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蓝红生 上+番外——水合
水合  发于:2012年07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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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得认真,可眨巴着小眼盯住满天星汉,怎么也认不清哪颗是牛郎哪颗是织女;陶弘便没耐心教了,

扭头只顾与红生聊天。

陶绰之便有点沮丧,倒是侍立在一旁的伽蓝又轻轻哄他,教他仔细认,最后总算识了个大概。于是陶

弘摇着扇子讪讪笑了,对红生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说着:“红生,你这僮仆甚是乖觉,我很喜欢。我

拿两名婢女跟你换他,好不好?”

不好!红生第一个念头便是回绝,可这念头竟把他自己吓了一跳。

他为什么要回绝?这明明是一笔很划算的买卖——可他无法想象两名婢女取代伽蓝后自己要怎样生活

,他得靠伽蓝陪他跋山涉水、替他披荆斩棘——他终于得清醒的面对这个事实:伽蓝于他,早已不仅

是一个奴仆的价值。

这世上,只有仰赖一个主人的奴仆,哪有依赖一个奴仆的主人……到了这步,他与他,也只是虚挂着

主仆的名分而已了。

红生僵着脸尴尬的笑笑,不知该怎么回答陶弘,只得转而挖苦伽蓝:“听听,你抵得两名婢女呢,哥

哥真是抬举你。”

“多谢长沙公厚爱,”伽蓝便嘻嘻笑着附和,“当年百里奚才值五张黑羊皮,小人原来竟比他强这么

多。”

“促狭竖子,”红生翻了个白眼,笑斥伽蓝,又偏脸望着陶弘道,“我这羯奴又刁又犟,哥哥只怕使

唤不了他,还是由着他跟我胡乱混日子吧。”

陶弘便也散懒一笑,浑不在意:“我也就随便一说罢了。”

这时天汉中隐约有弈弈白气,众人便都不说话,只盯着空中出神,只见银河中忽而有光耀五色,正是

许愿必灵的吉兆,当下各人都在心中许下一愿,无论乞富、乞寿、乞子,三年之中必得应验。

这愿一许完,众人便表情各异,只见陶弘是木然出神,伽蓝是轻松含笑,红生则越发怅然。陶绰之眼

皮撑不住,此时已趴在父亲肩上睡了,陶弘便差仆人将他抱走。

红生因心情不佳,只又略略坐了会儿,便借口夜深困乏,也跟着告退。

伽蓝扶着红生回庭院,两人也不提灯笼,只贴着院墙慢慢走。一路小径幽深,竹影憧憧,混着虫叫蛙

鸣,红生踩着苍苔的木屐轻浅无声。在经过园圃一隅时,恰巧有两名婢女坐在月下穿针,正在闲话。

“讨厌,刚刚月亮暗了一下,害我这根针没穿进去……”

“嘻嘻,明明是你笨。哎,待会儿我们是不是该往郎主那里去看看?我怕庭中缺人伺候。”

“郎主正跟辽东公守夜呢,对了,你觉得那辽东公如何?”

“他姿容甚美,可惜是个鲜卑种,怎及得上郎主一半?”

“嘿,那是自然,我听在他院中伺候的人说,那主仆两个,身上一股子胡膻味……”

扶住自己胳膊的那只手攥得越来越紧,颤得越来越烈——伽蓝不用侧目,也知道此刻王爷脸上是怎样

的表情。于是他不闻不问,只低着头引主人悄悄离开。

“爷,我们走吧……”

走?好……可是能去哪里呢?……东方流金铄石;南方蝮蛇蓁蓁;西方流沙千里;北方冰雪峨峨。四

顾何茫然,能去哪里呢……

红生只觉得心中茫茫然荼白一片,可离开的念头是如此强烈,强烈得使他顾不得再想,只是隔着蒙蒙

泪花望住仆人模糊的侧脸,轻轻点了点头。

“好,我们走吧……”

第十七章 樱草·浅草时樱  陶弘番外-壹

有时候太斑斓的记忆混到最后,会变成一种很淡的香暖颜色。

……

很久很久前,在我的天地还未翻覆的年月,一切都是那么静好。作为陶家的孙子;拥有威风的祖父,

所以无论做什么,都令人自信而振奋。

我始终记得咸和三年——我七岁时一个初夏的傍晚,黄昏的火烧云渐渐要隐去,而我还在与德宣粘蝉

玩。一名家仆很慌张的找到我,急着领我回去,我便跟着他回家,汗湿的手里还攥着一只雄蝉,鸣叫

声撕心裂肺。想到这是我与德宣餔食后唯一的收获,我偶然回过头,看见夕阳将德宣手中的竹竿拉出

很长很长的影子——谁知就是这样一个普通宁和的傍晚,在下一刻,会成为我心头亘古的黄昏。

原来祖母与母亲一直瞒着我,远在京都的父亲早在二月就战死了,灵柩直到今天才送抵荆州陶家。蝉

从我手心嗡一声飞走,我一口气跑进内室,看见母亲正伏在席上哭泣,祖母在一旁木然抚着她的背,

却不说任何安慰的话。

祖父终于决定率军勤王。他来不及为父亲治丧,便星夜兼程挥师东下——虽然祖父驻守的荆州很平静

,但我知道这半年来,遥远的京都正在经历一场叛变,京城里的主上只比我大一岁,我的祖父和父亲

,都得保护他。

巫师站在屋顶上抖动父亲的战袍,大声唱着招魂咒,歌声如泣如诉——我穿着斩衰重孝坐在阶下,根

本不相信父亲的魂魄会找不到回家的路。低头抚摸怀中的兜鍪——父亲留给我的这件遗物,是建康城

云龙门一场鏖战的见证,铜质的头盔外层满是尘垢箭疤,里面散着头油与汤饼混在一起的怪味……

从此家中不断接到兵荒马乱的讯息——急信频频在夜半送来;祖母每个月都要计算送给田客办丧事的

抚恤——因为他们或有丈夫或有一个儿子,总在跟着祖父打仗——却战死了。

一年后的春天,捷报传来:叛乱平定,祖父被升为太尉,封长沙郡公;父亲也被追赠为大鸿胪,谥愍

悼世子。可这些又有什么用呢?我只想我的父亲回来……而不是窝在一间夏热冬寒的简陋棚屋里守孝

失去男丁对一门勇武、儿郎众多的陶家来说,并不算塌天大事;而对于我,没有父亲的坏处便很快显

现——先是父亲的数千亲兵被几个叔叔瓜分,我们的门庭顿时冷落下来;一年后长沙的郡王府建成,

陶氏一门迁往长沙,因为三叔继承了世子之位,我与母亲只能住进一所偏僻的庭院。

从此孤儿寡母闭门谢客,我在寂寥中渐渐长成少年,只有德宣偶尔来长沙看我。

在脱去孝服后的一个融融春日,寂静的庭院浅草如烟,落樱如雨。

德宣坐在檐下问我:“仁远,你不学箭么?”

他的面孔因习武晒得黧黑,一笑就亮出白闪闪的虎牙;而我因为长期守孝在家,身上极是嫩白。这很

使我别扭:“母亲决定不让我习武。”

“那你祖父没意见?”

我笑了笑——祖父得顺着我母亲。因他最初是由我外祖父提拔,后来又与外祖父一同领兵作战多年,

两人是过命的交情;孀居的儿媳要保住独子的拳拳之心,祖父怎么可能不成全。

我眯眼望着德宣变高变壮的身量,心里有说不清、道不明,不好受的滋味。

……

命运的转折在我十三岁时到来。

这一年,同样在夏日的一个傍晚,祖父去世的消息送到长沙陶府。三叔、六叔、七叔各房都躁动不安

——这三家皆拥兵自重,而十三岁的我已能知道,到底由谁来继承长沙王位,并非看谁有世子名分,

而在于这个夏天的角逐。

六叔的部曲最先赶到长沙,像传说中出没于青草湖间的土匪那样霸占财物,盘踞住陶府,还挟持了三

叔的独子陶处静。此时我只是一个住在偏院里刚失去母亲的孤儿,整日躲在内室噤若寒蝉,并没有人

注意到我。

很快三叔的部曲杀到,脾气火爆的三叔一路冲进自家庭院,将还在折磨他妻儿的六叔杀死。连日传出

三婶哀号的庭院终于安静下来,风波却未就此平静……

“斌虽丑恶,罪在难忍,然王宪有制,骨肉至亲,亲运刀锯以刑同体,伤父母之恩,无恻隐之心,应

加放黜,以惩暴虐……”

罢黜三叔的奏折还没能送到京都,三叔与三婶竟在一夜之间双双暴亡,他们的死因成了一个谜。至此

陶家兵力,三支只剩下一支;而长沙王的爵位越过独大的七叔,竟落在了懵懵懂懂的我身上。

帝诏新颁:陶公任隆三事,功宣一匡;威静荆塞,化扬江澳;戮力天朝,匪忘忠肃,赐谥桓公。以愍

悼世子瞻息弘袭爵,钦此……

于是我穿着斩衰重孝,有些无辜的站在长沙王府门外,送走我的堂弟处静——他是我三叔的儿子,原

本长沙王的爵位该在他和七叔之间决出,谁知竟由我继承;而他作为现任长沙公的平辈,不得不从府

中搬出去。

他走得并不落魄,三叔生前正盛隆到极处,亲随部曲有几百户自请跟随堂弟归田,加上从陶家分出的

数不清的箱笼细软,他足够生活得很好。

才十一岁的处静被僮仆簇拥着,黝黑的瞳仁里有超出同龄人的沉静,平和的面容像极了他的名字——

淡。他望着我,只轻轻说了句:“仁远哥哥,我走了。”

“嗯,你走好。”我有些局促的与他道别——当其时我只以为自己占了堂弟的好处,却不知这骤然加

诸我一身的荣宠,只是来自千里之外京都中的一个谋算,这谋算绵伏千里,由快马送到陶家来,将灾

厄真切落在我身上。

另几房在世的叔叔也陆续出府自立门户,只有七叔借口我年未弱冠,以保护陶家为由,拒绝搬出长沙

府。他的亲随人马将整个王府团团包围着,我没有办法应对他。

接下来是如履薄冰的日子,我办不成一件使七叔满意的事——我安排不好他的食宿,喂不饱他的兵,

甚至喂不饱他的马。我知道他想要什么,可长沙王这个位子,得须我赔上性命才能交得出来,我哪能

交得出来……

鹊巢鸠占的甜头使七叔越来越肆无忌惮,而长沙王的头衔总意味着某些他无法触及的利益——动辄破

口大骂已稀松平常,终于在一个雨夜,他醉醺醺冲进我守孝的棚屋对我动了粗。守孝的薄粥素食与长

年的忧虑,让我十三岁的细瘦身子在七叔面前根本不堪一击。未经纫边的粗麻丧服没几下就被撕破,

我捂住口鼻中流出的血,跪在地上一声也不敢吭,生怕七叔从这踹打中获得乐趣。

然而弱肉强食终归是有趣的事吧……

后半夜我披头散发,在风雨中哭着冲进祖母的卧室,伏在地上寻求庇护,可她只是木然抚着我的背,

却不说任何安慰的话:“仁远,我们陶家只剩下七郎一个能领兵的了……”

祖母别无选择,念及府外的强兵,我清楚自己也是一样。

我只能沉默,任祖母褪下我身上被撕裂的丧服,遍体的鳞伤被盐水擦洗着,疼痛牵连得我浑身战栗—

—可这痛楚根本及不上我将伤处暴露在人前的羞耻——我算哪门子长沙公?

灯下,我盯着祖母试图无动于衷的泪眼,心中燃烧的恨意将血泪一点点烘干——没人帮得了我,这血

泪又淌给谁看呢?没意思……作弱者,最没意思。

从此铁下心,对七叔曲意奉承,他要什么我就给什么,再没什么可为难的了。只消挨到行过冠礼,被

中正评为上品——最好能获得官阶去建康,那么一定能找到出路。这样想着,在心里一遍遍算计将来

如何报复七叔,七叔种种匪夷所思的整治似乎也不再那么难捱。无论是在他家兵面前被马鞭抽,还是

被缚在院中做他玩弹弓的靶子,甚至被扯着头发钻他胯下,在最遭羞辱的时刻,我嘴角竟能抽搐出阴

毒的笑。

如此慢慢数过三年,渐渐的,我学会如何面对七叔的无理取闹,脸上时刻挂着麻木不仁的微笑,和气

又漂亮的面具为我赚来雅量孝名——唯一难以按捺的,是每次德宣来看我的时刻。

德宣——我骑竹马的年月总是做我小兵的玩伴,他在昏黄夕阳中执着长竿的身影,是锁住我幼时美好

岁月的钥匙。因此,他也是我唯一想对之隐瞒自己境况的人。

可每次竭力心无波澜的仰头看他,看他骑在骏马上阳光灿烂的笑。他的甲胄、马具、剑矢,每一个细

小的棱面都反射出最刺眼的阳光;而我四肢纤弱的站在马下,想起自己诸般委曲求全,无论形体心志

全都输给他,叫我怎能不自惭形秽——强烈的自卑使我对他一次比一次冷淡,他刚开始还以为我是做

了长沙公后骄矜傲慢,渐渐便得到风声,有一天忽然对我开口:“仁远,建威将军是不是对你不好?

我以后常来看你,你有什么不顺心的就对我说。”

他说这话时,两眼极认真的看着我,目光灼灼,却使草长莺飞的烂漫阳春霎时倒转成寒冬。他终于还

是知道了——从前一般大的两个男孩,一个做了将军,另一个只能毫无尊严的捱着日子,当个只会奉

承七叔的长沙王。自卑、羞惭、种种辛酸汇成倒春寒,我被刺骨的寒意扎透心肺,咬牙切齿冷笑还嘴

:“我日子过得好好的,何须找你诉苦?就算告诉你,你也只能——听我说说罢了。”

“仁远……”德宣身子一颤,凑近一步扯住我手腕。

我浑身战栗的望着他,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堂下落樱如雨,阳光极烈的午后,黄澄澄樱草色的天空让人眼睛发酸。德宣直直盯住我,半天不说话

,忽然他一把将我拽进怀里,贴在我耳边喃喃道:“对不起,仁远……我不做官军了,我带着叶家兵

给你做亲随,好不好……”

我一把推开他,嘿笑,于无人处只把泪眼给他瞧见:“滚!我一个将门虎子,要你保护什么?我陶弘

,不是弱者……”

我,陶弘,这辈子最痛恨的,就是弱者。

孝满脱去丧服,我在十七岁这年成婚,由七叔安排,娶得是远房表妹湛氏。新妇内向羞涩,大婚之夜

,我分明瞧出她闪躲眼神中的爱意,她却只晓得缩在寝衣中不敢回身。我利用她的羞涩,也不多照拂

她,只和衣睡了一夜——既然是成婚,总不好让一身青紫被她看见。

原指望我成了家,七叔可以有所收敛,谁知转天清晨,宿醉的七叔竟直接登堂入室,来在我面前。我

错愕得忘记做任何反抗,当着新妇的面,被他拽着发髻拖到室外……在天旋地转的羞耻中,最刺我耳

的,是内室里新妇极低的啜泣。我木然伏在地上听七叔耳提面命,心里拿定主意——管他将来如何,

这一次,非得你死我活……

第十八章 樱草·浅草时樱  陶弘番外-贰

咸康四年夏天,七叔孝满带兵还镇江陵;而我也终于受任司空掾,前往武昌去见司空庾亮。

这是我成年后第一次离家。一路上我坐着牛车,觉得炎热的空气里都鼓噪着自由的味道。此时距我新

婚刚刚两个月,可我丝毫未觉夫妻分别的愁闷——新妇很温柔贤淑,却无法改变我对她的冷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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