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四周看看,一向雷厉风行的他第一次发觉,有时候做决定也是难事。质疑,从头到尾都在质疑,从背起兰乔、落下超市的门、到将人肉麻袋扔在沙发上看着他喘气,质疑从未停止。
量体温将近38℃,毛手毛脚地给人喂了点儿水,却喂得满嘴满身都是。又翻箱倒柜找了盒快过期的退烧药,任江谢天谢地,他还真怕一晚上变成高烧给这家伙烧傻了。抠了两颗塞进他嘴里,电影里给昏过去的人喂药都是一按下巴就好,可惜他按了半天不奏效,药片却在兰乔口中化了。
需知退烧药这种东西,是很苦的。
不清醒的兰乔皱起眉头,难过地用舌头将淡黄色的粉末汁液顶出来,顺着嘴角流下。
任江瞪眼着眼前搞不定的奇景,手忙脚乱来回踱步,不知道是该再喂点儿水还是该重新喂药。拿纸巾摸了摸那张正呕药的嘴,他皱眉紧皱,越来越觉得自己没事找事惹了个大麻烦。
从来没伺候过人的任二少索性不管了,直接拖着兰乔准备进房,可走到洗手间时他停了下来,心想是不是该给他洗个澡?然后……这是个两居室,一厅、一卧、一书房兼工作室,他从没打算带人回来,可今天……兰乔难道要跟他睡一张床?
虽然也不是没睡过……但是……我凭什么伺候他洗澡换衣服暖床?!但是……洗个澡干净,他有心理洁癖,讨厌或许不干净的东西沾他的床,而且两个人睡一起对退烧有好处。
“操!”任江砸墙骂了一句,他怎么婆婆妈妈的像个女人?!
于是任二少哗啦啦将热水放好,拎着兰乔进去涮了一遍确保干净后,扔进了他那豪华柔软的大床,还好心地、特意地给他把被子裹严实。
任二少觉得,自己真是个好人,绝对的好人。
早晨兰乔是被准时的孕吐弄醒的,但他从床上惊坐而起时,却意外地发现根本不是自己熟悉的世界,也找不到能吐的地方。往左一看,跟他睡一张床上的,居然是任江!
单手捂着嘴,脸涨得通红,强烈的恶心感已到了临界,可这诡异而震惊的事实却让他木然,竟不知该先解决呕吐问题还是先弄清事实真想为妙。
任江却是在床铺的震动中醒来,眼睛一睁,就看见穿着丝质黑睡袍的兰乔那副无辜可怜难受不已的摸样,他几乎立刻就大惊失色,腾地一下弹了起来!
“……你!你想吐是不是?!赶紧的出门左转洗手间,忍着忍着,千万不能给我吐床上听见没!快!”任江指着兰乔,声音在抖,手也在抖。
这时的兰乔已经冷静了下来,只是唯有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就翻下床去找洗手间。
他从昨晚到现在都没吃东西,胃里除了酸水也吐不出什么,但身上难受得很,胸口憋闷,腹中鼓胀,头晕目眩。最后支着墙走回卧室时,任江正坐在床边穿内裤。
兰乔倚着门框看了他一眼,又将目光移开。
任江没好气地说:“看什么看?没见过啊?”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不仅见过,还用过呢。”
兰乔脸色一变,仍然看着地面。
任江一边穿衣服一边打量他,打量着打量着就觉得……他身体瘦长皮肤洁白,包裹在贴身的丝质黑睡袍下,身体完美,一头黑碎发,短短的凌乱刘海,肤色有些不健康,又泛着些红,唇色苍白,眼神无力而涣散,虚弱的摸样……怎么就那么好看捏?
他咳了咳,站起身来,像一堵厚实的高墙。
“你昨晚在超市昏倒了,是我好心把你背回来的,而且你在发烧,你得赶紧去看病。”昨晚他想了很久,然后终于想明白了。他现在最好的应对办法就是不在乎,无论兰乔做什么,他都不在乎。
“谢谢你,我……这就走。”兰乔很自然地就将他的话理解为逐客,走回床边换衣服。
任江这才发现,兰乔穿的竟然是超市的制服。超市里有空调无所谓,可现在就穿这个出去不冻死才怪,更何况他还发着烧。而且他刚才……也不是立刻赶他走的意思。
他叹了口气,像是妥协。
“先吃点儿东西吧,我好事做到底。”
兰乔洗漱完毕,坐在客厅沙发上,还是那副摸样,说过谢谢,低着头默默地吃任江买回来的包子豆浆,好像眼前的人跟他毫无关系。你看着他看出神了,都会产生眼前只是一副油画的错觉。
其实任江本质上还是个喜爱热闹闲不住的主儿,这种诡异的相对无言让他很不适应,总觉得要弄出些声音来才自然。于是他吃包子吃得嘴巴啧啧响,豆浆也喝得吸溜吸溜,可兰乔置若罔闻,搞得他自己好像在耍猴戏。他停下嘴,盯着兰乔看了一会儿,然而那种安静而淡漠的、逆来顺受的气质,果然让你想发火都发不出来。
“那个……”任江终于下定决定打破尴尬,“听说你在学做饭?”
兰乔点了点头。
“哈哈,”任江干笑两声,“很少见男人学做饭的。”
“是为了做给你吃。”兰乔低声说着,波澜不惊,就像在说这包子不错。
任江的傻笑僵在脸上,觉得腮边的肌肉有些紧。
“速食快餐虽然比泡面好,但到底是机器加工的产物,还是手制的最好。”
兰乔语气平稳,好像他所陈述的事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任江却越来越觉得食不下咽。
速食快餐没有人工做的好……
在他还吃速食快餐吃得不亦乐乎的时候,兰乔已经在考虑怎么进一步提高他的膳食水平了。
真是贴心。
但昨晚他已经仔仔细细地想过,不能再这么下去。
“兰乔,有些话我必须跟你说,”任江提了口气,两手握拳放在茶几边上,一副严肃的谈判架势,“你很好,但是……”
兰乔嘴角边勾起一抹不易觉察的嘲笑,他怎么会不明白,几乎所有男人拒绝别人的时候,都是以类似“你很好,但是……”的句型作为开场白。
“但是我们俩恐怕不合适,我对你没有感觉,”任江不自然地笑了一下,“当然,上床的感觉不算,不过你想跟我在一起也不仅仅是为上床吧?况且我暂时没有找另一半的打算,我这个人比较自由,独来独往,不喜欢有人束缚自己,所以,不要再把你的时间和精力浪费在我身上了,没用的。”
兰乔低头看着自己手心的半个包子,半晌抬起脸看向任江,笑了一下,“谢谢提醒,谢谢你为我考虑,也谢谢你……对我的肯定。”
任江瞬间恍然,兰乔的这个笑容不再是以往一贯挂在他脸上的那种虚假,而是诚实的、认真的,弯起的眼眸深处都饱含着笑意,漂亮极了。
他这一晃神,兰乔已经将小半个包子塞进嘴里,起身告辞。
“你等一下,我给你拿件衣服!”当然没有继续留他的理由,但这句话却不由自主地出口。
兰乔还是摇头,“不必了,谢谢你,我的衣服就在超市。”
任江皱眉,“你那衣服也叫衣服?”
说话间他拿下衣架上的厚夹克塞在兰乔手里,在他印象中,兰乔除了衬衫休闲裤之外,基本没穿过更厚的衣服。考虑到自己刚才的话可能有些看不起人的意思,便缓下语气,“这个厚,穿着吧。你又发烧又吐的,是不是有肠胃炎?快去医院看看。要不你再量个体温?”
兰乔也不再拒绝,将夹克披在身上,“不用,最近一直这样,只是低烧,我感觉得到。”
任江眨眨眼不再说话,真搞不懂这个人,敢情久病成医,自己都化身体温计了?
看着兰乔走出门,心想既然已经明明白白地拒绝了,那今后就再也不去超市。
赶回医院,兰乔压抑着不适处理了日常工作,办公室里又剩下了他一个人,有些孤独,有些寂寞。靠在椅背上眯着眼,抬手摸了摸小腹,已经两个多月了,或许……应该做个孕检?
07.第七个夜晚
产科办公室外间是门诊,里面有两个套间,一个是带浴室的休息室,另一个是检查室。现在兰乔正把自己反锁在检查室里,拉开衣服露出小腹,往上面涂抹药油。
他对孕检程序了如指掌,此时此刻却有点儿紧张,用镊子镊着药棉的手微微抖着——谁曾想,他会沦落到自己给自己检查的悲惨境地。
平躺在检查床上够不到仪器,他只好坐在床边,左手拿探头寻找胎儿的位置,右手控制仪器。很快,一个游动的白点出现在屏幕上,跳跃着、闪烁着,兰乔嘴角微微勾起,呆呆地看了一阵后,才回过神按下按钮做出各种分析。
分析结果显示宝宝有些孱弱,几乎各项数据都不达标,母体孕育环境也不够好。兰乔叹了口气,胎儿有一半的人类血统,这个结果是意料之中。如果换做别人,他一定会给出停止工作卧床休息补充营养保持心情愉悦等建议,可放在自己身上,却无可奈何。
还没有结束,接下来他需要将一种特殊的小型探头放入体内——别的孕夫来做检查时,通常是由护士负责涂抹含有药性的润滑液并辅助孕夫摆出方便检查的姿势,他只需完成检查而已,检查过程中孕夫如有不适,也有护士在旁指导。
所以如今一想到要独自完成那些细节,即使身边没人,他也尴尬不已。
微红着脸站起身,将裤子褪到膝下,微分开腿,挤了些润滑液,扶着桌沿,手指慢慢向后探去。可无奈的是过程极其不顺,每次刚刚将手指刺入,就又立刻触电般抽了出来。
他在害怕——虽然跟任江上床时表现还算好,但真要亲自做这些,还真是下不去手。咬牙再试,却屡战屡败,几次下来冒了一头的汗,心情也烦躁起来。
停下动作深深提了口气,抱着豁出去的态度,兰乔猛地用食指一刺,这回进去是进去了,但却疼得他躬下身子,差点儿叫出来;不管不顾地再伸一根手指进去,难言的充盈感让胸口发闷,手指每动一下都会伴随着身体强烈的抵触,药液也在不断的折腾中几乎流失殆尽。
暴躁地抽出手指,兰乔趴在桌边,彻底泄了气。
恨自己没用、脑袋缩进臂弯里,心中突来一阵深深的绝望。
“咦?怎么没人?兰医师不在吗?”
“应该在啊,灯还亮着呢,诶,门怎么锁上了?”
脚步声和说话声由远而近,是童蒙和杜攸,接着门锁被拧了拧。
兰乔一惊,连忙穿衣服收拾东西。
“有人吗?兰医师你在吗?”敲门声接连不断。
兰乔摸了摸脸,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自然,“在,我在。”打开门放他们进来,又站回仪器旁边,不动声色地边操作边说:“我查下以前的检查记录,找个病例,没注意把门锁上了。”
“我就说嘛。”童蒙不疑有他,笑嘻嘻地坐在一旁。
兰乔随意应了两句,将第一次打印出来的检查结果塞进白大褂口袋,又将留在仪器里的检查记录删了个干净。
当晚简宁值班,意外地遇上了号称检查仪器耗损程度的院长公子白楚大驾光临。让他更加惊讶的是,白楚操作起产科仪器竟是信手拈来如入无人之境,他不管白楚干什么,只是低头忙自己的,不料突然传来一声巨大的闷响,抬头一看,却是白楚咬着牙狠狠一拳砸在了仪器上。
简宁纳闷,难道他嫌仪器维护得太好了?
白楚一言不发,瞪着眼气哄哄地走到走廊窗口上吹冷风,可胸口仿佛压了块大石的憋闷感却没有任何消解。此时此刻,他竟不知是该愤怒还是该笑。
兰乔啊兰乔,你真傻,你以为当时删了检查记录就万无一失了?电脑里从回收站删除的文件都能毫不费力地找回,更别说为了防止医疗事故责任不清,医疗器械都带有按时间点还原文件的功能。
今天早上的那则检查记录,姓名、年龄等等个人信息都是空的,检查结果却很详实。产科他虽然不懂,但有些基本数据他了解,孕检中的这个胎儿,大概只有普通胎儿一半的灵力。况且,挂号记录很容易就能查出来,今早那个时间段里,根本没人到产科就诊。
呼吸越发沉重而急促,兰乔……你也太大胆,太放肆了。
居然真的怀上了那个人类的孩子……
后槽牙被咬得咯咯作响,他怎么能不生气?他怎么能容忍一直呆在身边的人,一直可以被掌控的人,一夜之间就投入他人怀抱,并且死心塌地?
而且,还是个他无法理解、无法容忍的人类。
银色的眼眸中骤然爆发出如苍狼般的侵略性光芒,望着看不到尽头的漆黑夜空,这样的夜里,兰乔是否又躺下那个人类的身下,辗转呻吟?
任江说到做到,再也不去超市了,但兰乔却早看透了他的心思。
于是就在当天,任江下班回家后,便发现自家门旁的邮箱里放着素食快餐和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衣服上还带着洗过的淡淡气味。任江颓丧地拍了下脑袋,收留兰乔,果然是个错误的决定。
他没动晚餐,只将衣服拿了回去。第二天早上出门,食盒还静静地躺在那里。晚上下班回来再看,旧的那个不见了,代替它的是新品种的饭菜。
而更让他心里不安的,是在大概十天后,速食快餐变成了手制菜肴,什么刀豆炒腰花、韭菜炒墨鱼仔、银耳炒肉丝、各种时蔬小炒、各种汤,主食也是米饭、面条、饺子、馄饨、包子不停换着花样,看来兰乔的厨艺是真练成了。
不止如此,隔三差五地兰乔还会放些水果、小吃甚至啤酒来——任江确实没有购物的习惯,也不愿让秘书们操心这些工作之外的事,所以经常会面临边吃边喝边看电影边打游戏的极致享乐无法实现,兰乔的行为,无疑帮了他大忙。
但他从没收下过兰乔送来的任何东西,从来都没有。虽然他的的确确对那些好吃好喝的很眼馋,可他必须忍着:但凡有一次破例,之前的严肃拒绝就成了废话。
如此循环往复近一个月,兰乔从未遗漏过一天。每次看到那些东西时,他有无奈,也有感动;可是兰乔呢?那个人的耐心,究竟到哪一天才能耗尽?
这天下班早,结果就是与拎着袋子给他送东西的兰乔在电梯口不期而遇——其实任江有预感会遇到他,想着正好就再跟他明明白白地说一次。毕竟主动追求人需要大量资本支持,一个月来毫无回报地支出,情感上能不能承受暂且不谈,单从经济上,兰乔恐怕就招架不住了。
“你好,”兰乔主动跟他打招呼,没什么表情,脸色比上次更差,人也更憔悴,就连一向不怎么细心的任江都能轻易看出。
“今天下班挺早,”兰乔又说,挤出些许笑容,将袋子递了上去,“给你。”
任江往袋子里看了看,鼓鼓囊囊的,不知装着什么。他很想大声吼出来,说我不会喜欢你不会跟你在一起,你就别犯贱了你这个欠虐的抖M!可那些话到嘴边,却无论如何发不出声。着他那明明受了很重的伤,明明想把自己缩成一团取暖找安慰却仍然硬撑着装着一切都很好我完全没事的摸样,你真的……狠不下心再去伤害他。
“谢谢你这个月天天送东西来,”任江没接,让兰乔的手就那么停在半空中,“可我真的不需要,我几乎每天都有饭局,就算没有也在公司吃,什么都能吃到,你就不用操这份心了,”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甚至自己都觉得难过,“真的,没用的。”
兰乔仍然将袋子拎在半空中,想让他接过,双眼看着任江轻轻起伏的胸口,却不带任何情绪。
“你再这么纠缠下去,我就搬家了。我换个房子很容易,可是你继续跟着我容易吗?重新找个工作容易吗?把辛辛苦苦赚来的钱浪费在这些事上容易吗?你是个成年人,这些道理我不讲你就应该明白,这些你拿回去自己吃吧,待会儿公司有聚会,我没时间陪你站在这里说话。”