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蓝红生 上+番外——水合
水合  发于:2012年07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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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在最后的红生听见这啸声,愣了愣,眉间便浮上一层浅淡的悲怆;他对搀扶着自己的伽蓝道:“这

调子,这调子……是我家乡曲。”

伽蓝细听了一会儿,问红生道:“这曲子我从前在赵国听过,可是〈吐谷浑阿干歌〉?”

红生点点头,忍不住跟着啸声轻轻唱和:

“阿干西,我心悲,阿干欲归马不归。

为我谓马何太苦?

我阿干为阿于西。

阿干身苦寒,辞我土棘住白兰。

我见落日不见阿干,嗟嗟!人生能有几阿干!”

“这是我祖父作的歌,鲜卑语阿干就是哥哥的意思。他曾经亏欠过他的庶兄——我的伯祖父吐谷浑,

”红生望了伽蓝一眼,边走边道,“祖父当年因牧场之争,逼得伯祖父带领部族西迁,从此兄弟二人

再没相见。”

夜风拂开红生额前碎发,沙沙林叶声如泣如诉,衬得啸歌越发悠远。

“祖父晚年时,常在病榻上对我唱这首歌——那时我才四岁,我们慕容部的首府还在棘城。现在想来

,祖父反复唱这首歌,除了思念伯祖父,更多的是要告诫子孙,怕兄弟阋墙的悲剧在我父辈中重演,

可惜……”红生顿了顿,才继续道,“我父亲继承王位后,还是逼得我大伯携子避祸,投奔了辽西段

部。我的四叔与五叔被迫举兵谋反,事败之后四叔逃走、五叔被父亲赐死……我的五叔慕容昭自幼多

才多艺,一直深得祖父宠爱,所以父亲嫉恨太深,哪怕与他是同母的兄弟,也没念任何情分。”

仿佛思绪被遥远的回忆占满,红生沉默下来,在前呼后应的山道上显得益发低落。阿蛮与常云常清的

笑闹声渐行渐远,像博山炉里最后几丝缭绕的香烟,最终消散在寂寥的山间。藏青色的天幕如穹隆般

笼罩下来,四野万物蛰伏,只有西风不知恨,兀自吹动人心。红生就在这样寥廓的清冷中蓦然开口:

“所以说,我不能回去。”

一直俯首恭听的伽蓝这时抬起头来,望着红生黑水晶般坚定通透的双眸。

“你曾经问过我,想不想回燕国。伽蓝,我不回去。”他又重复了一遍,浅红色的双唇一字一顿,“

当我还是廷尉监时,每逢被疑案难住,总爱翻看前人的旧宗卷,几乎次次得益——所以我不会回去,

祖、父两辈的‘旧宗卷’,足够我得到教训了。我慕容家事,就像多少年一次的轮回,每次不同的肇

端不同的斗争,结果都是一样收场。”

“王爷,这就是宿命吧。”伽蓝微笑起来——帝王家的宿命,何其像……

“是的,”红生慢慢走向法云寺,木屐嗒嗒敲着石阶,声音清亮动听,“我想通了,即使当日我处在

上风,最终也将在这轮回里转瞬即逝,如此这般,我又何必再回去。”

“那王爷要往哪里去呢?”伽蓝问道。

红生顿住,呐呐开口:“我……我要往……伽蓝,你说,我就像常先生那样一程一程的画壁画,遍览

天下山水,这样如何?”

“要是有一天王爷厌倦这样漂泊了,怎么办?”

“厌倦了……再说。”红生低下头继续迈步。

若有一天厌倦了,那么就随便选一处山明水秀的地方,随便娶一个女人成家生子——想到此红生一怔

,脑中一片空茫,怎么也想象不出那会是怎样一处地方、怎样一个女子。

还有,伽蓝怎么办?

他侧脸看着搀扶自己的仆人,第一次留心他细微体贴的动作——他会无怨无尤地陪自己一直漂泊下去

吧?或者在某个适当的时刻还他自由?或者也替他张罗一房妻子……不,他似乎……

红生的手臂微微发颤,他喉咙发干的低喃道:“伽蓝……”

“王爷有何吩咐?”伽蓝抬头问。

“你……你觉得我这主意如何?”红生顿了顿,问出口的话却还是转了个弯。

“小人自然是听王爷的,”伽蓝在月下笑起来,笑容熨贴人心——不愧是红生最温顺的仆人,“王爷

,就随您的心意走下去吧……”

第廿七章 月白·桂子落

红生疲倦的倒在床上,浑身沁在淡淡的酒香里;朦胧醉眼扫见伽蓝铺床叠被的身影——背光而朦胧,

一举一动都是令人舒心的妥帖。

于是他翻了个身,昏昏睡去……

梦里是一片浅浅的淡蓝,月白色,棘城满月时最静谧的雪夜。

冬狩的队伍在黎明时分到达猎苑,红生在母亲怀中醒来,黑水晶般的眼睛滑动着。母亲的笑容隔着白

貂皮帽茸茸的边缘映入他眼帘——是那样的温婉美丽,嘘寒问暖的话语伴着兰麝馨香而来,一齐轻轻

包裹住他:“绯郎,你醒了?”

红生揉揉眼睛,赖在母亲怀里喃喃问:“哥哥呢?”

“绎郎已经出去骑羊玩了,”母亲笑着揉揉他惺忪的睡脸,“我们已经到猎苑了呢。”

“我也要去。”红生踢腾着小脚就想下地。

“绯郎的病才刚刚好,不要出去了罢……”

母亲温柔的手拦不住他,红生只管将车帘一掀,呼噜一声滑进风雪中。

车外是一个截然不同的琉璃世界。北风呼啸着卷起冰雪扑面而来,四岁的红生即便裹得像只球,仍是

忍不住瑟缩了一下。蒙蒙风雪深处传来大人们的吆喝声,数不清的人马鹰犬在白山黑水之间混成模糊

的影子。呵气成冰,雪花迅速覆满红生的帽沿和围脖,他唯一露在皮草外的黑眼珠掠过纷乱的人影,

在风雪中找寻自己的哥哥。

忽听一声快活的吆喝,红生倏地抬头,正看见哥哥骑着羊打他面前窜过;慕容绎一双小手用力扳着羊

犄角,兜了个圈又笑着跑远。

“哥哥……”红生蹒跚着追出去,却摔倒在没膝的深雪中。

穿太多爬起来可真不易,红生在雪窝子里挣扎,正待哭闹,却只觉身子猛地一轻,整个人被谁提溜了

起来;一张极俊美的脸撞进他视线中,红生嘻嘻一笑,奶声奶气撒娇:“五叔……”

他的五叔,慕容昭,此刻正牢牢托举着他,漂亮的眼睛望着他笑:“绯郎,跟叔叔去玩吧。”

红生怔怔望着他,发现五叔身子未动,却正带着自己一起滑行。红生低下头瞅五叔的腿脚,惊讶得大

喊:“五叔,你的腿——你长了马蹄了!”

“哈哈哈,”慕容昭大笑起来,将红生托得更高,“没错,五叔长了马蹄——从西北丁零族传来的马

蹄!”

红生低了头再细细看——原来五叔腿上套着深褐色的翻毛皮靴,靴筒上厚厚的兽毛几乎将脚面整个盖

住。虚惊一场!他挣扎着下地,蹲在雪里看五叔的靴子,发现靴底竟固定着牛角磨的薄刀。

“我也要穿这个!”红生昂起小脸,激动得对慕容昭喊。

“哈哈哈,你太小了,等长大了再说罢!”

五叔的眉眼在风雪中笑着扬起,他将红生搁在自己肩头,迈步滑进冰冻的湖泽;他的双手握住红生的

小腿,脚下越滑越快,带着他在湖心转起圈子……红生又是害怕又是兴奋,抱紧五叔的紫貂步摇冠不

断迎风尖叫,眼前滑过枯萎的苇丛、喧闹的人马、在羊背上冲他大喊大叫的哥哥……

封存在心底的回忆从记忆最深处涌上来,美好得像花瓣一样层层绽开。红生紧紧盯着梦中那个欢笑的

自己,怕眨下眼这些遥远的美丽就会消失。

然而眼前却忽然一黯,昏暗中响起祖父沧桑的歌声。

“阿干西,我心悲,阿干欲归马不归……”

一只干枯的手从寝衣中伸出来,牵住红生的小手。红生在凄凉的歌声中惶惶起身,望见缠绵病榻的祖

父。一室的空旷,多么寂寥。

榻上干瘦的老人像一段枯槁的朽木,只有一双眼睛是湿润的,他皴裂的嘴唇艰难的张开,喉中滚动着

低沉的哽咽:“绯郎啊……”

“爷爷爷爷……”红生两眼掉下滚滚泪珠,空着的左手不停扳着祖父的手指——爷爷扼得他好疼好疼

……

他挣脱开,转身赤脚跑出令人窒息的密室——从初夏一直跑进深秋,直到闯进一座森冷的大殿。身上

不知何时已换上粗麻齐衰孝服,他扑进同样一身白的慕容昭怀里,抬起小脸:“五叔五叔!”

五叔孤零零坐在殿中,像秋狩中被人从最高远天际射下的大雁,望一眼就叫人哀伤。一殿的空旷,多

么寂寥。他笑着伸手捧住红生的脸,细细摩挲着他粉嫩的两腮,漂亮的眼睛里蒙着一层薄薄的泪光:

“绯郎,以后不能教你笛子了,记得要时常吹……”

“还有丁零族的马蹄,绯郎,如果我们穿上它真能获得自由,该多好,该多好……”

自由,自由……红生懵懂地睁大眼睛……

什么叫做自由?

远走他乡,像常先生那样一程一程的画壁画,遍览天下山水,能算自由么?

红生转过身,望着一道背光而朦胧的身影问。

你觉得我这答案如何?你会无怨无尤地陪我漂泊下去吧?

伽蓝……

那道颀长的身影在他面前缓缓跪下,一举一动都是那么妥帖,可回答的话却使红生无言以对:“王爷

,我不能总跟着您漂泊,您打算拿我怎么办?”

我……我……

红生的心慌乱起来。

我不能给你自由,你是我花钱买下的僮仆,你走了谁服侍我?要不然你跟着我……我也替你张罗一房

妻子?

“我不要妻子,”那模糊的身影一动,似乎是抬起头来,“王爷,您知道我喜欢的是男人。”

“不,我不知道……”红生语无伦次的摇头,惊慌失措——是啊,他知道他喜欢的是男人,怎么办?

他该怎么办……

“王爷,您打算怎么办……”那道身影站了起来,慢慢蜿蜒扭曲,变成一幅色彩斑斓的壁画,绵长地

横亘在红生面前。

红生擎着画笔不知所措,慧宝大师缓缓走到他跟前,合掌道:“善哉善哉,兔王本生……”

兔王本生……红生双唇翕张,在心底复述出这个故事——

昔日有高士隐居山泽,日日宣讲大义;山中四兽狐、獭、猴、兔为求大法,自愿供养高士。某日粮尽

,高士欲往他乡,四兽苦苦挽留——猕猴找来野果;狐狸化身为人找来一囊麨;水獭捕来大鱼,各供

一月之粮。只有兔子一无所获,深为自责:

“我拿什么挽留他?

或者……我看开了生死,区区一副皮囊,又有什么舍不得?——与其喂了一万个凡夫俗子,还不如喂

他一人吧……”

——于是兔子跳入火中,将肉身献给高士。

那么,他呢?他该怎么做?

慧宝大师合掌微笑:“善哉善哉,兔王本生……献身于人,可换长守。”

“不,不……”红生瞠着慧宝大师不断逼近的笑脸,冷汗潸潸而下,一步一步后退。

乱套了,全乱套了!他又不是什么兔子,怎么能为了留住他,就随随便便献身……这都什么跟什么!

“王爷,您知道我喜欢的是男人……您打算怎么办呢?”

伽蓝的低语始终在耳边萦回,红生惊慌失措,拼命后退,谁知腿上忽然撞到一人,引来“哎哟”一声

。他慌忙回过头去看,发现竟是阿蛮。

阿蛮抬起脸来望见红生,蓦然拊掌笑道:“慕容大人要献身了!”

红生头皮一炸、浑身发麻,就听阿蛮继续嚷道:“慕容大人想留住伽蓝呢,所以他要献身了!”

红生大骇:“不——不……”

“——不!”

他豁然坐起身,在黑暗中睁大双眼——原来是梦,一个荒诞不经的梦。红生轻吁一口气,惊魂甫定,

抬手擦擦汗津津的额头,这才警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幸好是梦……红生心惊肉跳的想。

帐中一片静谧,狂跳的心渐渐平静,红生觉得口干舌燥,想要点水喝。他掀起帐帘,一眼便看见卧在

地上的伽蓝——他正背对着自己沉睡着,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轮廓背光而朦胧,却是无法忽视掉的挺

拔。红生的心怦怦跳起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似乎一个人掉进了某个魔障。

“伽蓝,伽蓝!”他在帐中呼唤,一声比一声清晰响亮。

伽蓝迷迷糊糊翻身醒来:“王爷?”

“我口渴,要喝点水。”

“哦,”伽蓝闻言慢吞吞坐起身,仿佛自言自语道,“酒后人都容易渴的……”

说罢披衣点灯,起身给红生倒了一杯水:“爷,冷的要不要紧?”

“你拿来给我喝就是。”红生没来由心里就是一堵,在仆人的注视下烦躁不安,接过水杯猛灌了几口

。冰凉的水似乎驱散了点胸中烦热,他舒服的轻叹口气,递了杯子又躺下。

伽蓝伺候完红生复又睡下,很快便沉入梦乡,红生却是无眠。

他回想起逃离龙城的那夜,回想起那一夜遭受的屈辱和折磨,浑身就泛起细密的冷颤;然而他又想起

外祖母下葬那一晚,想起自己偷窥到的——表兄陶弘与叶将军的一场性事,双颊又不禁发热。

男人与男人之间,到底能有多投入,到底能够多契合,到底有……什么好处?

他对伽蓝为何会有这份心思?自己明明喜欢的是如兰,即使如兰不在了,他也不该有这份心思——是

因为知道伽蓝喜欢的是男人么?因为他的体贴,所以怀疑他并不想做个安分的仆人;怀疑单纯的主仆

关系,有一天将不能再维系像他们现在这样的默契?

当他知道了伽蓝的偏好,又决定与他朝夕相处的时候,是不是已经在潜意识里接受了一点什么,又准

备了一点什么?

不过伽蓝……有他自己喜欢的人,叫韬的那个……

红生在黑暗中静静望着帐顶,轻吁了一口气。

第廿八章 月白·桂子落

转眼到了十月,山中天气渐寒,晚来睡觉的寝衣换成厚实的衾被,光靠熏笼已不够暖。这天趁着阳光

晴好,伽蓝与常云常清将床上用的十二牒屏风从库房里搬出来晒了,到了晚间搬进室内,小心安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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