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梦枕寒
梦枕寒  发于:2012年07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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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得巫医的语气,傅维枟问道:「难道不是?」

巫医不置可否,反问:「你就那么信他?」

傅维枟神色一凛,说:「十二王爷是个正人君子,这是整个朝廷……不,整个天下都知道的,虽说贤名可能有假,但我是亲眼见他那平易近人、睿智清朗的君子风度的!如果他要撒谎骗我,何不把自己对兄长有背德感情的事也一并隐瞒?」

傅维枟还记得,当顾漱坦白自己去找巫医求药的时候,脸色先是阴沉,然后嘴唇溢出苦笑,道:「其实说起来,江山社稷都是幌子,皇兄……皇兄他是我心爱之人。」

那样诚挚那样凄楚的表情,傅维枟相信绝不是可以假装出来的。

而且温润如玉的气质,那是从心底发出的,又怎么能假装呢?就像巫医的声音一样,虽然不见其人,虽然语态柔和,但里头沁透着的寒意也是无法完全掩藏的。

巫医淡然说道:「你还真是不懂得吸取教训,当初你何尝不赞我丰德高尚?」

「就是吃过你这个伪君子真小人的教训,我更相信自己的眼光!」

叶箬淡然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怎么如此无礼呢?」

傅维枟情绪似乎有些压抑不住,「叶箬,你道德败坏,枉为人师,滥杀无辜,枉称医神!」

原来巫医竟然就是傅维枟的恩师,多年前消失江湖的医神叶箬。

「既然你还记得我是你师父,我便再教些做人的道理与你听,」叶箬轻声说道,「你听过了顾漱口中的事情,想不想听听我的版本?」

「你……」傅维枟想说『你满口谎言,我何必要听』,但沉吟一阵,不知怎么的,还是侧耳静听。

「他告诉你,他是经朋友介绍找到我的,也是因为卖朋友的面子,所以才免费赠蛊与他,对吗?」

傅维枟点头,答:「是。」

「你不觉得可疑?」

傅维枟抿了抿唇,说:「什么意思?」

「我有朋友吗?」

傅维枟语塞。

叶箬眼中,所有人都是一样的,一样的不值一提。因此对他来说,没什么敌人,只有他有理由杀的人,没什么朋友,只有他用得着的人。如果说有什么朋友知道他的所在,如果说他会买面子给什么朋友,的确是有够奇怪的。

「但是……」傅维枟问道,「但是他又怎么知道你的所在?」

「嗯,也算是什么东西介绍他来的吧。」

「什么东西?」

「蛊。」

「蛊?」

「你不觉得你那宝贝皇帝的病来得可疑?」

傅维枟抿唇半晌,才开口说:「我的确怀疑过是蛊。但是又不敢肯定,而且宫闱之内巫蛊是禁忌,事实未明之前提起,恐怕会祸及无辜之人。」

「你的心地真是善良,可我告诉你,那就是蛊。」

傅维枟吓了一跳,说:「你竟敢毒害当今圣上?!」

「不是我。」声音依旧悠闲,「我哪有这闲工夫。」

「难道……」傅维枟脸色煞白,一个名字在心头浮现,又不敢细想。

「是顾漱,他在这座山脚处有家秘密住所,是专门用来养蛊的。」声音冷冷的,「你终于知道他为何总是气血虚弱了吧?是他技艺不精,被蛊毒反噬,自食其果。」

傅维枟说:「他自小就体弱,难道说他自小就养蛊?」

「他自小体弱是装的,因为是庶出之子,唯恐被人陷害,见将门重武,因此生母令他假装体弱,后来他开始跟一些技艺不精的人学养蛊,便受了害。不过拖了这么久都没有死,算是有点本事。」

自古养蛊的人多,真正能控蛊自如的却是凤毛麟角。绝大多数的养蛊人都被反噬,因蛊反噬而惨死的人多不胜数。

傅维枟却始终不相信顾漱是那种养蛊为祸的人,而且顾漱生性温文,对皇上忠心,对百姓也充满爱恤,心肠绝对不会如斯歹毒。

6.药典

傅维枟却始终不相信顾漱是那种养蛊为祸的人,而且顾漱生性温文,对皇上忠心,对百姓也充满爱恤,心肠绝对不会如斯歹毒。

「我的徒儿,」温沉的声音再度飘来,断了傅维枟的思绪,「他好像已经找到了『药典』,你还要在这里耗吗?」

药典。

医神叶箬的药典——或者说,蛊神叶箬的试验品。

药典不是一本书。

药典是一个人。

傅维枟以前一直以为叶箬是高山安可仰的医神。然而后来才发现自己活在这个玩弄生死的恶魔所编织的谎言之中。在傅维枟心中,叶箬编织的最大最不可原谅的谎言,大概就是药典。

叶箬在山林处捡到了一个弃婴抚养成人。这个人头发灰白,嘴唇紫青,空洞无神的眼瞳染着几分骇人的碧蓝,在他十八岁的那年,身材还是像八岁小童一样,四肢短小纤细,双颊凹陷,诡异至极。

当时叶箬告诉傅维枟:「这个可怜的孩子啊,患上了百年难遇的奇症,实在可怜,为师一定会把他治好的。」

傅维枟当时对叶箬的话语十分相信,因此看到叶箬对那人用各种怪异的疗法,也不会太惊讶。比如说直接从脉门灌入毒物,把毒虫放入他体内,或是在他身上刺满金针放血,等等等等,有些更为可怖的,傅维枟也并不知道呢。

后来傅维枟才知道实情,那人并非弃婴。

当年,山洞里灯火明灭,婴儿哇哇的啼哭声分外刺耳,孕妇血流不止,脸色在火光下透着诡异的苍白:「医……医神……孩子怎样?」

昏暗的洞穴中,看不清叶箬的脸孔,唯有那低沉的声音水蛇般在耳膜滑动:「你居然没死……」

「什么?!」产妇一时间听不懂他的话。

「你不死的话,你孩子就会死。你懂吗?」

「我不懂!」产妇惊恐地摇头。

「那你有想过我为什么要帮你催生吗?你有想过我给你的,真的是安胎药吗?」

乌云般的恐惧迷惑涌上心口,压得产妇喘不过气来:「你……你……你说什么……」

「我要他现在出生,是因为现在是百年难得一见的阴年阴月阴日阴时,为其如此,才能不浪费我给你那么多矜贵的幼蛊啊。」叶箬的口吻就跟平时安抚病人一般,温柔如同滑过心头的羽毛,但此刻却引起产妇从心到身的颤栗。

「你!」刚刚的催生夺去了产妇所有的气力,莫说是反抗,就是痛骂这个人面兽心的毒医也没有力气。

「我每天喂你的安胎药里,就是我精心挑选的幼蛊,它们也要长大了,你说,蛊都是吃什么的?」叶箬的声音那么好听,疑问的语气也透着性感的沙哑。

产妇脸色煞白,眼泪忍不住地夺眶而出,声音颤抖不已:「求求你!放过他吧!」

「我怎么会想他死?你误会我了,他死了,不是浪费了我那几百条幼蛊?」叶箬口吻像是安抚,却又似存心挑起更多恐慌,「我知道你是个好母亲,你想想,还有什么比母体的血液更能安抚躁动的幼蛊吗?」

从心到身,产妇已经丧失了多有反抗的气力。

叶箬喜欢看着猎物被玩弄到无力反抗的模样,心中高兴了,语气也更为温柔:「放心吧,一点都不痛的。」

不知被什么细薄之物,在手腕处划了一道口子,鲜血顿时从伤口涌出——产妇的生命渐渐流逝,却成了新生命的温床——鲜红的血液滴落在婴儿粉嫩的嘴唇,成了他人生第一次感受的美味。

每次想起药典,傅维枟都会觉得心如刀割:「你这种人怎么可以行医?你有没有人性?」

叶箬似乎觉得这个问题没有回答的必要,只是说:「你如果不去阻止的话,没人性的那个就是你敬爱的十二王爷了。」

傅维枟很难相信十二王爷会对一个赢弱可怜的病童下手,但心底却始终是有一团疑虑如云罩雾,化不开的闷在心头。虽然叶箬的话似乎有一定道理,十二王爷能居此位,也绝非毫无心机之人,而皇上染病之事也确实疑点重重……

不行,不要多想了!先去找药典要紧!

傅维枟施展轻功掠出了小屋。

药典那瘦弱的身体,柴枝一般的四肢常常布满触目惊心的针孔淤积,灰白的头发了无生气地垂脸颊两边,衬得脸部更为枯瘦,巴掌大的脸两颊凹陷,显得眼睛不合比例的圆大,而瞳孔那诡异的碧青更为明显,若说诡秘,却又糅合着不与人说的哀痛,让人见之心痛。

无论被怎样对待,都觉不对不会反抗、不会喊痛……但只要别人对他好一点,他就会高兴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这样的孩子,让傅维枟很心痛。

傅维枟一直把他当作弟弟一样疼惜。他好不容易摆脱了叶箬的非人对待,如今却又要遭逢厄运吗?傅维枟无法眼巴巴地看着这种事情发生!

只是,当傅维枟到达了别馆的时候,那场景……终身难忘!

月光下的大理石板流光溢彩,光滑的纹理上沁着隐约的赤红——红从何来?

记忆中那双惹人疼惜的哀伤眼睛,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光彩,空洞地大张着,碧青的瞳孔失去生命的涣散,瘦得像花茎的手脚折断扭曲,关节处露出破肉而出的白骨,薄如木板的瘦小身躯被散着寒光的利刃透胸刺穿,血液汩汩而流,昭示着罪行还发生不久的事实。

而站在一旁的顾漱,一向雍容的他难得地有了狼狈之态,头发略显凌乱,松散发结上的青玉簪摇摇欲坠,与玉簪同为青色的衣衫溅满斑斑血迹,犹如泼墨红梅,却发着逼人的腥臭。顾漱无力地靠在庭院的柱子上,本就苍白的脸色在碧月凝映下更显惊心,来自尸身的鲜血溅在脸上,更觉红的更红,白的更白。

「王爷!」傅维枟唤道。

这一声叫唤将失神的顾漱唤了回神。

顾漱转头见到傅维枟,脸色更为糟糕。

「人是你杀掉的?」问句脱口而出,待话已出口,傅维枟才自觉失礼。

顾漱听了问句,抿了抿唇,彷佛下了重大的决心,点头。

傅维枟只觉得难以置信,无力地退后几步:「你怎么下得了手……」

虽说药典年纪和傅维枟相仿,但还是孩童的身形,而且还是病弱孩童,就看那花枝一般脆弱的手臂,就让人连用力握也害怕掐断吧!怎么可能……

只是为了向巫医换取情蛊吗?!

就可以对一个羸弱没有反抗之力的孩童下手!

傅维枟低头沉思,心中有很多疑问,想问出口的时候,抬头就不见了顾漱的身影。

「王爷!王爷!」傅维枟唤道,但回答他的之后空旷庭院的树影婆娑。

顾漱本来背靠着庭院的柱子,可突然一阵外力,他只觉得身体悬空,身下轻飘飘的,风从耳边生,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被抱着,抱起自己的人足不沾尘地飞跃于夜空之中。

他的侧脸贴着那人的胸膛,入鼻的是熟悉的元寸香味,那种幽幽淡淡却撩人嗅觉的味道——是巫医房间的熏香?

顾漱心下一紧,抬头去望那人容颜,却因角度问题以及夜色昏暗,总是看不真切。

「你要带我去什么地方?」

「稍安毋躁。」

一听这声音,顾漱便知道自己没有认错人,心里想起药典的事,边说:「巫医,那药典……」

「我知道。」叶箬打断了他的话。

顾漱被带回到那诡异的小屋处。那两个俏丽的侍女还在门边上,只是与平常不同的,当叶箬将顾漱抱进了房间时,侍女关上了房门。

7.巫医真容

顾漱被带回到那诡异的小屋处。那两个俏丽的侍女还在门边上,只是与平常不同的,当叶箬将顾漱抱进了房间时,侍女关上了房门。

门被关上的声音传来,顾漱心头生出不详的预感,身体有些紧绷,只觉得被巫医抱着更为尴尬:「多谢巫医,你可以把我放下来了。」

「噢,」叶箬轻声说,「那你能自己站起来吗?」

顾漱听了这话,正想问:我如何不能站起来,却发现双脚冰冷僵硬,就像是被镇在硬冰之中,寒冷得连血液也无法流动似的,僵硬得连挪动一寸也无能为力,恐惧从顾漱心头泛起:「怎么会……」

「你太不小心了。」叶箬的声音还是带着医者父母的柔情,却让人不寒而栗,「来,你看看。」

顾漱被平放在一张床上,叶箬移动了一下房中的镜子,镜子反射缀在房顶的数颗夜明珠的光芒,因此明珠的清辉便一同聚向顾漱身上。顾漱低头看自己的身体,发现衣裳上的血迹适才还是鲜红,现在竟已转为骇人的赤黑。当然,顾漱自己看不到自己的脸,不然也会发现自己脸上的血迹变为赤黑了。

「怎么回事?」顾漱想动手去碰血迹,却发现现在连手都动不了了。

那冰冷僵硬的感觉从指尖脚尖缓缓往心脏侵袭……

会死吧?

对死亡的恐惧,是人类本身固存的,平常不会感受得太多,但到某个关键的时刻,这种恐惧就如同滴入水中的墨一般,将你澄明的心境瞬息染得一团墨黑。

叶箬还是用以前医治病人时惯用的安抚语调:「不用担心,相信我,我能救你的。」

顾漱茫然地抬头,因为背光的缘故,看不到叶箬的容颜:「你救我?」

「当然。」叶箬说,「你求我,我就救你。」

求人?

顾漱虽然性子平和,但还真的从没屈膝求人过。毕竟他出身是将门公子,后来又成了天子兄弟,尽管他待人和蔼,但心里总还有着那么一点高傲。

然而,那夺人魂魄的寒意已经开始让他的肋骨发疼,那种痛楚并不明显,如果不去注意,甚至不会发现,那是隐隐的暗流,但就是这不动声色的侵袭,最终会连他的心脏也失去活动的能力。

也就是说,他会死!

跟任何将死的人一样,他心里呐喊的无外乎是:我不想死!我还有很多事要做!我还有很多未圆的心愿!我还想见见某个人的脸!

但或许性情使然,或许到了极点反而镇定,顾漱的恐惧渐渐褪色,脸上虽然还是苍白,已经能平静地说话:「我不信。」

叶箬没料到他会这么说:「不信什么?」

「我不信你会这么简单就救我,我不信。」顾漱摇摇头,「你又有阴谋,是吗?」

叶箬唇边溢出轻笑,说:「这重要吗?」

「重要。」顾漱忽略身体的寒冷不适,硬着头皮保持字句的平稳,「我不能接受随时失控的状况。」

「噢,这种事情比你的生死还重要?」叶箬问道。

「死亡并不算是失控,它已经在我预计之中了。」顾漱很想摸摸心脏的地方,想最后感受一下自己的心跳,只是已经抬不起手来了。

「很有趣的论断呢,王爷。」

顾漱心里并无太大惊讶,只是黯然:他果然知道我是谁,想来他一切都是早有预谋。

「我快要死了,」顾漱淡淡说,「能让我看看你的脸吗?」

叶箬默然一阵,说:「你可知我就是叶箬?」

顾漱愣了愣,苦笑:「不是没想过。」

「那叶箬今年大概多少岁了?」

「应该……是一位长者?可是你的声音……」

「你真的要看吗?如果我说我是一个老人,而且还跟药典长得差不多呢?」

顾漱愣了愣,药典那不似人形的可怕模样又浮上心头。

「我要看。」顾漱几乎没有犹豫地说,「无论你是什么样子都好。」

顾漱那个温柔平和的语调,让叶箬不由自主地笑了:「我和药典的体质很相似……所以呢……」

镜子不知怎么的又转动起来,似乎还有新的镜子加入,很快,就营造出满室明珠光华,叶箬就坐在床边——跟药典相似地,他的头发是白的,眼瞳是碧青的,而身材也异于常人。

只是不同的地方在于,叶箬的头发白如霜雪,在明珠清辉下反射着淡淡光晕,犹如月落发间,美不胜收,而碧青的眼瞳深邃迷人,跟他的嗓音一样有着蛊惑人心的魔力,体格比一般中原人要修长得多,但比例却十分协调,看起来美若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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