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梦枕寒
梦枕寒  发于:2012年07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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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会有期!又是后会有期!

这次顾漱没有像前几次那样一股脑地跑掉,而是半带不忿地转头,竟看到叶箬就站在楼梯上看他,银发飞扬,宛若神人。

「你每次都站在这里说『后会有期』吗?」

「我每次都看着你走。」叶箬微笑着说,「可惜你从不回头。」

顾漱咬了咬牙,说:「你每次都说『后会有期』。」

「是啊。」叶箬偏偏头,说,「不像你,都不道别。」

「我不说『再见』,是因为不想『再见』。」顾漱抬头,目光透露着毫不掩饰疏离感,「我痛恨这种被你玩弄于股掌之中的感觉。」

「你不觉得很奇怪吗?」叶箬问道,「我一杯茶就让你微笑道谢,我一句话就让你痛恨愤怒。」

此言让顾漱的怒气为之一滞,半晌竟无话可说,只愣愣地看着高处的叶箬是如何的神采飞扬。

叶箬又说:「你如果真的不想再见到我,为什么又来找我?每次都是你来找我的,你忘了吗?」

顾漱说:「那是你的奸计。我就是讨厌这样……这样……被你玩弄着,就好像手腕上绑了一条线,另一头就被你牵着,你只需要动动手指,我就不远千里地到达……」

「听起来十分美好。」如果有这么简单就好了……

「美好?」顾漱冷笑,「你可有想过我……」

「我知道你身体不好,舟车劳顿对你不好的。」叶箬说。

「什么?」顾漱愣了愣。

叶箬微笑:「我明白了,下次换我来寻你可好?」

那软软的语调,好像滑过耳边的一阵和风,惹得身心轻颤。顾漱心口一窒,随即别过视线,急匆匆地走了。

他走得很急——不过这次不是因为担心傅维枟。

离开了小屋,他马上上了马车,命令马夫立即赶车。

自从『医神叶箬丧生』之后,药典似乎一直都住在附近那处别院。大概是药典容貌奇异,又或者参杂着掩人耳目的意图,那别院一直有闹鬼的传闻,本身所在就人烟稀少,加之附近的居民不敢过去,因此就更为荒芜了。

可是现在却看到那里聚着不少人。

顾漱命车夫在远处停车,只遥遥地看着别院外的人马。那些人身穿便服,但从身形和阵型可看出,他们大概是正规军队的人。顾漱并无带多少人马在身边,因此也不敢靠近,只能静观其变。

这时,顾漱便见到傅维枟从半空掠过,与一名男子激斗。

顾漱也不记得多久没见过傅维枟动武了。大概傅维枟本人也很久没与人动手了吧,武功本就不是他的强项,加之生疏多年,明显处于下风。顾漱并非练武之人,但虽兄长征战的经验也让他对武学有一定了解,比如说,他能看出对方是个武功高手,那人手上的刀甚厚重,几十斤是少不了的,耍起来却跟拿纸片一样不费力,刀风凌冽,虎虎生风,一看就知不简单。

傅维枟长剑当胸,护住了心肺,但肩膀还是挨了一记重击,鲜血涓涓而流。

对方这时才停手,而顾漱也看清楚那个人的面目——不正是平西将军胡帆吗?

胡帆收刀,命人将傅维枟拿了下去。人马就此收队了。

胡帆不是该在属地守候的吗?为何竟会出现在此?

顾漱心中大呼不妙。

顾漱调动暗卫去查胡帆所在。这不查不知道,一查不得了,不但胡帆在此处附近,连胡帆的大军也在附近。皇上离京祭天,官府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从京城到泰山的一路上去,调动人马众多,又忙于清路肃境、传递信函、物资补给等等诸多要务杂务,一时竟也没顾及其他。

而胡帆此行也甚为隐秘,人没带得多,但都是精锐,挑的都是僻径,走的都是夜路,人衔枚,马裹蹄,一路水静河飞,从无惊动一草一木。

这里离京城不远,不消十日,胡帆便能兵临城下。若待胡帆大军一到,京城便岌岌可危。

但是人马大多用于护驾,京城的护城军只有数千,实难招架胡帆一手操练的精兵。若是要调动军队,恐怕已来不及,而且大张旗鼓地囤积人马,只会打草惊蛇,到时胡帆知道自己行藏败露,说不定索性放弃暗行路线,决定硬拼攻城,一路攻城掠地,事情更难收拾。

情况恶劣,事态严重,一步错便是江山断送、天下缟素。顾漱在小客栈的房间里,掩嘴咳嗽——迟不来、早不来,现在才来犯病。顾漱又怨恨起自己的身子来。

此行顾漱只带了十几个暗卫,而此刻与顾漱同处一室的是三名跟随他多年的影卫——赤麂、林麝、云豹。

「王爷保重!」赤麂道,「王爷最近奔波劳碌,又遇上此事,更加要保重身体才是。」

国家都难保了,还保什么身体!

——顾漱丧气地想到。

但即使再丧气,顾漱也不能说心里话,只得硬撑一副运筹帷幄的模样,道:「你给皇上传个口信,告诉他此事。要快。」

「那么王爷……」赤麂迟疑地道。

「本王要留在此处,静观其变。」

顾漱脸虽苍白,但唇间还是一抹淡定的笑容,轻易地抚走了三位影卫心间的不安。

赤麂躬身道:「属下领命!」

说完,赤麂便迈开步子,可步子迈了一半,便又被顾漱叫住了。

「慢。」

赤麂回头,看顾漱,问:「王爷还有什么吩咐?」

「事关江山社稷,」顾漱握起赤麂的手,「托赖了……」

赤麂只觉王爷的手似有千斤重,王爷的话亦有千金意,一向冷漠的他也不禁动容:「王爷,赤麂虽万死而不辞!」

说完,赤麂如风一般脱窗而出,瞬间没入黑夜。

13.沐足

影卫总是躲在暗处保护主人,比起那些谄媚身侧的人倒是要忠诚得多。也许是跟他们从小所受的教育有关,也许也和顾漱待人的方式有关。

无论如何,顾漱最信任的人,也是这三名曾舍身相救无数次的影卫。顾漱甚至也会保护这三位影卫。

先皇在生的时候,总是流言乱飞,说顾漱心思玲珑更胜兄长,若对顾漱太过器重,恐怕会成大患。先皇称帝不久,根基未稳就因征战旧伤复发而亡,在病重时,曾有几位心腹大臣劝先皇将顾漱远调,以免对太子不利,但都被先皇一一拒绝。

在病榻前,先皇将顾漱唤到身边。

先皇道:「你知道我为何不把你调走?」

顾漱答:「自是因为父皇信任儿臣。」

「都什么时候了,还这种客套话。」先皇叹气,「说出你真正的想法吧。」

顾漱略一沉吟,便答:「因为国家根基未稳,皇兄做事大气,小节有时未能周全,因此需儿臣打点。」

「你知道自己的作用就好。」先皇又说,「不过说起来,原因也不是这样。」

「啊?」

「你啊……太有人味了,君王无情,汝非帝才。」

顾漱并不觉得太有人味是一件坏事,他也不觉得成不了皇帝是一件憾事,反而对于自己能辅助皇兄、安抚天下的事实感到尤其满意。

江山大定,风调雨顺的日子才没有多久,顾漱不希望天下又起干戈。

「云豹,你继续去打探胡帆的动静。」顾漱道。

「云豹领命。」话音未落,云豹也以矫健身姿脱窗而出,不见踪影了。

心腹影卫便只剩林麝在侧。顾漱微笑,对林麝说道:「本王想要休息。」

「林麝退下。」林麝便闪身守在门外。

林麝出去之后,顾漱也再撑不住,歪着身就倒在了架子床上,连撑起身子的力气也没有,喉咙一阵甜腥味,隐忍着没发出声音,可还是呕出了一口鲜血,洒在了锦绣的软垫上。

顾漱趴伏在床上,半晌缓不过来。虽然奋力压抑着咳嗽,可那因咳嗽而震动的瘦弱身体,还是让人看着惊心,苍白细长的五指按在床头的血迹上,显得尤其脆弱。

此时,一只大掌抚上了顾漱的后颈,顾漱自然的抬起头,嘴唇随即被压上了,一条柔软而霸道的舌头强硬地撬开了顾漱的双唇,舌尖递进了一颗圆滑的药丸。对方的舌头将药丸推送到顾漱的咽处,圆滚细粒的丸子便滑进喉道,在深喉处沁出冰凉,顾漱但觉舒爽不少。

嘴唇离开之后,顾漱便看到那张放大的俊脸,一双碧青的诡异眼瞳看得人心发怵。

顾漱把叶箬稍微推开了一点,说道:「你这是干什么?」

「王爷不是说不喜欢自己来找我?所以我来找你了。」叶箬答得理直气壮。

顾漱又说:「我问你刚刚在干什么。」

「喂药。」叶箬同样答得理直气壮,然后又眯眼一笑,「不然王爷以为是什么?」

顾漱说:「本王自问神智还很清醒,虽则病重体弱,但放颗药丸到嘴里的力气还是有的,不必劳烦神医。」

「那就当满足叶某的爱好。」叶箬回答。

顾漱无奈地揉揉额头,问道:「你刚才给我吃的是什么药?」

「放心,不是『一日甘露』之类的玩意儿,确实是好药来的。不过治标不治本。」叶箬边说着边轻拍顾漱的背帮他顺气,「若要调理好王爷的身体,可不是一颗药丸的工夫。」

「现在已经没时间好好调理了。」顾漱沉声说道,一想到兵临城下的景象,心口又开始闷闷的,「我现在能死不能病。」

「说什么傻话?哪有这样的道理?」叶箬语调轻柔,好像哄孩子似的。顾漱虽非孩子,可眼下却很乐意让叶箬哄着。

叶箬让顾漱到架子床旁边的枫木椅上坐着,将沾了血的软垫拿开,从柜子里拿出备用的软垫,换上,重新铺好了床,松了松棉被和软枕,才扶着顾漱回到床上。

顾漱调侃道:「医神如此殷勤相待,我怎么受得起?」

「王爷万人之上,有什么受不起的?」叶箬半是打趣地说。

此时叩门声起,一把声音从门外传来:「爷,泡脚的药水备好了。」

叶箬自觉地闪到了屏风后,顾漱便开腔:「拿进来吧。」

侍从把水盆放下,便被顾漱叫了出去。叶箬从屏风后闪身而出。顾漱突然想起之前在行馆,半夜在暖翁椅上小憩,醒来却在床上。而且那时脚也被泡过了。

顾漱半惊半疑地说:「上次是你吗?」

「哪一次?」叶箬带着迷人的笑容。

顾漱说:「你怎么知道我睡前要泡脚的?」

「我可是医神,这种事情知道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也是。」顾漱嘴里顺着叶箬的意思,可心里却是不信的,只觉得此人可怕,在行馆出入自如,此时又避过了林麝的耳目入屋,要说他是鬼魅,顾漱也没不信的。

叶箬俯下身来,半跪在床前,伸手去捉顾漱的脚。顾漱脚一缩,忙说:「怎敢再劳烦叶先生?」

「你那些呆子下人手法不好,平白浪费了好药。」说着,叶箬就把顾漱的脚拉到手中,长指扣住顾漱纤细的脚踝,便动手剥下了白袜。薄袜贴肤,从脚上缓缓剥离,露出本来青白的肤色,脚背上的经络纤细清晰,让人心疼。

叶箬大掌揉搓着顾漱的瘦足,说:「搓暖和些,待会儿入热水感觉会好点。」

「嗯。」顾漱细声地应答着,冰冷的足部在揉搓下渐渐有了暖意,不再冰冷麻木,因此触感也敏锐了起来。摩挲着脚背的手掌是结茧的粗糙质感,摩擦的时候发出轻微细碎的声响,却能鼓动顾漱的耳膜,让顾漱耳根泛红。

叶箬卷起顾漱的裤管,那双瘦得过分的白腿便露在夜凉的空气中。叶箬引着顾漱的足部,放到药水里,然后起身从架上拿过顾漱常用的荷绿细绢方巾,那白皙的手指衬着那青色,竟是分外好看。

方巾湿水之后变得厚实,色水也蘸成深青,湿腻的触感爬上顾漱的小腿,竟让顾漱瑟缩着打颤。

顾漱突然想到什么似的,问道:「你是不是把情蛊拿了去?」

「拿了去哪儿?」叶箬边抹着顾漱的脚边问。

「你是不是对皇上下了情蛊?」顾漱凝眉道。

「你不是本来就打算对他下情蛊的吗?」叶箬没有直接回答。

顾漱愣了愣,才扭头说:「我不一定会下。」

「你就是不想要他的心,也还是想让他神智回笼吧?」叶箬抿唇,道。

顾漱辩不过叶箬——因为叶箬说的是大实话,他也没立场对叶箬的行为指手画脚,于是便丢开这个话题,说:「其实你可以洗快一点。」

叶箬的动作确实是慢得出奇,说他磨蹭也不是,大概是细致过头了,细致到像是要照顾到他脚上每一个毛孔似的。

叶箬说:「都还没按摩呢。」

14.救亡

叶箬说话的时候,气息喷到顾漱胫骨后的腓肉上,让顾漱全身都发颤。

「不必了,本王很困。」顾漱硬冷地想抽回脚。

叶箬捉住顾漱的脚踝,说:「如果很困的话,就闭着眼睛吧,很快就会入睡的。也没规定你要醒着被洗脚啊。」

顾漱只得闭上眼睛不去看他,可是什么都看不到,叶箬留在他脚上的指力反而更为明显了。有力的手指用温和的力度按捏着足上腿上的穴位,给人如沐春风之感。

在舒适的按摩之中,顾漱果然昏沉起来,本就劳累的他没多久就进入梦乡了。

顾漱醒来时是半夜,闷咳了好几声,一手按着牙板,一手扶着围栏,坐了起身,横竖睡不着,便起床点灯,披衣呆坐,托着腮想着胡帆起兵的烦心事,却是越想越难过,终是不得其道。

林麝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王爷没睡下?」

「林麝,你进来吧。」顾漱揉揉额头。

门发出一点响动,便见林麝走了进来。

林麝道:「王爷保重。好好休息比较重要。」

顾漱何尝不想休息?但此刻他心烦,身体也糟,怎么也无法安睡。

顾漱苦笑,不愿纠缠这个话题,便道:「你可见什么人出入吗?」

「并无。」林麝说。

果然啊。林麝根本不曾察觉叶箬。叶箬果真能来去自如啊。

而这几晚,叶箬都会定时来帮顾漱洗脚。顾漱倒没抗拒,反正叶箬的手法是很好的,顾漱也难得的安然入睡,便由着他了。没过几天,顾漱算着赤麂也该回来了,赤麂也果真回来了。然而吓了顾漱一跳的是赤麂竟带着皇上来了。

顾泷一见到顾漱面黄肌瘦、一脸病容,心里像刀子刮般的痛,在顾漱要行礼之前就扶着说:「最近病得厉害吗?」

平日二人兄弟感情虽好,但也少见顾泷如此关心,顾漱一想到自己霸着别人的感情,便觉得怏怏不乐,于是便说:「社稷为重,这些小病小痛算不得什么。倒是皇上龙体要紧,怎能跑到这里来?」

「朕决定与皇弟并肩作战,镇压叛党。」

顾漱一呆,道:「这如何使得?」

顾泷道:「朕已暗中调兵,且胡帆带兵也不多,我们若能拖他个一头半月,也无忧矣。」

「胡家军尤善急攻奇袭,皇城的禁军恐难防范,」顾漱叹道,「恐怕只能熬个十数天……」

顾泷伸手抚摸顾漱细幼的发丝,而后轻笑,说:「那我们便过十数天的快活日子。」

顾泷眼波如春水,轻柔地映着初春般的暖意,专注地凝视着顾漱略显苍白的脸,嘴唇绽出一朵粲然的笑容。这温柔的笑容,自然是恩宠无限,但顾漱却觉得难受,别过了脸。

他知道顾泷是在透过他去看别人——傅维枟。

顾泷和顾漱双双赶回京都。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京师全城戒严,禁军死守皇城,战鼓急擂,短兵相接,一瞬间是风起云涌,一瞬间是天地变色,一开眼便是血流成河,一闭目便听杀声四起。天下四方都动荡不安,援兵不至,风尘昏扰,上下人心不安,惶惶不可终日。

除了皇城安危告急,顾漱的身子也越发萧条,躺在床上病恹恹的,却还强打精神要处理军务。顾泷心疼他,不让他操劳,让他好好休息。然而顾漱却非常坚持,每每说些『要是无用,不如死了』之类的丧气话,又不吃不喝,顾泷拗不过他,只能口头上劝他多点休息,也不敢迫他丢开军务。

可顾漱就算在折子或是地图上看出个洞来,也无法抹杀守城兵与攻城军之间的实力悬殊。京城里粮草短缺,军备难足,百姓日子也苦,顾漱每每看着这些折子就忧心叹气,眉头紧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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