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着空无一人的雪山喃喃自语,墨色的眸子里闪出几分寞落。
“因为从那里面知道了什么,所以才将昆仑神位传于我吗?将来到底会发生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如果预言神仅仅只是将一切在心中明了,却并不把自己看到的东西告知任何人,这样的神,到底又有何用?”
云出岫叹了口气,“罢了,我即行了师徒礼,便是你的弟子。只是这样无用的神位,我又拿来做什么?天门即已关闭,那就只得等到下一个羽化之人将之重新开启。不过那个人,却并不是我。”
立于凡尘之颠的神,是由万丈红尘中超脱而出的智者。他云出岫还看不破,也放不开。
云出岫又开始了他的漫游之旅。就像少年时那次身为暗行御使的出行一样,无拘无束,畅游天下。只是这次出行,却比少年时更加地匆忙。那时是无所顾忌,年少轻狂,而这回,却是行色匆匆,更增了几分苍凉。
三年的期限像一道追命的咒符紧紧地束缚着他。只有三年,三年之后,他将失去此生一切的自由,所以在这三年之中,他得把这个天下,好好地看个遍。
然而三千红尘,万里河山,又岂是短短三年能看得完,看得够的?
北有巍巍昆仑立于莽莽草原,雪山之下,那片青绿的蓝夜谷边,有神秘的乾达婆族人悠闲地牧羊放歌。茂密的云松林将他们的居所层层隐于荒原的深处,同时还藏着美丽的灵兽与珍稀的宝物。
南有秀丽的水乡,多情的丘陵小山中温宛的江南女子身着短布衫,背着茶蒌欢跃地行走在山涧。牧童的短笛与田园诗人的琴曲,偶尔还伴着农夫粗犷的歌声,又有清风朗月,行云流水,好不快活。
东有鱼米之乡,漭漭碧海,夜晚洒了满天的星子,如青绒中缀着碎钻,象牙白的沙滩上,千奇百怪的贝壳与海螺被浪花冲刷上岸,静静地在自己的世界里回响着大海的歌声。船夫们的号子和着浪花拍岸的节律,一声声打在心上,迎来翌日的朝阳。
西有蛮洪之森,开遍奇花异草,彩蝶纷飞,蛙声阵阵,千百种雀鸟横行其间,好不热闹。绮罗族低沉的号角如泣如述,在林间回荡低吟,巨大的象群商队轰隆而过,似要将这大地也翻腾起来。
一路走来,匆匆看去,江山如此多娇,又怎忍心锁于汉阳深宫,从此与之绝别呢?
然后,云出岫再一次来到了已然荒芜的紫云岭。多年前,意气风发的少年决定要隐于紫云,作个不闻世事的闲散隐者,如今回首,却只有悲泪黯垂。
埋葬了无数人类与冥妖尸骨的土地,昔日的闹市也化为了一片焦土。只有不懂世故的野草天真地冒出头来,将那破败的战场掩饰得天衣无缝,只令人慕其美景,却不知这片土地的悲歌。当日那条由冥妖尸骨与紫色的鲜血铺就的大道也再无踪影,只是静寞的山间凉风阵阵,如怨似泣。
行至山间隐雾山庄旧址,曾经由天下第一术士沈凌一手创办的宏大的庄园早已是野草丛生。残垣断壁,碎石嶙峋,潮迹斑驳,野兽出没。
若不是自己少年轻狂,犯下的滔天大错,隐雾山庄说不定却不至于此。
正感怀间,东南方却突然传来一股寒透了骨髓的冷意。云出岫顿时警觉了起来,因为这是冥妖的气息!
祁岭一战人类大获全胜,冥妖尽皆退回祁山魔窟,这一年来,世间再不闻任何冥妖异动,使得曾深受冥妖之乱所苦的人类几乎都要忘却了他们最大的天敌。此时在这紫云岭中,竟还有冥妖的气息?难道又是冥妖蠢动的征兆吗?!
或者……是她?
云出岫心下恍然,忽又凝起神来仔细探查着那阴寒之气所在。却见那气息乎强乎弱,极不稳定,片刻之后,又像是从未出现一般散在了森林的木性属气之中。然而对于云出岫来说,这片刻的时间却足以使他察清寒气的位置——
黄泉!
那冥妖最后消失的地方,竟是曾一度去到过的阴阳交界之处,黄泉的入口!
本以为此生再不会来这个鬼魅横行的不祥之地,但即有冥妖出没于此,云出岫却不得不再度赶至黄泉。只是现在想来,这许多他再也不愿来第二次的地方,却都无一例外地重返。昆仑圣峰,紫云岭,隐雾山庄,现在是黄泉。
架着鹏鸟直接飞入黄泉谷中,穿过层层迷障落入黄泉之地。明明还是白天,这里却有着黄晕的静寂与光线。但云出岫却清楚地知道,一旦夜晚来临,静寂之谷便将化为阿鼻地狱。
黄泉中的异物虽然不论善恶与种族一律抹杀,有时甚至还会自相残杀,但比起人类,冥妖的气息却与它们更加相近,受到攻击的几率要比人类低。所以必需在夜晚来临之前找出那个闯入黄泉的冥妖,否则糟糕的则只能是自己。
追寻冥妖踪迹并不难,难却难在那气息乎强乎弱,属性不定。不稳定的气息通常有两种解释,一种便是刚刚进化到能变为人形,法力低下的冥妖,不能控制自己的力量所至。另一种便是内有心魔,却并未完全被心魔所控。那气息一路行至黄泉深处,来到的竟是一年前云出岫为风行采摘灵药时都不曾深入过的黄泉险地!
传闻黄泉之中,越是接近冥界之门的黄泉谷底部,那里的异兽与花草便越是为世间至宝。比起一年前为风行所寻的有着起死回生之效的曼珠纱华种子,《黄泉志》上记载的更加珍贵的药材何止千万。看那冥妖的动向,竟是要去到最深处那据说有黄泉之神把守着的冥界大门处,云出岫心中泛起了不祥的预感。
低等冥妖跟本不敢靠近这种拥有强大力量的地方,若是高等冥妖,又是想去那里干什么呢?提升法力的仙药?摒除心魔的灵丹?那冥妖即已被心魔所控,怎会顺利地走到黄泉的尽头?
答案在下一刻便揭晓,在幽深的冥界入口,那个穿着华丽的黑色绣金衣袍的男人正骑在火麒麟身上,手握钢枪,枪身带着火一般的电光,竟是向那守门的冥犬刺去!
云出岫的心一下子纠了起来,他收起鹏鸟,静静地躲在一边看着魍罗与守门冥犬纠缠。那冥犬身高数十丈,身负法力,火麒麟与魍罗在它面前不过像是一只虫子。然而那冥犬面中带着凶恶之相,幽蓝的双目发出急躁的冥火,看那周围的树木与地面的毁坏程度,二者皆已斗了好一阵。魍罗身上不见带伤,黑色的衣袍只是略有凌乱。那冥犬却是全身淌血,狼狈不堪。
看来那冥犬最多再撑一柱香的时间,魍罗就赢了。不知为何,云出岫竟觉得有一丝的安心。可是赢了又如何?穿过这个洞穴便是冥界,据说那里是亡灵的国度,死者的天下。人间的生物只要一踏入冥界之地,那幽冥之气便立即将活物变为亡灵,再不能返回阳间。冥妖的来源便是冥界溢出之气在人间所成的异种,虽同出一源,冥妖却是吸阳界之气而生,同时具有阴阳两界的属性,也算是人间的生物。若踏入冥界之地,同样再也不能返回阳界。
如果魍罗的目的地是冥界,那倒好,不用一兵一卒,世间的冥妖之患便可根除。只是云出岫不相信那个一而再再而三地向人类发起攻击的冥妖之王会就此放弃,不管他有何目的,还是先观察为妙。
只是想到那个黑色华服的男人若是进入冥界,从此便再不能相见,云出岫心中顿时不舒服起来。正犹疑间,冥妖之王与冥犬的战斗已经结束。随着一道红色雷电从天而落,冥犬一声惨嚎,重重地倒在地上,竟扬起尘埃,激得大地一时间震动起来。
云出岫回避了一下,待尘埃散尽之时再向洞穴之处望去,只余冥犬淌血的尸体,竟已不见了妖王的身影。
难道他已入了那处洞口?洞穴之后便是冥界,他是真的要去那个再也无法回来的地方了吗?!
一念至此,云出岫只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凉了下来,像是被人塞了一块冰。
再也见不到了吗?
忽然间,背后传来的阴寒之气令云出岫警觉起来。他迅速结印向后挥去,只是刚才不经意的发呆已经让他的动作晚了一步。挥出的手臂被一只有力的手抓住,身体被强制扭转过来,正对上了那双殷红的眼睛!
是魍罗,他没有进去。
此时的云出岫竟是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为自己的这种感觉而震惊,云出岫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妖王消失了不是件好事吗?那是整个大荒都期盼着的事,为什么偏偏自己,在想到再也见不到他时,竟会有一种失落感?而在看到他好好地站在面前时,还有一丝的庆幸?!
“云出岫,”
这是云出岫第二次听到妖王的声音,也是那个男人第二次叫自己的名字。与一年前在战场相比,那声音少了几分戾气,虽然同样的冰寒,却让云出岫有一种这个男人想要对自己温柔的错觉。
魍罗抓着他的手臂,顺势便将整个人都拉了过去。云出岫顺从地依在魍罗身边,这个时候不益和他动手,见机行事吧。
只是魍罗的下一个动作却令云出岫万分惊讶,黑衣的男人俯下身,将头凑到了云出岫颈间。祁山炼刀的洞穴中恐怖的记忆在云出岫心中涌起,没有温度的唇印在脆弱的脖子上,温热的鲜血从自己身体中流进妖王口里,随着暧昧的吞咽声,进入他的腹中。
不过这一回,预期之中刺穿动脉的疼痛却并没有到来。带着些许温度的湿软的东西舔到了脖子上——那里是上一次妖王吸血的地方。
就像是一只曾经错咬了主人一口的大狗,趴在主人身上撒娇,用舌头舔着已经消失了的伤痕。
是错觉吧,冥妖之王,怎会懂得连人类都不常有的温柔?
第三十九章:非圣非贤何谓神
当然是错觉,没有心的冥妖更不会懂得温柔,可为什么自己会有那么奇怪的想法?
像品尝美食一般舔了一会儿云出岫的脖子,魍罗抬起头,血色的眸子里清晰地映着眼前的人。如同水墨画卷中走出的谪仙般的人物,却误入了这万丈红尘。
“那么喜欢偷看吗?”一声冷哼从魍罗喉咙深处发出,“好像每一次见到你的时候,都一个人躲在一边,看着我……”
被点中心事,云出岫双颊竟微微泛起了躁热。
“那个男人是你的朋友吧?人类不是最重友谊的么?居然连他的死活也不顾,”
顿了顿,妖王用低沉的声音在云出岫的耳边轻声说着,“我就知道,第一眼就知道,你是不属于这个世间的人。”
云出岫一句也答不上来,竟也忘了反抗。魍罗的自言自语他一句也没听进去,只知道这个冷酷的,传闻中寡言少语的妖王正在他耳边喋喋不休。
魍罗的声音与他狂傲的外貌一点也不相符,低沉的男音中带着婉约的回响,如同情人的耳语,床稊间的呢喃。
“……那一击伤了你的真元,为什么你还能行动自如?”
好不容易才憋出这么句话,倒也是目前最大的疑问,但带着颤音的声音让他自己听了都觉得丢脸,那么在妖王看来,又该是如何的可笑。
果然,黑衣的男人从喉咙深处笑了起来,“那一剑确是伤到了我的真元,你那个朋友虽然没有法力,功夫却是了得,竟能伤我至此!”
说着,魍罗松开了制住云出岫的手,下一步竟是扯开自己的衣服。那片露出的胸膛与肩膀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正狰狞地印在惨白的皮肤上,离造成创伤的时间已是一年有余,那伤迹竟如刚刚才砍上去一般,血肉模糊,完全没有丝毫愈合的迹象,看起来是如此触目惊心。
云出岫微微别过眼,却被魍罗一手抬起了下巴,正对上那处无法愈合的伤。
“我也以为这回大概得休养个一两百年才能恢复,不过,云出岫,我得谢谢你。”
云出岫奇怪地皱了皱眉,妖王伸出舌头舔了舔那淡粉的薄唇,引得云出岫脊背一阵战栗。
“你的血可帮了我大忙,云出岫,你真的是凡人吗?”
血?!
对了,祁山大战前,在炼刀的洞穴之中,魍罗吸过自己的血!难道竟是自己的血保住了妖王的性命?!
“你的血封住了真元的创口,所以我的力量并未流失。只是神器造成的伤口却一点也好不了,”魍罗这才彻底放开云出岫,退了一步之后冷冷地看着他说,“云出岫,你到底是什么人?”
“你既然知道我,又怎会不知我是何人?”
“持法皇庙巫女的儿子,”魍罗露出嘲讽的笑意,“这倒不假,你的术力继承自你的母亲,只是我却不信你的父亲会是那个成亲后一年便死掉的平庸的男人。你的术力进升得太快,太不平常,十六岁就能杀了青帘……”
听到这个名字,云出岫藏在袖中的手猛地抖了一下,他为什么会提到这个名字?!
“很吃惊吗?”魍罗挑了挑眉,“云出岫,在你十六岁时的祁山战场之前,我就已经知道你了。即能杀了青帘,你在那时的修为就已经能够突破三劫,羽化飞升了。”
云出岫摇摇头,脸色惨白,“不……我不想杀她的……”
“不管你想不想杀她,她不也一样死在你手中吗?”
魍罗说着,指了指不远处的洞穴,“你若是想喊冤,到那里去如何?说不定,她就在那儿等着你呢。”
不自觉地随着妖王的手指看去,幽深的洞穴之后,便是无人知晓的冥界。死者的国度,她真的会在那里吗?
“你到这里来到底有何目的?”
魍罗勾起嘴角,露出嗜血的笑意,“那就看你能阻止我到什么程度了。”
说完,黑衣的男人化为一道疾影,向通往冥界的洞口掠去。云出岫心里一凉,不好的感觉由然而生。算了算从进来到现在的时辰,外界已然将近黄昏,再过不久夜晚即至,黄泉的异物们即将开始活跃。看了眼洞口那只倒地而亡的冥犬,更是不知洞内还有何等凶险的怪物。
理智的选择应该迅速离开,但云出岫却在一瞬间的犹豫之后,竟也跟进了那暗藏危机的洞穴。
入洞之后燃起明火,光线在幽深的洞中洒开之时,云出岫不由得吓了一跳。本以为魍罗怕是早已走出了老远,谁知他却好整以暇地站在面前,看那姿势竟像是在等着自己。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魍罗看了他一眼,转过身去慢慢地走向洞内,“那个时候其实你很想和我一起走的,对不对?如果不是那个男人碍事……”
“对,”云出岫跟在他身后,此时反倒来静了下来,“你的眼睛很厉害,你说得都对。可是——你到底想要证明什么?”
魍罗没再说话,静静地往前走了一段。洞内并不像洞口那样狭窄反而是越走越宽,起初自然崎岖的小道也渐渐地变成了人工修筑的石板路,走了大约一里的地方,竟看到了平整的石梯!
云出岫皱了皱眉,“这里已经是冥界了吗?”
“不,”魍罗指着高高的台阶之上说,“这里是黄泉之神的宫殿。”
“黄泉之神?”
黄泉不过是阴阳交界之处,连接活人的凡尘与死者的国度的通道而已,这样的地方只能造就阴阳浊气混杂的怪物,哪会有什么神?
“云出岫,你以为神明是什么?神明又是从何而来?为何被人类供奉在高堂之上?”
云出岫知道魍罗想说什么,因为这些问题也曾困惑过少年时的他,使他对自己修行的目的产生迷茫。而在真正见到昆仑预言神之后,少年时对神明的的崇敬已然化为乌为。
魍罗看了他一眼,“看来你是清楚的。那就走吧,和我一起去看看这位黄泉的神。”
说着,黑衣的妖王便踏上了通往高台的石阶。云出岫犹豫了一下,仍然跟紧了他的脚步。这里对于他来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区,一切情况都不在他的掌控之内,所以他选择了静观其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