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是站得高看得远,兰乔从地铁站上来拐弯走上这条街时任江就看见了。他终于不再是白衬衫休闲裤的搭配,但很无奈,变化只是在白衬衫外加了件针织衫。
他把文件抱在怀里,一路小跑,刘海被风吹得凌乱。任江突然就感动了,比他每天收到吃吃喝喝的感动多许多。这个时候他下去给一个大大的拥抱,最好再亲一下以示鼓励才是正常的吧?
“Tina,”任江移开目光,一脸平静,“文件来了,下去接一下,然后准备开会。”
兰乔很不错,还有五分钟开会,他赶上了,真该好好谢谢他。
任江这么想着,却不知道自己能怎么谢他。
兰乔气喘吁吁地站在公司门口,没有看见之前说好了要等他的任江,却见前台小姐们看他的眼神很奇怪,就连奉命下来接他的Tina也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Tina在想,原来竟然是这个帅哥哥?!原来任少和帅哥哥是认识的?!
可兰乔已经来不及多想了,一路上争分夺秒,现在他只觉得胸闷气短,眼前发黑。
“先生你还好吧?”Tina上前接住摇摇欲坠的兰乔,示意旁边人过来帮忙。
几个人扶他在沙发上坐下,兰乔原本白皙的肤色此时透着亮红,额上一层密密的汗,有些弄湿了头发,再加上他按着胸口连连喘息一副虚弱的样子,就跟……漫画里的那个什么一样,瞬间吸引了所有女人的目光和神志。
兰乔没忘记自己的使命,将怀里的文件递出去。Tina赶紧接过,想到任江的吩咐,想到即将开始的重要会议,即使心有不愿也不得不离开。
然后兰乔被七手八脚地扶进员工餐厅,女职员们热心地为他叫了吃的喝的,个个依依不舍地看他几眼后,也都忍痛割爱壮士断腕般返回自己的工作岗位上。
兰乔就着死鱼般趴在桌子上的姿势休息了一阵儿,又吃了些东西,身体好多了。但他仍是不愿起来,而是从裤兜里掏出一串钥匙放在眼前,翻来覆去细细琢磨——
躺在自己家里只会感觉到冰冷和孤独,可如果躺在他家里,就不一样了。
这天下了班任江心情超级差,早上的会议讨论的是由他负责跟进的一个对外合作的大订单,对方是屁事儿极多的I国人,果然刚开始就问题多多进展不断受阻,当时比他官大的他哥也在,那家伙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却总是喜欢时不时对他意有所指地笑一笑损一损。
被好几拨人好几件事这么一闹,任江憋了一肚子火,晚饭时又喝了酒,心情不好很容易就上了头,回到家大力甩门的声音足矣被告扰民。而就在那股酝酿了将近一天的火气没处发的时候,他把卧室门一推,出乎意料地看到了床上的一个鼓包。
兰乔早被他制造出的大动静弄醒了,抱着被子坐起来,穿着任江的黑色睡袍,睡眼惺忪中带着睡不饱的点点无辜,“你回来了?那个……”
“你怎么在这儿?”任江衬衫半敞,领带歪在一边,头发凌乱,酒气熏人,牛逼哄哄。跟所有喝了点儿马尿就不知道东南西北的胡来男人一样,居高临下,气势凌人。说出来的话只要一遇水就能冻成冰,冷得吓人。
兰乔有些无措,只想息事宁人,“对不起,我今天有点儿累,所以……”
“你累?送了趟文件你就累成这样了?还是说让你送趟文件你就觉得自己有资格登堂入室了?”任江一边扯领带一边往前走,却因为领带迟迟扯不下来而更加烦躁,“我本来以为你有自知之明,结果呢?蹬鼻子上脸,给你点儿颜料你就开染坊啊?你们这种人还真都是一路货色!”
兰乔脸色猛地变了,这么做之前他已有了心理准备,可遇到任江心情不好又喝了酒却是始料未及。或者是他运气不好,或者是时机未到,再或者是,他们没缘?
“滚出去!”
任江突然暴喝,兰乔仓皇抬起头,只看见任江一脸厌恶地盯着他,手指着门口。
“滚出去,别让我说第三遍。”任江咬着后槽牙,脑中不断回放着吴海那句“给他两耳光再补上一脚”。他也觉得自己现在的情绪不对,跟平常喝了酒之后不一样,说什么做什么都不受大脑控制,再这么下去,他或者真有可能甩兰乔两耳光再补上一脚。
手指颤抖,双眼发痛,眼前这个人,真是无论何时都能给他极大的刺激。
酒气满溢于空气中,任江的粗喘传进兰乔耳朵里,一声一声,像是讽刺。他脱下睡袍,两下套上自己的衣服,“对不起,我这就走。”他低着头,经过任江身边时,只看得到他起伏不断的胸膛。
此时他仍可悲地想着,任江会不会突然良心发现,拉住他叫他不要走。
这样可悲地想着,直到出了任江家门,穿着单衣站在夜晚的冷风中,他终于清醒。
任江也失神地站了好久,然后不再管那条烦人的领带,让它就像上吊绳那样挂在脖子上。颓然地躺下,随手抓起兰乔穿过的黑色睡袍,本想扔的,可触手意外的温暖让他愣住了。
抓住一件带着不属于他体温的衣服,感觉好奇妙。就连高潮,也不过如此。
他睡了一会儿,不知道是多久,反正醒来时天还黑着,但感觉舒服了许多,没那么燥热,也没那么烦了。无意看到床头柜上放着一只体温计,心猛地咯噔一下。兰乔那家伙似乎一直在发烧,今早他穿那么少来来回回跑了一圈,刚才还说累,难道是真舒服?
之前的一丝心软变成了后悔,他最讨厌动不动迁怒别人的人,更何况无论怎么说早上是兰乔帮了他的忙,他不仅连声谢谢都没说,还直接把人撵了出去,他怎么这么混蛋?!
又不是不知道兰乔的住处,那种地方,怎么可能休息好……
口干舌燥,拖着沉重的步子到厨房喝自来水,却意外地发现保温杯里盛着满满一壶温水,微波炉旁还放着罩好保鲜膜的精致饭菜。
心口像是突然被堵住了,他在干什么?他之前神神经经地在跟谁发脾气?
摸出烟来抽了两根,拳头攥了又攥,终于决定去拨那个他以为一辈子都不会拨的电话——号码是兰乔写在纸上夹在他衣服里的,他手指不听使唤地记下了,不料想今天竟然会连打两次。
电话很快通了,但无人接听,一直打了十来遍,空洞的“嘟嘟”声再次逐渐引起了任江的狂躁。就在他即将大骂“你爱接不接老子简直有病”时,兰乔接了。
“……喂?”兰乔是虚声,有些犹豫,有些瑟缩。
就这么一个字,顿时让任江奇迹般地平静了下来,而且竟突然语塞,不知该说什么。
过了好半天。
“……喂?”
任江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那个……你在哪儿?”又是这句话,本来想道歉的,却羞于启齿。
“在……宿舍。”
任江知道“宿舍”指的就是那种七八个人合租的地下室,便说:“你出来吧,来我这儿,要不然……”本想说“要不然我去接你”,兰乔却打断了他。
“不用了,谢谢你。其他人都睡了,我再起来出去打扰到大家不好,”他顿了顿,像是叹了口气,“刚才我回来弄出声音,其他人已经很不高兴了。”
任江一怔,兰乔并不是不好意思的拒绝,而是在说实情,后面那句责怪他也听得清楚,他话语里暗藏着的生气,他也听得很清楚。可惜他不会说好话,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要他再往下劝,还真是有心无力。不过他还没机会酝酿,兰乔又说话了。
“就这样吧,我挂了。你也别再打了,我的手机不能静音,震动声太大,会吵到别人的。”
说完他“啪”地挂了,连点儿反应的机会都不给。任江看着手机屏幕呆了半晌,半天摸不着头脑,怎么就这么给人反客为主了?他都主动示好了对方居然不要?他居然敢不要?!
任江很生气,胡乱将兰乔留下的饭热了热吃掉,冲了个澡又躺回床上,心说他不要就不要,不要我还乐得清静,明天还一大堆麻烦事儿呢谁顾得上他呀。
然而他不知道,他在屋里来来回回折腾了这么半天,兰乔始终站在他楼下花坛的一棵树后,从没离开过。
10.第十个夜晚
任江最近心里有点儿空,因为兰乔已经好几天没来找他了,也没送饭。是病了?累了?烦了?讨厌他了?还是因为上次的事没消气?不至于那么小气吧……那就是不好意思?
哎哎,任江猛然反应过来,怎么他又跟个女人似地开始胡思乱想了?
有什么好想的,兰乔不再纠缠他,不正是他想要的结果吗?
回书房开电脑翻文件,现在正是考验他的时候,上有父兄的压力,下有全公司的目光,最可恨的还是跟那群趾高气扬的I国人。几番交涉后,对方终于决定派个头儿过来谈,以示诚意。任江呸了一声,去他妈的以示诚意,目的不过是为压价,看他年轻就当是三岁小孩好哄啊?!心里暗暗琢磨着,这次要不能完胜洋鬼子,他就在公司裸奔一圈!
谈判当天天阴的厉害,冬天的冷风呼呼,任江下车后,不由自主加快脚步。进了公司,迎面而来的暖风只让他舒坦了一秒,就又突然想起兰乔,想起他单薄的衣服,瘦弱的身体。
哎……心底叹了口气,将那人暂时安放在记忆的灰色地带,任江握了握拳头,登上电梯。
谈判桌上任江说英语,对方能听懂,也能讲,但是不讲,特别带了个翻译,把I国语译成中文给任江听。单这一点任江就深深地感到蛋疼,心说人家英语就是国际通用称霸全球了怎么了?这是事实,你接受也得接受不接受也得接受,有种让你们家I国语也称霸全球啊!揣着一副文化独立不妥协的样子搞什么民族主义,说穿了就是装逼!
任江用流利的英语先客套一番,扯点儿闲话拉近距离,然后逐步深入到产品介绍、市场分析等等,礼貌的态度中带着几分强势。在这期间,对方一直在听,很认真地听——满头白发的谈判代表用欧洲人特色的深邃蓝色眼眸从挂着链子的镜片后审视任江,就像老学究从学生的论文著作里挑毛病,又像科学家埋头于一堆公式中计算数据,时不时皱眉,又时不时点头表示他听懂了。
黑西装白围巾的打扮很绅士,说是电影里的黑道大哥也可以,总之就是足以秒杀各个年龄段女性的那种号称越老越有味的魅力男人。
但任江不喜欢这种,他还是觉得蛋疼。
他一边蛋疼着一边将己方的合作诚意和优势一一道出,纵横捭阖之间将销售人员的功力发挥得淋漓尽致,让人觉得不跟他做生意简直就是亏大了,只可惜对方,是个工龄超过他年龄的老手。
绅士老男人在他陈述完毕后静默了片刻,参加朗诵般用I国语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段话。
任江保持着优雅大方的微笑,觉得蛋快疼碎了。
“任先生,帕尼尼先生说,您是一位出色的销售经理,您让他看到了中国年轻人的实力、活力和勇气,他对中国的经济、文化以及中国的年青一代越来越感兴趣,他……”
任江咳了一声,改用中文笑着说道:“翻译小姐,帮我谢谢帕尼尼先生的赞赏,然后告诉我他最后一句话说的是什么。”
“……”
“帕尼尼先生说,在生意场上,合作的诚意需要靠金钱来衡量。”
“好,那请帮我问问帕尼尼先生,他的诚意值多少钱。”
翻译偏头去问,大概因为语言翻译中的添加和疏漏,帕尼尼并没有听懂任江的话外音。随后,翻译向任江报了个数字,任江略一沉吟,笑了起来。
“看来I国人都喜欢贱卖诚意。”
翻译脸色变了变,任江说:“翻译小姐,请原话转达。”
翻译照做,任江很明显看到帕尼尼眉间的褶皱明显了,然后他用英语,而且是英式英语中较为生硬而复杂的动词结构说:“帕尼尼先生,我们中国有句话叫对牛弹琴,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意思,虽然您刚才表现得很认真,但我想我的阐述您并没有真正听进去多少。我对我们合作的诚意要远远大于您,所以我认为,我有必要再讲一次。”
重新站回PPT屏幕前,任江又一次讲起了他们的产品设计理念、市场销量收益分布走向以及今后合作的规划,并且比第一次多了很多重要的内容。言语间的自信、充沛全面的情理逻辑和让人信服的气质,使他犹如冰面上优雅的花样舞者,犹如冠军球队里的中流砥柱,犹如战斗狼群中的头狼。
帕尼尼的目光较之前更加犀利严肃,如果刚才的赞扬还只是套话,那么现在他不得不承认,他确实低估了这家企业,和这个销售经理的实力。
只可惜任江讲到一半,意外出现了。
帕尼尼突然脸色苍白,捂着心口痛苦地窝在椅子上,助手连忙拿药给他吃,可效果不佳。
“怎么回事儿?”任江吓了一跳,“Tina!快叫救护车!”
“是!”Tina连忙打电话,可她并不安心,照现在的路况,救护车来不知要过多久。脑中飞速旋转,公司有没有人懂得急救?附近有没有诊所?谁认识能尽快赶来的可靠的医生?或者直接送帕尼尼去医院会不会更省时?她一边想一边打电话询问,任江也先叫人来将帕尼尼转移到休息室,心脏病突然,一个闹不好,就有可能把命交代在这儿。
Tina匆匆跑下楼亲自查看路况设计去医院的路线,然而拥挤的交通却让她绝望。
“小姐,你怎么在这儿?任江那边出事了吗?”
手臂猛然被拉了一下,Tina转头一看,大惊。这不是……帅哥哥吗?他怎么又在公司楼下?
Tina弯腰急喘,“我们,我们跟I国人谈判,对方的头儿心脏病突发,很危险,叫了救护车,但是怕、怕等不及……我,我想想办法再……”
“人在哪儿?”兰乔提高声音,Tina一愣,没想到帅哥哥也会有这种严肃到不容置疑的表情。
“十楼,休息室……哎,哎你要干什么?”
话未说完,兰乔跑进公司,顾不上前台的询问就要上电梯,几个保安将他拦住,Tina踩着高跟鞋气喘吁吁地跑回来,“让、让他上去,他是任少的朋友……”
兰乔拿出电话,一边上电梯一边给任江打电话。
“喂?他死了没?”
“……”现在任江的脑中已经装不下这个人了,“我现在很忙……”
“你闭嘴!他死了没?没死就按我说的做!”
兰乔啪啪啪连续说了几个急救措施,任江反应过来,赶紧照做,只是还没做完,兰乔就出现了。
一瞬间,任江突然有种“得救了”的庆幸和轻松感。
兰乔推开他,亲自对帕尼尼急救,沉稳的面容和专业的手法让任江都觉得不认识他了。最后,他见兰乔将手掌放在帕尼尼胸口,就那么静静地放着,不知道在做什么,过了一会儿,帕尼尼眉间痛苦的褶皱渐渐舒展,脸色也开始恢复正常。
兰乔收回手,看向任江,“我只能做这么多,等救护车来了,再带他到医院全面检查和治疗。”
“嗯。”任江点点头,发现兰乔额头上布满了细小的汗珠,便鬼使神差地上前一步,一手搭着他的肩,一手抬起袖子轻轻擦拭起来,“很辛苦吗?”
兰乔的腾地满脸通红,往后一退尴尬地说:“我陪他一起去医院,医生应该会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