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好容易,这顿受刑般的宴会结束,白术趁易安还在和众人寒暄之际,偷溜回房,匆匆收拾了几件行李
,打算来个神不知鬼不觉。
不料刚打开门,就见易安笑吟吟站在门外。
“白兄,这般匆忙,所为何事?”易安略带惊讶地问。
真是倒了霉了!
白术心里忍不住骂了一句,面上仍不得不挤出一个笑容:“我性子急,此事已毕,想着也该上路了。
”
“不知白兄欲往何方?”易安没有一点让开的意思。
白术含糊应道:“不过是四处游历,随便走走……”
易安想了想,道:“我也恰有此意!既然与白兄甚为投缘,不如你我结伴,一路同行可好?”
纵使白术的脸皮已经炉火纯青,此时也不禁有些扭曲,只勉强维持着一个纯良的微笑。而易安笑而不
语,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
想他白术在云隐山的时候,虽然要时常和无良师父斗智斗勇,但也有七八成的胜率;下山以来更不用
说,简直是手到擒来。
可从昨晚开始,他就处处不利,这罪魁祸首还甩都甩不掉……
白术越想越气,伸手入怀,摸到一个小瓶——这是他下山顺手带上的“一动不动“散。
只要一撒出去,弄倒了这人,到时候想走想跑就随他了!
他正要动作,冷不防传来一声叹息,低沉的,悠长的,仿佛包含了无尽的悲伤,简直令听者伤心,闻
者落泪。
白术抬头,只见易安目光幽深,正定定看着自己,好似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白兄可是觉得我太唐突?若你不愿,我也……”后半句没有说完,易安偏头,侧脸角度分外寂寥。
可恶……他对这种眼神最没有抵抗力了!
白术想到自己害人家丢了几百两银子,更对这一点“小小的要求”无法视而不见。对视良久,他败下
阵来,垂头丧气哼哼道:“好……好吧。”
白狼扭头,简直不忍心再看。
易安一笑,扬头唤道:“小金!准备出发了!”
细眉细目的少年沈金银应声进来,背上赫然背着打包好的行李。一见白术,沈金银立刻两眼放光,就
要往他身边凑。
白狼感到威胁,跳到白术身前,护食一般低吼着。
恍惚间,白术觉得似乎又回到了山上那鸡飞蛋打的日子,不觉生了几分亲切感,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意
。
就这么,一行人浩浩荡荡踏上征程……
第五章:黄公子(一)
清晨的官道上,秋雾还没有散,目之所及均像隔了层薄纱般迷迷蒙蒙的。远远响起“得得”的马蹄声
,与车轮前进发出的吱呀声,在一片寂静中响得有些诡异。
赶车的并非寻常车夫,而是一个细眉细目的小童,穿着一件墨绿衫子,年纪尚轻,手法却很老道,马
儿被侍弄的服服帖帖,跑得分外稳当。
“到哪儿了?”
一声哈欠,马车帘子被撩开,探出一张脸,正是白术。
“白公子,你醒了!”一路安静的沈金银听见白术声音,两眼陡然放光,殷勤招呼着。
此时的白术,道士袍已经换成一身浅杏黄的衣衫,腰带玉坠,一样不差。他本就生得清俊,这么一来
,活脱脱是个贵公子模样。一声“白公子”,没有丝毫别扭之感。
白术应了声,左顾右盼一番,眼见还是在山林中,便失了兴趣,又缩回车内。沈金银见状,回身欲跟
着他往马车里钻。
也真奇了,那些马儿依旧十分淡定地往前跑,一步不错,仿佛有个看不见的老把式在控制着一般。
“小金,好好赶车。”易安淡然道。
侍从撇撇嘴,恋恋不舍地看了白术一眼,又放下帘子,悻悻坐了回去。
这一声总算让白术清醒了些,转头看易安。
后者衣冠整齐,神清气爽,想必已经醒来多时,顿时有些不好意思,手忙脚乱地整理自己的衣服。
“易兄见笑了。”白术尽量装作不在意地说。
“无妨,连夜赶路,确实难捱。”易安说罢,抬眼望外看了看,又道:“看样子就快入城了,今晚找
地方好好休息一番吧。”
白术闻言,自然大力点头。
几人离开青云镇已有四五日,原本白术心中还有些忐忑,不过几日下来,他发现易安实在是个求之不
得好同伴。
性情温和,善解人意,修为高深莫测……更重要的是,出手很是阔绰——别的不说,就是这马车,也
是他一手置办。
从沈家得的谢仪,白术转眼间就存进了钱庄,身上还是一穷二白。既然有人这么大方,他自然乐得沾
光。
再加上易安似乎真的对那晚之事全无印象,这么一来,白术仅有的一点抵触心思也便烟消云散了,两
人开始称兄道弟。
听说白术要找《五行大合术》,易安微皱眉头,道:“我竟不曾听过,想来确实隐秘。白兄这般招摇
,恐怕不妥。”
白术看看身上要多显眼有多显眼的道袍,觉得很有道理,便依易安之言,两人扮作出行的世家子弟。
******
马车忽然一个急停,座位上呼呼大睡的白狼给甩到地上,顿时惊醒;正喝水的白术没防备,被洒了一
身,
“怎么回事?”易安连忙替他擦着,一边扬声问。
小金道:“少爷,路边有个人。”
两人下车,果然见路边草丛里躺了一名穿长衫的男子,年约二十五六,脸色苍白,双目紧闭,不知是
死是活。
易安盯了片刻,眉梢一挑,转身欲走,身后白术却“哎呀”一声,凑了上去,蹲在那人身边左看右看
,伸手探了探鼻息:“还有气儿呢。”
说罢,将那人袖子掳上去,露出一截手腕,细长的指头便搭上去,凝神细辩。
易安看他急着救人,微微有些吃惊,又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这小道士,虽然喜欢使些小把戏
,心地却难得单纯得很。
连易安自己也没发觉,他看向白术的目光,已经不是最初那般只为寻开心了。
白术沉吟片刻,回头道:“小金,快拿我的药箱来。”
小金闻言,屁颠屁颠跑回车内,从包袱里翻出个药箱给白术,然后欢欢喜喜在他身边蹲了下来,一脸
满足。
白术早就发现这小侍童似乎特别喜欢自己,也没在意,从里头翻出一个布包,顺势展开,露出里面密
密麻麻的银针,粗略望去竟有几百根。
小金不知为何轻呼一声,落在白术身上的目光愈发热烈。
白术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干咳几声,抽出一根银针,用三指捏住,静心片刻,便轻轻刺入那人前发
际正中半寸处的“神庭穴”,慢慢捻动。
没多久,那人紧闭的眼皮似乎有了松动之象,白术面色微喜,又抽出数根银针,十指间银光飞闪,令
人目不暇接。
约一炷香后,他将所有针都收入针袋,道:“应当无大碍了。”
那人周身已经恢复血色,面上表情也甚为安详,只是还未清醒。
白术左看右看,有些为难地对易安说:“易兄,此处少有人烟,若将这人放置不管,恐怕不妙……能
否带他到城中再作打算?”
易安看了看白术,点头。
******
马车再次启程,因为车里多了个昏迷不醒的人,速度比先前慢了不少。
不知为何,白狼反应极其激烈,从那人上车开始便烦躁不安,低声嘶吼个不停,几次冲上去啃咬。
白术无法,只得将白狼抱在怀中,不断安抚。
易安静静看了一会儿,开口道:“白兄果真是好人。”
“过奖过奖,”白术没心没肺一笑,“这人周身衣饰不俗,想来也是个有身家的。我救了他,他怎么
也得感谢感谢;即便没有,我也是积德行善,怎么算都不亏。”
说罢,他扯了条毯子盖在那人身上。
易安一愣,忍不住扶额笑了声,蹲下去帮忙。
没过多久,躺在地板上的人轻哼一声,睁开了眼睛。他在白术的搀扶下坐起身,四下打量一番,问:
“这是……何处?”
白术将方才之事略略讲了一番,那人道:“原来是二位救了在下,不胜感激。敝姓黄,人称黄郎,敢
问二位往何处去?”
“黄公子,我们是要入城的。”白术笑得分外纯良。
******
马车一路往昔阳城去,白术跟那黄公子闲谈一番,得知他遇了歹人,不记得了自己为何会倒在山林中
,也不知家在何方,只隐约记得在城内。
“我若见了家门,定能认出来,还请二位顺路带我入城吧!”黄公子道。
等进了昔阳城,已是晌午。
昔阳的热闹程度比起青云镇,简直不可同日而语。街道两旁店铺林立,叫卖声此起彼伏,行人熙熙攘
攘的,小金只能驾着车慢慢往前溜达。
白术闻着不知何处传来的香味,肚子很不争气地叫了一声,马车里顿时安静下来……白术心里简直恨
不得找个地缝钻了,表面上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易安轻咳一声,对小金道:“先找个地方歇息吧,我真是饿了。”
白术知道他是替自己掩饰,心下感激,冲着易安笑了笑。
黄公子听到此言,忽然说:“我记得昔阳城里,岳风楼的扒鸡很是有名,二位远道而来,不如去尝尝
?”
易安见白术眼睛眨了眨,知道他心动,便应了,吩咐小金按照黄公子所说,往岳风楼去。
岳风楼的小二将四人带到二楼入座,十分殷勤地介绍招牌菜。
易安笑道:“黄公子是本地人,定然有心得。”
那黄公子豪不推辞,也不看菜牌,张口就点了三四个菜,什么招牌扒鸡,滑溜鸡脯,香酥鸡腿,草菇
炖鸡。
白术目瞪口呆地感叹:“黄公子……很喜欢吃鸡?”
黄公子一顿,见众人,包括小二在内,都看着他,便连忙道:“岳风楼的鸡做得特别好……特别好,
咳,把滑溜鸡脯去掉吧。”
易安看着,不置可否。
黄公子莫名觉得有些凉飕飕的,也不敢过于夸张,又忍痛点了些鱼肉蔬菜,易安便吩咐小二下单。
菜上得挺快,色香味俱全,不愧是城里最好的馆子。尤其是那道招牌扒鸡,据说要先炸后煮,足足十
二道工序,才能如这般金黄透红,肥嫩鲜美,香透骨髓。
最绝的是,整只鸡明明已经熟烂到提起鸡腿一抖,肉骨即可分离的地步,看上去却十分完整,呈含翅
欲立之态。
白术虽见惯了自家二师父的手艺,此时也不免啧啧称奇;转头欲对黄公子称赞几句,后者已经左右开
弓,埋头吃上了。
那一手鸡腿一手持筷的架势,将白术当场震住,担心他会不会吃出毛病。
易安却仿佛什么也没看见一般,淡定地夹了一块鱼肉给白术,道:“别看了,吃吧。”
******
白术一碗饭才下了一小半,听见黄公子略有些不好意思的声音:“那个……两位公子……”
两人停下筷子。
黄公子有些脸红:“能不能再要只鸡……”
白术定睛一看,倒吸一口气——装扒鸡和鸡腿的盘子空空如也,炖鸡碗里只剩了一堆草菇,而黄公子
面前,多了小山一般啃得干干净净的鸡骨头……
他果然好喜欢吃鸡啊!白术感慨,十分好心地又叫了一只鸡,没发觉易安无奈地笑着,微微摇了摇头
。
“什么!三两银子?!”
饭毕结账的时候,白术一听价钱,惊得下巴都掉了。小二解释一番,他便“唰”地看向一个人吃了三
只鸡的黄公子。
虽说易安爽快地付了帐,但白术还是心疼不已,盘算着将这黄公子送回去的时候,一定得赚回来才行
!
于是,他对寻找黄公子家门之事空前积极起来。
午后,几人驾着马车,几乎将昔阳城从东到西跑了一遍。
到了城西端一条十分清静的街上,黄公子突然指着一处不起眼的黑漆大门道:“就是这里。”
他下车叩门,不一会儿门开了,出来一个年长些的男子,面容有些冷峻,但一双眉眼却微微向上挑,
带了些奇怪的艳丽。
“大哥……”黄公子一见那男子,便唤了一声,作势欲扑上去。
被叫大哥的男子接住他,忽然眉头一皱,问:“身上怎么这么多伤?”
说着动手扯开黄公子的衣襟,后者白花花的胸膛就露了出来,上面果然青一道紫一道,十分壮观。
白术在不远处看见这一幕,心里直叹——乖乖!这位大哥这么豪放,当街就扒了弟弟的衣服……
大哥不问还好,一问,黄公子抽嗒一下,开始哭诉:“不就是偷了他一只鸡吃么,下这么狠的手,疼
死我了……”
“你又去招惹他?”大哥不悦,哼了一声,将他衣服整理好,推到门外:“记吃不记打的东西,在外
头给我思过!什么时候知错了,什么时候回来。”
白术瞧势头不对,生怕自己的辛苦费泡了汤,便赶紧笑着凑上去:“这位大哥……”
那男子闻声转头,看见白术,问道:“你是谁?”
话音未落,他便看到了立在白术身后不远处的易安,脸色一变,回头对黄公子喝道:“你把什么东西
带回来了!”
易安听到“东西”二字,眉头情不自禁一挑,往前走了一步。
那男子见状,不管三七二十一,竟脸色铁青地“啪”一声把门关了,任凭黄公子在外如何叫喊,纹丝
不动。
白术眨眨眼,终于意识到,问题大了。
第六章:黄公子(二)
一炷香过去,门内静悄悄的,声响全无,令人怀疑是否还有人在。
白术实在等不下去了,走上前戳戳扒着门板,哭丧着脸的黄郎道:“黄公子,既然已经找到贵府,那
我们就先告辞了。”
——快把谢仪拿来啊!
可惜黄公子丝毫没有领会白术话中深意,转过来,有气无力哭诉道:“大哥不要我了……”
白术听着话头不对,连忙说:“兄弟没有隔夜仇。我看府上不便,我们还是改日再来拜访吧。”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说罢白术就想走。谁知黄公子动作比他还快,一把攥住白术袖子:“我现在身无分文,无处可去……
”
白术扯了扯,那黄公子拽得还真紧,而且眼泪汪汪的,十分可怜。
白狼见了,从鼻孔哼了声,对他抄袭自己招数的行为极其不屑。
不过,这二人四目相对之际,白术的内心便开始挣扎不已。
他一向抵抗不了这小动物般楚楚动人的眼神,良久认命般叹道:“若黄公子不嫌弃,可随我们住一晚
,明日再作打算。”
身后易安轻咳一声,白术脸不由随之一红——他当着掏银子的人的面,在这里借花献佛,似乎是无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