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梦枕寒
梦枕寒  发于:2012年07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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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得他连思考也不行了。

眼前的事物越发模糊,而又飘远,影影绰绰中是大片的玉白,最后沾上了粉红的殷红——那是血!他的心突然紧缩起来,眼睛蓦地张大,好像看到了混乱的宫廷,地上尸体横陈,鼻子吸入的竟是浓重的血腥味,那气味实在是令人作呕。他忍着胃部的不适,凝神欲看清眼前的一切。然而,一切过分混乱,眼前浮光掠影,时而看见盛大无双的宴会,时而看见纷乱不休的宫闱,时而看见惑乱君王的歌舞,时而看见流水落花的静景,他的心一时柔和得春日一般,一时又慌乱得魂不守舍。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思想,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他看着眼前的一切走马灯一样不停地转动,却只能哑然张口,簌簌发抖。

他好像看见了什么极为重要的物事,可又认不出来,他张口想叫喊,却没了气力。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好像处于极度的惊吓之中,但他的神智却又无比清醒。

是你是你是你……别走别走别走!

他颤抖着睁大空洞的眼睛,眼前那人的轮廓却仍旧云遮雾罩,不甚分明。

你是……你是……你是……

耳边是刀剑交击的响亮声音,震得他心里发慌,他急欲捂起双耳,却又无能为力,只能听着血肉绽开的恶心声响,听着生人丧命的撕裂痛呼,他只能如此!

然而,在纷乱的刀枪击鸣、风声鹤唳之中,隐隐又有把熟悉温暖的声音传来……

是谁?是谁……让我如此迷恋,让我如此安心?是谁……是谁……

李舒用尽所有力气凝定心神去聆听这柔软的声音——他……他在说……他在说:

「你都忘了罢。」

李舒浑身如遭电击,一阵奇异的感觉从头顶传到脚尖,身心都为之撼动。

忘了!?

怎么可以!

我……我都记起来了……

你是……

我是……

李舒仿佛耗尽了全身的气力,颓然地垂头,没了半点生气。身体看起来没比身上的布料重多少,血淋淋、破破烂烂地挂在墙上,死寂犹如一幅壁画。

顾泷这才收了鞭子,不带一点感情地说:「去看他还有没有气。」

史书载:「十二王爷漱甍,以国哀除释,大赦天下。」

也就是说,从那天起,顾漱已经死了。

眼睛酸涩,但还是强行撑开眼皮,看到的是紫金的纱帐,又缓缓阖目,头枕着滚枕,纤瘦的身体陷在柔软的床铺里,是说不出的惬意。

「醒了?」耳边是那醇厚的嗓音。

李舒不用去看也知道那是谁,却还是重新闭上眼,不去理他。

叶箬知他赌气,也不勉强他,只帮他掖了掖被子,道:「你要是不想见我,我就先出去,你好好休息。」

李舒闭目不言。

叶箬淡然叹气,轻轻撩了一下李舒的额发,便站了起身,走到门边,唤道:「绿绮,你好生伏侍他吃药用饭,要是我回来发现你有一点照顾不周……」

绿绮忙接口道:「绿绮怎么敢怠慢贵客。」

「明白就好。」说完,叶箬便走了。

李舒知道刚刚的对话是说给自己听的。然则李舒若不让绿绮伺候着吃药用饭,绿绮就会受罚。叶箬算着李舒心地仁厚,不愿看着无辜的人受累,因此才来了这么一着。

「公子,请用饭。」绿绮端着米粥来,说,「公子现在不适合吃太油腻,这米糙粥淡,但还是有些好处的。」

李舒偏过脸,道:「我不饿。」

绿绮顿时红了眼圈,道:「公子莫为难奴婢!待主人回来知道公子没吃饭,奴婢可有罪受了。」

李舒淡然说:「你受你的罪,与我何干。」

李舒觉得身上痛得好像骨肉都被拆开过好几次似的,他一片赤诚,到头来受那么多罪,又该算到谁的头上?换着以前,他或许会可怜这个侍女,但现在,他可怜自己都来不及了,还理会得谁。

李舒总算明白,人人都得受罪的。无论该不该受都好。

绿绮见李舒不为所动,便哭道:「那你不如给我一刀子痛快!公子根本不懂主人的手段!」

「我怎么不懂?」李舒冷笑。

绿绮哭得满眼发红,又瞥了李舒一眼,抬起了梨花带雨的清秀脸颊,一下子摔碎了青釉小碗,弄得满地黏糊糊的粥和一块块的碎片。

绿绮蹲身捡了一块起来,朝脉门上就是一割,鲜红的血顿时冒了出来,在皓白纤细的手腕上,那道血痕分外惊心。

李舒倒不想绿绮会来这么一着,便愣了愣,回过神来后便悠悠道:「神医,你还要玩到什么时候?」

话音刚落,叶箬便从门外走了进来,朝绿绮挥挥手,绿绮便封穴止血,领了伤药退下。锦瑟便走了进来,洗扫一下脏掉了的地面,才款款告退。

叶箬在床边坐下,扶起了李舒靠着软枕坐好,道:「我让人再盛一碗来。」

「我不饿。」李舒道。

「躺了这么多天,胃口不好是难免的,但为了身子,好歹沾点米水。」叶箬温言道。

锦瑟很快就端进来另外一碗碧粳粥,叶箬接过,拿瓷匙拌了一下。

弄了这么一串事情,李舒也懒得拗,便说:「我自己吃行了。」

叶箬皱眉,道:「你的手能拿碗吗?」

21.李涣

弄了这么一串事情,李舒也懒得拗,便说:「我自己吃行了。」

叶箬皱眉,道:「你的手能拿碗吗?」

李舒这才发现自己身上多处扎着白花花的纱布,手腕处稍稍用力就一阵刺痛,想必是动不了的。这时他脑中才回想起地牢里那一顿鞭子,背脊不免起了一阵鸡皮疙瘩。那样的毒刑,常人都难承受,更何况是养尊处优且体弱多病的李舒?

锦瑟说道:「公子刚被主人带回来那阵子,已是出气多入气少,不是主人几天不合眼地照料,公子就……唉,总之公子算是从鬼门关外走了一遭呢。」

李舒道:「那我该谢你主人的陷害,给我一次游走鬼门关的经历吗?」

李舒这么跟锦瑟说着的同时,眼光却是瞟向了叶箬,见叶箬还是神色自如,反倒是锦瑟垂头不语。

叶箬回头对锦瑟说:「你也累了,去歇歇吧,顺便看看绿绮怎么样。」

「是。」锦瑟点了头告退,出去时顺手掩门。

房间只剩下两个人,叶箬也不觉得尴尬,起了一勺兰苕绿的粥水,轻轻吹凉了,移到李舒唇畔。李舒别过头,不肯受那粥水,说:「刚刚我说你陷害我。」

叶箬微笑,道:「我听到了。」

李舒又道:「你不打算解释吗?」

叶箬问:「那皇帝冤枉你害他时,你有解释吗?」

李舒笑笑,说:「这怎么同?我觉得他不可理喻,你也觉得我无理取闹了?」

「你要是不任性,怎么不吃东西?」叶箬也笑了。

李舒一怔,道:「那我吃了粥,你就跟我说清楚吗?」

叶箬道:「那是当然。本就没什么好瞒的。」

叶箬一勺勺地把粥吹凉,送进李舒的口中,粥熬得很绵,入口后立马化出一阵玉田绿畦稻香,润了喉,也甜了舌。

一碗粥很快见了底,叶箬将青釉碗往柜头一放,拿出了一方绢布递与李舒拭嘴,又冲茶让李舒漱口,体贴侍奉跟贴身的侍从无异。

用过粥后,李舒道:「你可以告诉我了吧?」

「你是怎么想的?」叶箬重泡了壶茶。

李舒道:「难道不是你陷我于不义?」

「何为『不义』?」叶箬淡淡道,「君王无情,那皇帝对你从无恩义,莫说你并无心害他,你纵是有意加害,也不是不义。」

李舒叹气,道:「所以说,确是你有意让我和他割袍断义了?」

「我还是那句,你和他本来就无『义』,又何来的『断义』?」

李舒只淡然一笑,说:「那么说,是你存心让他觉得我不仁,也让我知道他不义,是这样吗?」

「差不多。」

「我确实是前朝遗孤李舒?」

叶箬道:「你的小名叫舒,学名是涣,字漫之。」

「我是李涣?李漫之?」李舒大骇道。

李舒对『李涣』『李漫之』这个名字并不陌生,在顾氏江山初建之时,不少前朝馀党打着旧朝『太子涣』之名意图反扑,李舒本人也有份打压处死不少的『太子涣』,怎知到头来『太子涣』是自己?

「当初是我救了你养父的一命,把你送给了顾家的人,骗他们说你只是某个王爷的孩子,叫做李舒。若让他知道你是太子涣,那我就是救他千百次,他也不会养你。」

李舒道:「你定是骗我的。」

叶箬道:「你要是不信,我也拿不出证据。」

李舒笑道:「你既拿不出证据,我又怎么能信。」

「现在虽然『十二王爷漱』已死,但『乱党李舒』的画像却贴满全国,他是不遗馀力地挖你出来,你又怎么躲?」

李舒脸色一僵。不想皇兄……皇上竟然还不肯放过他。

「还有,你忍心看着瘟疫蔓延吗?」

「什么意思?」李舒蹙眉。

「还记得你上次买我蛊欠我的报酬吗?」叶箬问。

李舒心中一动,唇畔勾起一抹苦涩:「我便知你绝不做蚀本生意。」

「我希望你重新变回『太子涣』。」

叶箬说得坚定,不容拒绝。

其实李舒在被刑求的时候就已经恢复了记忆,他记起了叶箬,也记起了自己。当时,叶箬是国师,也是太傅。当时也有很多人知道国师和太傅是同一个人,然而,知道国师、太傅和医神是同一个人的,则少之又少。

医神所在的山谷其实在皇城附近,有秘道通往皇宫的一处偏院。李舒自少性子就清静,因此即使叶箬不在,自己也常常往偏院跑,静坐读书看景。叶箬生性孤僻,然而对李舒这个徒儿却十分上心,只要一有空闲,他就会从秘道到偏院寻李舒。

李家的江山因为帝皇的荒淫无道而陷于风雨飘摇之中,奸臣作乱,皇城失守。虚挂国师头衔的叶箬其实对李家皇朝并无多少忠诚之心,甚至乐得见昏君身首异处。只是他无法对李舒陷入危机而不理,因此在皇宫大乱的时候杀了另外一个孩童,毁其容貌,换上太子的衣服,然后他再带走了正牌的太子。

如何适应储君与亡国奴之间云泥一般的落差姑且不谈,就说那血染皇城、父母惨死的记忆对成人来说姑且可怕,更可况对于孩子?因此叶箬用蛊抹去了李舒的记忆。

就在江山大乱之时,各路军阀为争龙位而奋战不休。顾将军在一场恶战中旧患复发,危在旦夕,叶箬找上了他,医治好他的伤势,而条件就是顾将军必须以私生子的名义收养李舒。顾将军见李舒谈吐举止都不似普通人家的孩儿,心中疑惑。而叶箬见状,便谎称李舒是贵族人家的孩子,由于李族覆灭而受害,然稚子无辜,望将军垂怜。顾将军恩怨分明,便收养了李舒,由于顾家的儿辈命名从『氵』部,便取『舒』谐音『漱』与之命名。

顾将军生性豁达,看人也很清,看得出顾漱才智过人,但过于仁慈,因此让他辅佐顾泷乃是上策,便一直待顾漱不错。只是自从顾将军将顾漱的身世告知顾泷之后,顾泷就对这个『兄弟』有些猜忌,心中总是横着一根刺。只是顾漱进退知礼,为人谦和,顾泷也挑不出什么错处来,因此便平平和和地保持着兄弟君臣的关系。

顾漱也知避嫌,在朝野中甚少结党,因此顾泷要把他的力量清除也比较容易。尽管如此,顾泷要烦心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说围城的胡军虽已败于天灾,但胡帆封地已有人接替死去的胡帆统领军队起兵作乱,又比如说,那场灭了胡帆的瘟疫火烧火燎地蔓延大片国土,这些天灾人祸,也够让顾泷焦头烂额、应接不暇,怎知新的问题又出现。

顾泷强忍着怒气道:「你放了那逆贼?」

『那逆贼』指的自然是李舒。

傅维枟跪着,道:「是的。」

22.先雅

顾泷强忍着怒气道:「你放了那逆贼?」

『那逆贼』指的自然是李舒。

傅维枟跪着,道:「是的。」

「为什么?」顾泷问。

「皇上对李舒重刑加身,不就是为了求得解灾之法?」傅维枟平平道,「叶箬说了,只要把他放了,便愿解瘟疫之灾。」

顾泷非常生气,但又不好对傅维枟发作,便道:「你好歹和我商量一下。」

「那时李舒已命悬一线,迟一点就怕没气了。」傅维枟的语气中隐隐含着责怪。

「你是怪朕下手重?」顾泷冷然道,「朕为的是江山社稷,黎民百姓。」

傅维枟不置可否:「既然是为了百姓,那以李舒一命换百姓安康不是正合圣意?」

傅维枟的用词已有疏离之意,听在顾泷耳里甚不是滋味。顾泷心里不喜欢傅维枟私放犯人,但脸上还是保持着亲和之色,上前扶起了傅维枟:「行啦,枟,快别跪着。你做得好,为了百姓,你这么干是应当的。」

傅维枟站了起身,也没怎么说话。

顾泷又说:「你知我一直把他当亲兄弟看,得知他使毒计害我,哪能不气?一时火烧了心,下手重了,现在还懊悔着。本就想叫太医去看他的。」

傅维枟垂头不语。

顾泷见他不说话,又自顾自说道:「其实你这样做也好,这瘟疫也是我心头的一块病。不过莫教那巫医给诓了才好。」

听到最后一句,傅维枟只道:「皇上且宽心,他这人心高气傲,说到便会做到。」

「不是不信你,我不过随口说说而已。」顾泷呵呵地干笑着。

傅维枟又说:「顾漱也算对社稷有过功劳,好歹留他个名号吧。」

顾泷本想说顾漱是逆贼,要满天下通缉他的,听的傅维枟这么说,也只得答应:「嗯,我留他的名。」

顾泷便以大礼厚葬了『顾漱』,不过又以李舒的模样成画,发出了通缉令。而这通缉自然不会让傅维枟知道,傅维枟一直居在深宫,安守本分,对政事本无多大兴趣,因此也不知道通缉一事。

其实,顾泷也并不是十分顾忌李舒。李舒本就被他折腾得半死不活,而且手上无兵无权,也闹不出多大的风浪来。最占顾泷心神的,大概就是西城之乱。

当初胡帆带兵突袭京城,虽然全军覆没,但大部分的兵力还是留在胡帆的地盘——也就是西边的封地,有好几座城,都划了给他之后,就统称西城了。本来盘算胡帆一死,精锐覆灭,这西城必定群龙无首,极易击破,可是不料胡帆的一名男宠居然挺身而出,领兵抵抗,却真把军队治得有声有色,朝廷官兵一时竟无法子应付。

另一方面,李舒是言出必行,重拾了『太子涣』的身份。而胡帆的那名男宠——叶先雅领导下的西城军,也归了『太子涣』名下。虽然朝廷派了大队人马前往西城,然而沿途瘟疫病多,战线又太长,因此攻打也并不得力。

西城军很快就破了官兵围困,继而一鼓作气地往中原攻略。作为屏障的几个大城池都因瘟疫而毫无战斗力可言,西城军自是轻易占领。李涣性情温和,体恤百姓,自不容手下行屠城抢掠之举,反倒是轻税薄徭,呵护万分。不仅如此,西城君所到之处犹如拂过一阵润泽的春风,那污秽的瘴气瞬息消弭,疫情也大为缓解。再加些莫名其妙的诸如『太子涣出生时红光漫天』之类的谣言,百姓自然容易相信太子涣是受命于天的。

百姓的心愿很简单,不过是吃餐安乐茶饭,除此之外,谁主江山对他们意义不大。因为李涣的怀柔政策,以及他一到就带来的好运,百姓倒是很服从。免却了镇压本地人的缓冲时期,省了很多功夫,也没有消化战俘的问题,军队的壮大也变得给为容易。

李舒……现在应该说是李涣,成了义军的头领。但与以往为顾室打江山一般,他都是习惯性地担任军师一般的角色,在幕后指点江山,或是细致地一一分配军需,将因战乱和疾病而凌乱的千万杂务细细地分好,将一切重新拉回正常的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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