像看着没有星光的深夜那样,老师的眼睛是令人放松
的茶色,他自己的眼睛,据老师说是浅栗色,老师也说过他的眼睛很美,说那是适合沉浸于夜空的眼
睛,是「星相师该有的眼睛」。
坎特斯放开他,起身把视线投往俘虏他的天族队长。「我听说,国师带着所有资料消失了?」
罗达心里一痛,为了自己竟然无法恨这个凶手而自责起来。
「是的,他使用了粉碎咒文,整座占星塔都毁灭了。」被询问的天族人跪倒在地上,额头紧贴着地板
,身体微微发抖,看来他也很怕坎特斯的视线。
坎特斯哼笑了声,「锵」一声从腰间拔出长剑。
所有人都知道他想做什么,他想杀了这个办事不力的属下,天族之王的个性本来就是这样,他认为该
杀的人从来没有活下来的,所以在场数十个天族的臣子都没有说话,甚至要被杀的那个人也不过是浑
身颤抖而已。
但就在那抹银光挥起的瞬间,有人大喊:「住手!」
坎特斯的剑停在最高处,他的视线随着众人震惊的目光,饶富兴味地投向终于开口说话的星相师。
「不要杀人。」罗达主动看向那双没有感情的黑眸,语气坚决真挚。「不要杀人。」
在长剑挥动的瞬间,他好像可以听到老师的声音——如果可以,真希望不要有人在我面前死去……
老师曾说过,每个人都是神的子民,那天族也是吧?就算是毁灭了王国的天族人,只要是生命的殒落
,都一样会让人觉得悲伤吧?如果他已经无法挽回逝去的事物,那就该费心于拯救眼前的吧?
这么做,老师多少也会觉得安慰吧?
「不要杀人?」坎特斯挑了挑眉,慢慢放下持剑的手。
「不要杀人,不要再杀人了……」罗达看着他,肯切地微摇了下头。
「哼……」坎特斯勾起薄唇。「不杀他有什么好处?」
「我会为你预言。」罗达立刻回答:「我会为你预言,只要你不再杀人。」
坎特斯讽笑起来。「我又不知道你的预言准不准。」
「那请让我现在预言。」罗达微微挣动被绑在背后的双手。「如果我的预言准确,就放过那个人吧!
」
坎特斯微笑着审视他的表情,半晌挥挥手,押着他的天族人立刻就替他解开绳子。
罗达站起身来,闭上眼睛深吸口气,让自己迅速平静下来,进入冥想的境界,他可以感受得到与他联
系的那条血脉在温柔地鼓动,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更强烈……
星相师不只是解读星相而已,更重要的能力是利用自身的灵力来感知命运的轨迹,能察觉到神的旨意
,并且将之说出口的时候,那就是「预言」,所以星相师是非常需要天分的,没有天分的人就算穷极
一生,也顶多学会解读简单的星相。
星相师是被命运选中的人,是命运的旁观者,是……被命运屏除在外的人。
罗达睁开眼,他的周身浮起一层淡淡的光晕,像星月之辉那么遥远的光芒,他浅栗色的瞳眸也发着光
,他缓缓伸手,指向一个大臣。「你,挚爱的事物必不能两全。」又指向另一个大臣。「你,灾厄通
常携手而至。」接着指向另一个大臣。「你,生命的逝去是为了传承。」最后转头对君王道:「这个
国家的东边,过多的恩典只是一种负担。」
他的声音空灵,那种庄严的神态让在场的天族人都觉得有些震撼,只有坎特斯表情未变,轻摆下头,
就有一个侍卫飞快地退下去,没过多久又回来,低声道:「巴尼大臣的妻子刚刚早产,医生为了保住
母亲放弃了那个孩子;弗格大臣家里火灾了,现在还不确定家人有没有全数救出,恐怕他的妻子葬生
火窟……夏拉大臣的祖母刚刚过世了;我国东边连日大雨,现在还没传出水患的消息,不过大概也快
要淹大水了,沿岸居民都已经撤离。」
侍卫退下之后,坎特斯慢慢地哼笑了声,看着直率地迎视他目光的星相师。
罗达觉得非常疲倦,在庞大的精神压力之后,又大量动用灵力,他浑身的光芒已经散去,他看着满面
嘲讽的天族之王,淡淡问:「这样可以不杀人了吗?」他知道自己的预言是正确的,他的预言从来没
有失误过。
坎特斯顿了顿,哈哈大笑起来。
锐利的银光再一次扬起,果断地落下,艳红的血花喷溅出来,沾在君主的银甲上,也沾在罗达猛然刷
白的脸上——坎特斯一剑砍掉了那个队长的头,毫不犹豫地。
「你以为……」坎特斯笑着甩甩剑上的血,冰冷的黑眸凝视着那双震惊的浅栗色瞳孔,张大的白色双
翼因为愉悦而微微扇动。「一个灭国的星相师,有什么资格跟我谈条件?」
罗达轻轻发颤着,一半是因为愤怒,一半是因为近在眼前的死亡。
「哼……」坎特斯敛下笑容,神色冰冷地看着他。「你不过就是一个跳梁的小丑,如果预言准确你的
国家会灭亡吗,星相师?我心情好,就让你预言,心情不好,立刻就杀掉你。」
罗达咬着牙,猛然睁大眼睛,伸手用力抹去自己颊畔的血,他身上泛起灿烂的金色光芒,他用染着血
的手指指向君王,用空灵的音调道:「你,冰冷的雪中燃不起火花,深幽的黑夜盼不到黎明,以眼还
眼,以牙还牙,以命偿命……愚蠢的杀戮者,你身上将被还以自己挥剑的数量,自以为是的强大,最
后会得到应有的报应。」
臣子们轰然动摇,互相窃窃私语,这个星相师……这个星相师竟然在咒他们的王死!
罗达做完这个预言,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他坐倒在地上,神色复杂地看着高大的君主。
坎特斯毫不在意地放声大笑起来,他笑得捧腹,背后的翅膀也不停颤抖,在他开始笑的那瞬间其他臣
子们就吓得停止说话,于是整个死寂的大殿里只剩他的笑声。
良久,他才停下疯狂的笑,狂傲地道:「随便你怎么说,星相师,很多人想要杀我,他们一人一剑确
实可以把我砍成碎片,可是在别人动手之前,先把对方杀掉就行了,不是吗?」
心情紊乱的罗达并没有出言反驳,只是缓缓摇头。
坎特斯呵笑着挥手,让士兵把罗达押了下去,他的心情不错,事实上他觉得这个星相师还挺有趣的,
罢了,先暂且留下那条命吧,等腻了的时候,杀掉就好。
很脆弱的,人命是很脆弱的,如果没有足够的力量,人是一捏即碎的,又渺小又脆弱的东西。
这世界上只有力量才是一切,他喜欢杀戮、他喜欢毁灭、他喜欢印证自己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